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七歲之前你從未受過毒打,“家”這個詞正巧符合書上的完美概念,溫柔的母親,嚴厲的父親,以及一個你。
小時候的你是怎麽樣的?
你擁着伊凡,突兀地想起來埃琳娜曾經也喜歡這樣抱着你,肩頸相交雙臂環抱。不止這樣,她還喜歡讓你趴到她背上,或是像抱小姑娘一樣橫抱你,各種各樣的親密接觸,她全都做過。她總是笑得開懷,聲音爽朗清亮,那你呢?
記憶的蒙塵擦去了一層。你看到小時候的你同樣在笑。
不可思議,原來曾經的丹尼爾是能露出這樣的笑容的。
你有一個很漂亮的家,院子裏種着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還有一棵大樹,最粗的樹幹上吊着秋千。你在院子裏的時候埃琳娜總也在,她和你玩捉迷藏,幫你推秋千,她一次次教你花草的種類,在你下一次能自己記住的時候為你鼓掌,然後你們一塊兒笑倒在草坪上。
埃琳娜大部分時候和你呆在一塊。她會為你做衣服,做玩具,給你講故事,講到她在曾經在南方流浪,如何意外結識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又是如何像個小說人物一樣變得這樣厲害的。她沒有讀過多少書,但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神采照人,你總是一遍遍聽不厭。你也問起過她是否有家人,但一問到這個,她的笑容立刻收起來了,惆悵爬上她眼角唇邊。
她不記得了,她撞傷過腦子。從那之後你不再問,沒有人願意看到她的傷心。
埃琳娜在生産的時候落下了病根,沒有出去工作,她專心致志地呆在家中,主持家事撫養兒子。好像雷森在那個時候也是個正常的父親,他會走遍整個花園找到你們,用手撫摸你的頭發,對着埃琳娜笑,溫聲誇贊說“今天也做得很好”。
在埃琳娜死後一切都改變了。生機繁茂的院子不再有人搭理,花草紛紛枯萎,唯獨大樹生命力頑強活到了現在,只不過樹上的秋千也已經陳腐。房子裏不再幹淨整潔,所有的活都落到了你和父親身上。你們收拾着她留下的一切,試圖歸類整理,回到原位。
開端是什麽呢——
對,你不小心将埃琳娜的水杯打碎了,于是你父親狠狠甩了你一巴掌。他儀态盡失,大口喘氣,瞪着你時像一只大型野獸恨視自己的仇敵。
第一次被打時你強忍哭聲,第二次你大哭大鬧,第三次和他憤怒争吵,第四次試圖講理,第五次你提起了埃琳娜他發怒地用皮帶打你,接着是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無數次。
你不再愛他了。
你在他日複一日的酒精拳頭包圍下想着你不再愛他了他瘋了,他瘋了你遲早要逃出去。你有一天看到他拿着鏡子,企圖拉起嘴角露出笑容,但是表情太難看了。于是你回憶起來,雷森在你母親死後從未笑過。
緊接着你發現,其實當她還在時,他也從未給過你笑容。
當他誇獎埃琳娜教會你算數時,當他褒賞埃琳娜為你做的衣服好看時,每一個,每一個笑容,都不屬于你。
他從未愛過你。
原來人是可以那樣理智冷靜的,相處七年也不會動搖。你那時候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只要大腦足夠思考,只要你能夠認知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能帶來的效果,只要你可以克制,完美按照計劃進行一切,那你也不會比他差勁。
“丹尼爾……”伊凡的呢喃聲在你耳邊響起。
他的聲音都還濕潤着呢,哭意沒有退去,像一滴在下垂葉面上踽踽下滑的水滴。他還在問你:“得救了嗎?”
你在他耳邊回答:“得救了。”
伊凡終于不哭了,他緩緩地止住了聲。你放開他,去為他拿擦臉的紙巾。
在這一刻你猶如剛被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分明你的質量不變,但你拖動腳步,移動身軀,像是背着百斤沉的石頭一樣費勁。
伊凡冷靜下來之後你帶他下了樓,再次面見心理醫生。可惜的是,似乎剛才那一通和你的順暢對話已經耗費他所有心力,他只能迷茫地聽着醫生的話,像是沒聽懂,還往你懷裏縮。
醫生理解情況,先行離開。臨行前,醫生還給了你幾個勸告。精神病人的思維是混亂的,邏輯上可能會有許多矛盾,有時候不要深究,以及千萬不要對伊凡過于焦急。濫用藥物造成的傷害幾乎是不可逆的,只能費心調養,祈禱他能有少許的恢複。
“願上帝保佑他。”醫生祝福。
夏日的風熱呼着向你臉上沖來,你退了一步,退出院子門口大樹的蔭蔽,被刺目灼熱的太陽光又打了個正着。伊凡站在家門口看着你,兩眼瞬也不瞬,臉龐被陽光照得幾近透明。
他試着喊你一聲:“丹尼爾……”
很久之前語言課老師在課上為你們講名字的寓意,不知為何你這刻忽然将它從記憶的深處挖了出來。那個老師戴着厚厚鏡片,年紀有點高,吐字不清,讀“Ivan”這個詞時會将第二個音咬一半進口中,顯得像是在嘆息。但,這只是他諸多例子中的其中一個,他講得很快,一下子就過去了。所以你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這樣記憶力優秀,能記得這麽多小細節。或許這只是你自己的補充?
但無論如何,你沒有将他的話記錯。他說:“Ivan,意思是上帝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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