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江總,稀客

第9章 江總,稀客。

我和江荊,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

我們兩個性格也不合适,我倔強沉默,他高傲偏執,其他情侶吵架、冷戰、分手、糾纏、複合、周而複始,我們兩個只需一句“到此為止吧”,就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這些我都知道。

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陸培風回去之後,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想。陸培風說“離江荊遠一點”,可是多遠算遠,相隔地球兩端還不算遠嗎?

我的眼睛忽然很痛,不得不閉上。

想要一點尼古丁來撫慰自己,但身軀好像被釘死在了床上,連起身拿煙的力氣都沒有。

黑暗中兀的出現亮光,是手機在距離我一臂遠的地方震動,我本想放着它不管,但震動聲綿延不斷,我只好撐着身子起來,用力伸長手臂将手機夠到耳邊。

“喂?”

“喂。”聽筒裏傳出熟悉的聲音,“談老師,在幹什麽?”

是祁修宇。

我說:“沒什麽,躺着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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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想我嗎?”

“……”

“好吧……算我多問。可是我想你了,這麽久你都不給我打個電話。”

電話那邊的聲音有一種年輕人特有的蓬勃朝氣,像一株茂盛生長的植物,把我從冬日的陰濕泥土裏拖拽出來。我的心不由得稍稍軟化,輕聲問他說:“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祁修宇呼吸一滞,再開口,聲音多了幾分不易覺察的沙啞:“你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會硬。”

“硬了麽?”我故意問,“讓我看看。”

“談蘊!”祁修宇幾乎咬牙切齒,“你成心的是不是?”

我笑了:“嗯。”

“你等着,我周末就回去找你。”

“好,我等你。”

祁修宇氣哼哼地挂了電話,我猜他是去沖涼水澡了。

房間重新恢複安靜,我的情緒變得比剛才平靜很多,應該感謝他的電話。

很久以前醫生對我說過,不要長時間一個人獨處,要多出門、多曬太陽、多交朋友,和祁修宇也是那段時間認識的,那時他還是電影學院大二的學生,十九歲,會讓人有負罪感的年紀。

一開始我們兩個只是偶爾一起打羽毛球,一年多之後才滾到床上,然後保持着這樣的關系到現在。我知道我一直在從他身上汲取能量,他也知道。我問他介不介意,他只說他怕給的不夠多。

後來我真的漸漸好起來了,不知道是因為藥物,還是因為夏天的陽光、運動過後的汗水、忙碌的工作、或是祁修宇。

我以為我會就此變成一個游刃有餘的成年人,但江荊回來短短幾天,某些時刻,我好像又回到一開始的樣子。

遲鈍、消沉、陰郁、倦怠,像一塊陰雨天的苔藓。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在自己身上聞到發黴的味道。

我不想發黴。

第二天陸培風出現在公司。

他是個大忙人,一年到頭都不會來公司幾次。他一回來,工作室的氣氛都變得嚴肅了,大家老老實實叫他“陸總”,和他說話都用敬詞,這是我沒享受過的。

今天的工作在晚上,上午沒什麽事,我便睡了個懶覺才來。我來的時候陸培風已經到了,章珺悄悄告訴我,陸總今天不太精神,早上頂着兩個黑眼圈來的。

出于朋友之間的關懷,我拎了一杯咖啡上樓去找陸培風,他在自己辦公室,背對着門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想什麽。

聽到我聲音,他轉回身,眉眼稍稍舒展:“你來了。”

“嗯。”我走進去,“我來給你送咖啡。”

像章珺說的,陸培風眼下有兩片淡淡的烏青,我把咖啡給他,問:“昨晚沒睡好麽?”

他低頭捏捏眉心,回答:“時差沒倒過來,失眠了。”

“今天怎麽不在家休息?”

“一個人在家沒意思。”陸培風露出一個微笑,面容溫和,“你呢,怎麽不多睡一會兒再來?章珺說今天上午沒工作。”

“我睡飽了。”我說。

昨晚睡前我吃了一片藥,一夜無夢,睡得很踏實。

陸培風笑笑:“那就好。”

我察覺到他情緒不高,不知道是不是與我們昨天的對話有關。

陸培風對江荊沒什麽好印象,哪怕在感情中是我辜負江荊,他都一直認為是江荊不對。

江荊回來了,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他當然不高興。

為了讓陸培風放心,我主動交代說:“對了,昨天忘了說。江荊現在有女朋友。”

陸培風皺了下眉:“女朋友?”

“嗯。是舒旖。”

“他喜歡女人?”

“不知道,也許吧……”

陸培風輕嗤一聲,松口氣的同時不自禁面露鄙夷。接着,他目光忽然停在我臉上,盯着我五秒鐘之後,不确定地說:“舒旖……是今年宋導電影那個女一號麽?”

