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保護好自己
保護好自己
要說周啓松養過他?并沒有。
整個童年直至青春期,他都在費繁和虞俊傑家輪流蹭飯,周啓松從沒給過他一毛錢,甚至在他開始上大學那一年還試圖強制他每個月交家用。
笑死,一個三天兩頭不着家的人,家用?
他轉身對沈翊說:“別理他,他腦子有病,無論他說什麽你就當作是在放屁。”
沈翊神色如常:“他的話對我造不成影響。”
“那就好。”
話音剛落,沈翊的手機響了,他低頭看了眼手機,接起來:“你好。”
“……嗯,找到了,現在跟他在一起。”沈翊回複着電話,看着他說。
“……沒事,他挺好的……嗯,好,我會轉告他。”沈翊說完,挂了電話。
周灏大致猜得到,打來電話的是熟人。
“費繁問我有沒有找到你,讓我叫你節哀,還有,有需要幫忙‘吱’一聲,他們馬上趕到。”沈翊實在複刻不出費繁的那聲略帶彈舌特效的“吱”。
周灏點頭:“好。”
“葉徵那邊我給你請了假,這幾天你就安心處理這邊的事,不用想那麽多。”沈翊又說。
“……謝謝。”
天還沒徹底大亮,院子裏就有了人聲,起鍋燒水,洗洗刷刷,開始準備一天的宴席。
喪事跟喜事不同,喜事非請不到,白事非請自到,為的是幫助失去親人的死者家屬協理後事,也就是說,周灏只需要守在奶奶靈前,其他事自有人打理。
沒一會兒,三嬸用茶盤端進來兩碗豆腐青菜粥,一碗給沈翊,一碗端過來,放在他旁邊凳子上。
“趁熱吃,吃飽了身體會暖一些。”她說。
周灏看着那份摻了芥菜絲的豆腐鹹粥,仍然提不起一點食欲。
“先放着吧,我等會兒吃。”
昨天中午吃過一餐後他就沒進過食,竟然也不覺得餓,但為了不讓三嬸擔心,他還是把粥留了下來。
想起昨晚那幾個年輕人的對話,周灏拉住已經轉身的三嬸,“三嬸,我聽說周啓松經常讓奶奶挨餓,奶奶摔下床那晚,也是他故意裝作聽不見,是不是真的?”
“你聽誰說的!”三嬸當即板起臉,一臉嚴肅,“村裏人愛嚼舌根,什麽話都敢編排。你爸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愛喝酒、愛打牌,平時好吃懶做,但也不至于餓着你奶奶,更別說要故意害死她。”
她的話總算打消周灏心中的疑慮,驅散他心頭的煩悶。
如果周啓松真像那些人說的那樣,他估計要告他一個故意殺人。
“不過,你是不是給過你奶一張銀行卡,裏面還有挺多錢?”三嬸忽然話鋒一轉。
周灏頓了頓,反問:“怎麽了?”
三嬸看他這反應,就知道确有其事,“銀行卡被你爸拿走了,他每個月給你奶買藥,花的都是卡裏的錢,現在你奶不在了,卡裏那麽多錢,你還是找他把卡拿回來,省得又被他賭光。”
按照他這兩年的轉賬,每個月兩千到三萬不等,滿打滿算,卡裏至少有三十萬。
周啓松身體殘疾,無法勞作,在農村開銷小,足夠養老,周灏砍傷他的手,于心有愧,沒想追回這些錢,如果非要拿去賭,那也是他自找。
下午,周啓松辦好死亡證明回來,提着個藍色塑料袋,一進屋就鑽進電視櫃,翻找出一把羊角錘,上樓去了。
不多久,樓上傳來不合時宜的敲擊聲,“叮叮咚咚”,很吵耳。
老一輩忌諱多,覺得家裏有孕婦以及喪期百天內不宜在鑽牆打孔,前後好幾個老人進屋,念叨着周啓松“不懂事”,卻又不敢上樓制止,只能勸說周灏上樓交涉。
周灏被那噪音吵得心煩,站起來揉了揉跪麻的膝蓋,往樓上去。
沈翊見狀追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周灏想說不用,但回頭對上沈翊擔憂的神色,還是沒拒絕。
上了樓,周啓松原本光溜溜的門板裝了一只老式防盜鎖,板磚那麽大,裝在小小的房門上極不和諧。
周灏知道周啓松裝鎖是為了防他,但鎖再大,幾顆螺絲釘一腳就能踹開,能有什麽用?
