39 一起吃飯

一起吃飯

結束停靈後的那天,天陰沉沉的,飄着綿綿細雨,氣溫又降了幾個度,凍得人手腳冰涼。

早上九點多,沈翊站在屋檐下打電話,叫殡儀館過來拉人,一個小時後,接運遺體的車開到了村口。

奶奶出門的時候也是沈翊幫忙指揮,這段時間周灏過得混混沌沌,全賴有三叔三嬸和沈翊幫忙,工作上、葬禮上、很多三叔他們不了解的事,也是沈翊打電話問東問西。

周灏知道,其實沈翊的經驗并不比他多。

将奶奶送上車後,沈翊另外駕着車,載着他一起到了殡儀館。

周啓松原本不想去,被三叔強壓上陣,到了地方就找個安靜的角落呆着了,全程不說話不參與,拾骨灰的時候,也是沈翊陪同周灏一起進行。

将敲碎的骨頭裝進骨灰盒後,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他們帶着骨灰來到臨時存放處。

這個殡儀館在縣城,附近十裏八鄉火葬後的骨灰都寄存在這裏,數量驚人。

“有這麽多啊?”三叔很吃驚。

畢竟是鄉下,很多人還是遵循“入土為安”那一套古法,選擇土葬。

工作人員是個臨時就業的無業游民,吊兒郎當地轉頭,輕佻地笑着:“這些啊?沒人管的!都是家裏人定期交管理費,平時看都不來看一眼,都是孤魂野鬼!”

這跟被抛棄有什麽區別?

周灏抱着奶奶的骨灰罐子,立定在存放牆前,不再往前走。

工作人員還在兀自絮叨,見周灏停下來,疑惑轉身:“怎麽不走了?還在前面呢!”

周灏低頭看着手裏的瓷罐子,默不作聲。

他原本是想等買好了墓地,再把奶奶接過去,可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他不想奶奶被叫做“孤魂野鬼”,也不想把她埋到土裏。

“我想帶奶奶走。”他轉頭對撐着傘的沈翊說。

遠遠跟在後面的周啓松像長了順風耳,拔腿追上來,指着他喊:“你說什麽?你要帶我媽去哪?”

沈翊看了他一眼,又回頭看周灏,把傘柄塞他手裏:“你先走。”

周灏不放心地看着他,遲疑着。

“放心,我來處理。”沈翊輕輕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寬心。

周灏撐着傘,抱着骨灰盒順着旁邊的樓梯往下走,但沒走遠,在看不到的角落裏停住。

周啓松不堪入耳的咒罵聲在寂靜的殡儀館後院裏回蕩,沈翊轉頭冷靜地跟工作人員說:“骨灰我們不寄存了,交的兩萬塊錢管理費你們也不用退,看着處理吧。”

周啓松原本想去追周灏,聞聲停了下來,見沈翊果斷往樓下走,轉頭沖發愣的工作人員吼:“什麽不退?兩萬塊錢說不退就不退啊?錢退給我!我是死者親兒子!”

工作人員莫名被來這麽一下,惱火回吼:“你喊什麽?什麽兩萬塊?哪他媽有兩萬塊?一千塊錢都不到!”

“你他媽想昧我錢?你們這什麽黑店?我要找你們領導!”

……

樓上吵吵嚷嚷,鬧得不可開交,沈翊冒着雨跑下來,心情頗好地蹦下樓梯,臉上帶着得逞的笑。

周灏無奈喊:“小心地滑!”

周啓松聽到聲音,從走廊上探下頭來,大聲喊:“周灏?你他媽給我站住!”