我點點頭:“是。”

陸培風眉頭皺得更緊:“我怎麽覺得,她和你長得有點像。”

“我?哪裏像?”

“眉眼很像。”

第一次有人說舒旖和我長得像,我差點想要拿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看看是不是真的像。

陸培風的表情變得很複雜,我能理解他,一般人不會突然發現一個男性和一個女性長得像,而發現之後,就會越看越像。

“像就像吧。”我說,“人的口味總是固定的。”

“不要說這種話,你不是一盤菜。”陸培風嚴肅地說。

我聳聳肩:“好吧。”

陸培風看着我,看了一會兒,面色漸漸和緩。

他的長相不算平易近人,相反不笑的時候會顯得有些冷漠,所以公司員工都怕他,但現在也許是沒睡好的緣故,他眼角不易覺察的細紋為他增添了幾分平和,看我的目光也是柔軟的。

“忙完這段時間,給自己放個假吧。”他說,“你需要休息。”

我點頭:“嗯。”

“不要總想讓自己不開心的事,和讓自己不開心的人。”

“……我知道。”

他嘆氣:“你真的知道就好了。”

我要怎麽告訴陸培風,想什麽、不想什麽,不是我能控制的。或許他說得對,我應該給自己放個假,去南半球某個小島曬曬太陽,而不是在北半球的陰霾冬日,因為前男友的偶然出現自亂陣腳。

一整個白天我都待在工作室,開了一個會,做了一些零碎的工作。時間過得很快,下午章珺來叫我,說準備出發去攝影棚了。

陸培風剛好和我在一起,聽到我們對話,他說:“我送你吧。”

章珺問:“會不會太麻煩您了,陸總?”

陸培風說:“沒關系。”

“那我來開車吧。”

“好。”

我們三個一起下樓,章珺走在前面去拿車,我和陸培風跟在後面,繼續聊剛才樓上沒說完的話。

陸培風說他在瑞士買了一棟小別墅,春節假期帶我去滑雪,我說之前滑雪摔骨折過一次,不敢再滑了,他說可以和他小侄子一起滑新手雪道。

我知道他故意奚落我,他小侄子只有六歲。

“那還滑什麽雪,不如讓我玩雪橇車。”我說。

陸培風一口答應:“好啊,給你弄一輛雪橇車。”

他一邊說一邊攬過我的肩,順便揉了一把我的頭發。我們兩個誰都沒有注意到一輛黑車停在路邊,走到近處,那輛車的後排車窗突然降下來,我剛好看往那個方向,車裏的人猝不及防闖入我視線。

是江荊。

江荊轉過頭,冷冷掃我一眼,然後将目光投向我身旁的陸培風。

我不由得身子一僵,仿佛剛才那道目光帶着鋒刃。只見陸培風臉上笑意淡去,二人對視片刻,江荊推門下車,臉色比回國後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晚還要冷淡。

“談老師。”他冷冷看向我,說

我從呆滞中回神,對他點一點頭:“江總。”

江荊笑笑:“陸先生也在。真是,好久不見啊。”

陸培風大約是三人之中最坦然自若的一個。他對江荊微微一笑,說:“江總,稀客。”

江荊走過來,停在我面前半米處。

他周身浮動着一種隐隐的戾氣,像一開始看我那道目光。我不明白他這是怎麽了,明明那天一起吃飯看貓都還好好的。

我想了想,問:“江總,有事麽?”

江荊牽起嘴角:“談老師的圍巾落在我車裏了。”

圍巾?

江荊說完,不緊不慢擡起左手,我這才看到他手裏拎着一個手提袋。

“要不是等了一天,談老師都沒有聯系我,我差點以為談老師是故意的。”江荊臉上帶着笑,語氣卻是冷的,“當然也有可能,談老師在等着我主動。”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那天落了圍巾。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圍過圍巾。

但是看手提袋裏那條圍巾,确實是我的。

“抱歉。”我接過手提袋,“我忘記了。”

“談老師要出門麽?”江荊上下打量我一眼,“看來我來得不巧。”

我說:“嗯,有工作。”

“陸先生也一起?”

陸培風微笑回答:“我送小蘊。”

在外面被叫小名依然是一件尴尬的事,我忍住回頭瞪陸培風的沖動,故作鎮定說:“時間快要來不及了。”

江荊的目光已經不單單是冷漠,而幾乎變得陰沉,讓人聯想到冬季那些延綿不斷的陰天。

他擋在我面前沒有動,半笑不笑地說:“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了。不過談老師,我大老遠跑來給你送東西,你……”

他話音停頓,似乎在等着我表示。我只好說:“今天多謝了,改天請江總吃飯。”

江荊搖頭:“不要改天,明天怎麽樣?”

“……好。”

他笑笑,側身讓開:“談老師忙。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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