他推開虛掩的門,周啓松正背對着門口收拾工具,轉身看到他,手裏的錘子“砰咚”掉在地板上。
“你想幹什麽!”周啓松暴跳而起,手持羊角錘做出防禦姿态。
周灏看了眼他手裏的羊角錘,答:“奶奶的手機在你手上吧?拿給我。”
“拿給你?憑什麽?”
“就憑手機是我買的!”周灏不懂他要這手機幹什麽,一部老人機,又不值幾個錢。
“你買的了不起啊?給你奶了就是你奶的,你奶死了就是我的,你沒權要回去!”
周灏看他那副理直氣壯的嘴臉,氣得肺都要炸了,但抱着心平氣和解決問題的态度,還是耐心性子說:“奶奶那張銀行卡也在你那吧?裏面是我給奶奶的養老錢,那個錢我就不找你要了,你至少把她手機給我,我要留個紀念,老人機你又用不上,賣了也不值兩個錢。”
“你還敢找我要錢啊?”周啓松見他沒有要動手的意思,放下錘子,開始蹬鼻子上臉,“我沒問你要養老費就不錯了!你還敢找我要錢!”
周啓松像被踩着了尾巴,扯着嗓子嗷嗷叫。
周灏知道這事沒法溝通了,你跟他講東他答西,簡直對牛彈琴,幹脆不跟他廢話,上去自己動手找。
“你幹什麽?”周啓松看他拉開拖箱四處翻找,上來要攔他。
周灏拂開他的手,埋頭翻找着,邊說:“那張卡裏至少有三十萬,估計也只夠你輸個一年半載的,我只要我奶的手機,你把她手機給我,以後養老費我照樣給你。”
他盡可能放軟态度,為的是不讓周啓松狗急跳牆,把奶奶的手機給毀了。
可盡管好聲好氣,在周啓松耳朵裏聽起來卻是另外一回事。
“你他媽有幾個臭錢不得幾把了了啊!還敢威脅我?老子告到法院,你以為你躲得過?”
周灏沒想到他能說出這麽傷人的話,愣了一下,繼而意識到,他不該對這種人抱有希望,這就是坨扶不上牆的爛泥。
“那你去告吧!看看按照當地最低生活标準,法院會判給你一個月一百還是兩百。”周灏異常冷靜地看他一眼,轉頭打開最靠床的拖箱,終于看到奶奶的手機,躺在裏面都快積灰了。
剛拿起手機,身後響起周啓松的暴怒和沈翊的驚呼,轉頭,周啓松舉着羊角錘沖上來,旋即一道黑影,替他擋住了羊角錘的重擊。
羊角錘砸在沈翊後肩,痛得他直抽涼氣,周灏腦子裏滋啦一下,跟過電似的,怒火瞬間如岩漿迸濺開來。
他把手機往兜裏一揣,撥開沈翊,掐住周啓松枯瘦的脖子,周啓松瘦弱的身體就如同一只破布袋子,騰空揚起,重重砸到床板上。
“周啓松!我記得我給你臉了!”周灏臉上和脖子上的青筋都在叫嚣着,渾身血液沸騰,有種莫名的興奮從胸膛湧出,化作力量灌注到手臂上,捏着那道小雞一樣的脖子,随時能夠捏斷。
“周灏,別沖動。”旁邊響起沈翊的聲音。
周灏轉頭,沈翊歪倒在桌子旁,面色慘白,額角滲着冷汗,一只手肘撐着桌子邊緣,痛得直不起腰,卻仍然強撐着。
這一刻,周灏想殺了周啓松的念頭再度湧現,但與此同時,那股對自己的厭惡感也一同襲來。
他曾發誓絕不成為周啓松一樣的人,可是當身邊親近的人被暴力對待時,他從未得到過切實有效的處理方法,進而第一反應是從施暴者身上尋得答案,以暴制暴、以牙還牙。暴力,但有效。
這就是社會學概念上的“家暴具有遺傳性”。
周灏痛恨這一點,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抵抗那種暴戾的情緒,難道就像羅遠洲說的那樣,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
他狠狠瞪了眼雙眼流露恐懼卻依然強作硬氣的周啓松,一拳頭砸在床板上。
“周啓松,再有下次,我會悄無聲息地弄死你!”