沈翊跑上來,抓走他手裏的傘,拉着他在雨中狂奔,沖向停車場。

偌大的停車場只停着零零星星的幾輛車,周灏的車就在其中。

沈翊掏出鑰匙解鎖,跑到後備箱把傘扔進去,兩人迅速上了車,在周啓松還沒跑下樓梯前,發動車子離開殡儀館。

出了殡儀館,車子直接開上國道,朝城裏開去。

周灏看了看四周的景色,轉頭問:“不回村了?你的車還在村裏。”

沈翊臉上笑意未褪:“回頭讓人把車開回來就行了,你把奶奶的骨灰帶走,你爸不得氣瘋啊?回去他肯定又得找你麻煩,不如不回。”

周灏把嘴邊的話咽下去,看着沈翊頭發和衣服上鹽粒般的雨水,改口道:“謝謝你。”

沈翊不太高興地瞥了他一眼:“你最近說謝謝的頻率是不是太高了?”

“……那也得說啊,做人要講禮貌。”

“……好吧。”沈翊讪讪地,又不能強迫他做個沒禮貌的人。

出了縣城,雨越下越大了,周灏這三天幾乎沒睡,沈翊車技好,外面又是雨霧連綿,不知不覺就眯起眼來。

等他再睜開眼睛,車子已經停在小區門口,耳邊乍然一聲車門聲,沈翊已然下了車,再轉頭,人已經撐着傘候在副駕駛座外。

周灏推開車門,看到他淋濕的頭發和肩膀,才知道他剛剛是冒雨到後備箱拿傘去了。

他拉開外套拉鏈,将奶奶的骨灰罐藏在衣服下,下了車,跟着沈翊一起進小區。

進了屋,周灏取出一雙拖鞋放在沈翊面前,“你去我房間洗個澡吧,頭發都濕了,小心感冒。”

沈翊猶豫着,将鞋子脫了,塞進拖鞋裏,邊說:“不用了,我馬上就走了,回家洗也一樣。”

“至少把頭發吹幹。”周灏站在鬥櫃前,奶奶的骨灰罐被他放在鬥櫃頂層最中央,旁邊的雜物也都清理走。

“不用……”沈翊仍要拒絕。

“你這樣出去,冷風一吹就感冒了。”

這話起了點作用,沈翊思索片刻,同意了:“那吹吧。”

周灏雙手合十朝奶奶的骨灰罐拜了拜,轉身去房間拿幹毛巾和電吹風。

沈翊站在沙發旁,見他拿着毛巾出來,趕忙去接。

“坐着吧,我給你擦。”周灏輕輕推他胳膊,示意他坐下。

“我自己能行。”沈翊杵在原地不動,态度堅持。

周灏感覺他今天有些反常,但沒多想。

“你受傷了,手都擡不起來,怎麽吹頭發?”

車子剛離開縣城時,他就注意到沈翊開車的姿勢有些別扭,後來想想才知道是後肩受傷的原因。

這種鈍器砸擊傷,剛開始看起來不嚴重,但随着日子的推移,痛感會愈加強烈。

沈翊別扭片刻,還是要來搶毛巾:“還是我自己來吧!單手也能擦!”

“你覺得我會讓一個行動不便的傷患自己擦頭嗎?”周灏拉下臉,佯怒着把他按在身前的單人沙發上,“好好坐着!”

沈翊露出窘迫的表情,默默坐好,轉過頭去。

周灏給他擦頭發,邊交代:“受傷的地方回去記得塗藥,要不是不方便可以過來,我幫你塗。”

沈翊故作潇灑:“方便,我柔韌度可好了!”

周灏盯着他腦袋上的旋,将毛巾放下,換上電吹風。

沈翊這段時間似乎瘦了,感覺肩膀都薄了幾分。

周灏看了幾眼他的肩膀,忍不住發牢騷:“你最近有在好好吃飯嗎?”

電吹風吹着,溫度和風力都開到最大,周灏原本冰冷的手在熱風下變得暖和。

不知道是不是電吹風噪音太大,沈翊沒聽見,也就沒應他,周灏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只看到沈翊雙耳滴血般地紅,以及耳後一顆醒目的痣,那麽小,卻那麽清晰。

是太燙嗎?脖子都紅了。

周灏将電吹風拿遠了些,剛想開口,沈翊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站了起來。

“不用吹了,我回去洗個頭就好。”

沈翊看也不看他,悶頭就往門口走,腳步快得跟逃命似的。

周灏一頭霧水望着他,關掉電吹風。

沈翊拉開門,換上鞋,在門口停了一下,回頭問:“晚上一起吃飯嗎?我過來接你!”

周灏沒立即回複他,轉頭看向客廳的鬥櫃,那兒擺放着奶奶的骨灰。

“不要了吧。”他收回視線,語氣帶了幾分寒涼,“我最近不想出門。”

他想陪着奶奶。

沈翊看穿他的心思,沒有強求:“行吧,那我先走了,回去換身衣服。”

周灏嘴巴動了動,門猝然阖上了。

看着關上的房門,他終究沒跟出去,手裏拿着餘溫未散的電吹風,孤零零站在客廳中央,有種巨大的恐懼驟然襲來。

是天色太暗,或是天氣太冷的原因?他頭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很想一個人待着。

可作為一個獨處了許多年的成年人,他還是強壓下了需要人陪的欲念,經驗告訴他,只要轉移注意力,就能消除這種耗神的情緒。

他決定把心放到工作上。

這幾天沒怎麽看手機,什麽時候關機都不知道,周灏走進房間,給手機充上電,打開筆記本電腦往床上一坐。

電腦上還挂着的微信有未讀消息,點開一看,是三天前劇組群的訊息。

葉徵宣布休息,等待開工通知後,直至今天都沒“通知”。

因為自己拖延了整個拍攝進度,導致這麽多人的工作停擺,周灏很是過意不去,給葉徵發了條消息,問他是否方便接通話。

發過去沒一會兒,葉徵主動把視頻撥了過來。

“你的部分先不拍,繼續休息吧,等通知。”葉徵開門見山。

周灏看到他身後的環境有些眼熟,鏡頭一轉,劇組的人進入視線範圍。

劇組在工作,但拍的不是他的部分。

“你有新的拍攝任務?”

“嗯,之前那個做木雕的固執老頭你還記得吧?他同意參加拍攝了。”

“這麽突然?”之前那老頭說拍這個沒用的話猶言在耳。

“他檢查出肺癌,晚期,覺得沒多少時間了,死前總得留下點什麽,所以我得抓緊時間先把他拍了。”葉徵回頭看了一眼攝像機,又說:“不過你也別閑着,做下準備,年後我們去馬來西亞。”

周灏一驚:“這麽快?”

“快?我還覺得慢了呢!就這樣,我這邊還在忙,挂了。”

“哎,等下!”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這兩天去拿我師傅的工具。”

“行,你聯系道具組的小鄭。”

放下手機,周灏又重新拿起看了看日歷——距離除夕夜只剩一周,而後天,就是小年。

過完這個年就要出國了,時間過得這麽快,讓人不敢相信。

葉徵挂掉通話不久,賀知秋的電話就緊跟着來,周灏猶豫了一下,出于禮貌,還是接了。

“我聽說了你家裏的事,節哀。”那頭說。

“謝謝關心。”同樣的客套話,周灏最近應付得不少。

“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個飯吧。”那頭忽然提出邀約。

如果說接這個電話有點為難,那這下他是真難住了,“……改天吧。”

他想着哪天請賀知秋吃個飯,順便把話說清楚,不然總不清不楚的,很尴尬。

不過,他原以為賀知秋是心智聰慧的人,至少能看得出他的态度,不至于走到把話挑明這一步。

“我要回A市了。”賀知秋說,“我一直有個在跟妝的演員,他最近空窗期,我才義務進葉徵的組幫幫忙,現在他有新戲,我只好回去工作。”

“都要過年了,還得去工作啊?”

“對啊,做這行就是這樣的啦!”賀知秋聽起來并沒有不開心,“所以臨走前請你吃個飯,你一定要賞面。”

話說到這份上,就不好推辭了。

“好啊,不過是我請你,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無償奉獻。”

“我也有私心,你知道的。不過不提啦,就當簡單告個別吧!”

“那最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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