他松開周啓松,轉身扶起沈翊下了樓。
三嬸看他扶着沈翊下來,登時也明白了個七八分,為了不引起騷動,小心地将他們帶離周家,回到她為周灏準備的房間。
周灏扶着沈翊在床邊坐下,三嬸後腳跟進來,一手提着個風扇形的電烤爐,另一手拿着一瓶藥油。
她把藥油遞給他:“這個是紅花油,治跌打損傷的。”
“謝謝嬸兒。”周灏接過,沈翊卻在這時推開了他試圖掀開他衣服的手。
“不用上藥,我沒事。”沈翊說。
周灏轉頭看一眼三嬸,三嬸給電烤爐插上電,打開開關後就很識趣地出去了,順便帶上了房門。
“沒事也得看一眼。”周灏不依他,強行扒下他的風衣外套。
沈翊看拗不過他,只好聽從擺布,轉過身去,将後背留給周灏。
掀開毛衣和最裏層的保暖衣,周灏看見了他凸起的肩胛骨上方,一片紅色的印記。
大概是衣服穿得多,看起來傷得不是很重,但周灏仍然自責不已,“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他會突然發瘋……你不應該擋在我面前,他對我真的會下死手。”
幸好人沒事,否則他要自責一輩子。
“他要是把我砸成傻子,你會養我一輩子嗎?”沈翊還有心情跟他開玩笑。
周灏笑不起來,難過地看着他:“我這種人,不配養你。”
沈翊頓住,接收到周灏眼底陰暗的情緒,心底泛起涼意。
是因為剛剛事情,他記得周灏說過最讨厭成為周啓松那樣的人。
沈翊把掀起來的衣服扯下去,回頭捧起他的冷冰冰的手,放在嘴邊哈了口熱氣,“你和他不一樣,你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但是如果你能先保護自己,那大概就是對所有愛你的人最好的保護了。”
“那你為什麽跳出來保護我呢?”周灏擡頭反問他。
根本沒有人能做到在愛的人受傷害時先保護自己。
“那是因為我沒想那麽多啊,如果有時間考慮的話,我會選擇一腳把他踹開。”沈翊擡起腳做了個“踹”的動作。
周灏很少見他有這麽滑稽的一面,表情緩和不少。
“所以遇到事情的時候,先給自己一點點冷靜思考的時間,好嗎?”沈翊拍拍他的手。
“好。”周灏點頭。
以暴制暴确實不是最佳解決方案。
沈翊松了一口氣,轉移話題:“你爸下手還真挺黑,你小時候沒少挨打吧?我記得那時候每次見你,你身上臉上都有傷。”
“……是沒少挨打,不過都過去了。”
“我當時就想着要不你來跟我們一起生活算了,跟我待在一起起碼不用挨打……後來也是,經常會想那個可憐的小孩過得好不好。”
周灏怔了怔,沈翊肯定不知道,他就是因為那麽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惦記着記憶中那個幹淨清朗的“哥哥”好多年,以為沈翊就是那麽随口一問,沒想到,沈翊至今仍記得。
這一刻,他感覺命運的年輪在步履不停地螺旋生長時倏然回了個頭,跟最開始的那一個起點穩穩接軌。
“沒關系。”他擡起頭,釋懷地笑着,“反正我也好好地活到了二十八歲,又跟你相遇了。”
沈翊抿了抿嘴,低下頭去,握着他手的力道更緊了些。
“怎麽了?受傷的地方很痛啊?”周灏沒想招惹他,只是想讓氣氛松快些。
沈翊卻狠狠點頭:“嗯,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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