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地板 站着的時候不能直視主人

第4章 地板 站着的時候不能直視主人。

江文曙自認倒黴,回到太醫院還沒有半個時辰,就被疾馳而來的方絡請回了将軍府。

彼時雨勢不減,即便是坐馬車也淋濕了衣袍,江文曙想起上一個這麽進将軍府的張禀忠,在下車前忍不住問方絡:“我還能活着出來吧?”

方絡“昂”一聲,臊眉耷眼地:“應該是可以的。”

江文曙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那顆心都被他拿線吊起來了,一進屋,剛好對上封則那張苦大仇深的臉。

兩人有世家之交,又兼有同窗之誼,江文曙可謂很了解封則了,一看封則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定然與雲晦有關,且十分棘手。

“小餘孽怎麽了啊?”江文曙冥思苦想,“石硫磺的餘毒發作?病入膏肓?該不會已經沒了吧!”

封則淡淡地看他一眼,似乎是嘆了口氣,說:“他不記得我了。”

江文曙:“什麽?”

愣了一下他才後知後覺地擡手拍了拍腦袋,“我差點兒忘了你和他是舊識。”

“但那又怎麽着啊,當初他害得你被你父親重罰,你與他又沒什麽交情。”江文曙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地,“都說你和他是死對頭,西峽五境聯手欲奪中州的時候還險些一同死在狹關道。如今你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将仇給報了,他記不記得你重要嗎!”

封則欲言又止。

江文曙說的都是實情,幼時雲晦不知人間疾苦,湊在封則身邊說的每句話、做的每個動作都讓封則吃了很多苦頭,二人算是自小就結了梁子的。

但也有一些事是江文曙不知道的。

封則閉了閉眼睛,沒打算說別的,再張開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副冷态,“那就看看他是不是裝的。”

內室裏很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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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晦的身體太過虛弱,在封則上過藥之後就又睡過去了,此時正安安靜靜地側躺在床上,濃密的睫毛蓋住眼睑,随着呼吸輕輕顫動。

看起來安靜易碎。

江文曙杵在一旁端詳雲晦的睡态,“咂”了一聲,掀開被子把雲晦的胳膊撈出來。

那鐐铐很礙事,好在雲晦手腕纖細,鐵圈與手腕之間還留有餘地。

江文曙盡可能放輕動作替人把脈。

“怎麽樣?”封則問。

江文曙收回手,沉默片刻又去把雲晦另一只手腕上的脈,眉心越鎖越深。

他沒說雲晦的脈象其實已經很難找了,手腕磨損得太過嚴重,即便上過藥止了血也遍是傷口,那些輕微的跳動分不清是脈搏、還是皮膚本能的痙攣。

“應該還是撞到頭的原因。”江文曙将雲晦的手腕放回原處,聯想起雲晦的遭遇,猜測道,“又或者是……榮國被滅的場面對他來說刺激太大了,畢竟從前是個多金貴的人呢。”

到了這種時候,即便是江文曙也隐隐生出了一絲不忍,看着雲晦沉睡的臉嘆了口氣,“被困在狹關道的時候,你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吧。”

封則看了他一眼,眸光深沉,細看時似乎有碎雪橫生飄過。

那是八個月前的狹關道。

五境動亂,封則被派往西峽率軍鎮壓,途經狹關道時遭遇敵襲,手下三萬将士被困在山谷之中,短短三日死傷慘重。

封則帶着手下親兵尋找小路,饑寒交錯的垂死之際,他擡頭看見了率軍馳援的榮國皇子雲晦。

漫天白雪飛揚,小皇子一身紅袍銀铠,一舉一動都意氣風發。

戰馬嘶鳴,蹄聲促進,封則聽見他叫自己“鶴循哥哥”。

江文曙的聲音打斷了封則的思緒,“至于能不能恢複記憶,就要看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封則沒說話,他又趕着問了一句:“你是怎麽發現他失憶的?”

封則垂眸:“他問我叫什麽名字。”

“哦?那你怎麽答的啊,封将軍。”

封則便直接岔開了話題,說:“我讓方絡收拾一間客房出來,這幾日你在府上住着吧。”

“也好。”江文曙起身告辭,“我去給他開幾副藥,你若想他能多活幾年,藥不能斷。”

“好。”

兩日了。

比起身在西峽的那段日子,中州城裏的兩日短的不值一提,可封則轉身的那個瞬間卻生出一陣恍惚——仿佛他已經這麽等了很多次。

窗外是連天的雨幕,床榻上是病氣纏繞的人。

猛地聽見一聲悶咳,緊接着是鐵鏈碰撞的聲音,封則撩開紗簾,正見雲晦捂着嘴唇輕輕咳嗽。

他看到封則的時候眼睛明顯一亮,怕鐐铐吵人,還特意兩手交錯握住中間那條鏈子,低低地叫:“鶴循哥哥。”

“嗯。”封則應了聲,眸色很淡,沒有因為這個稱呼而生出絲毫的波瀾。

他跨步走過去,立在床邊碰了一下雲晦的額頭。

溫熱,帶着一點兒汗漬,黏膩,再往下是嫩滑的皮膚。

睡了這一覺,小東西的精神明顯好了些。

封則想起江文曙那一番“三年五年”的言論,眉心不由地微微蹙起來,覺得三五年可真是太少了。

雲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躺在床上抱着那床滑溜溜的小被子眨眼看。他的眼睛特別大,因為失憶又少了很多複雜的東西,單純、懵懂,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樣。

“鶴循哥哥?”大概是封則太久沒有說話了,以至于雲晦又開口叫他,這次确實帶着不安的。

封則垂眼,用那截被雲晦吮過的手指提了提他手裏的鏈子。

“醒了就起來吧,帶你去個地方。”

被贖回來兩天,雲晦這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從這張榻上下來。

他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腳一沾地就是一個踉跄,“嘩啦”一聲,幾十斤的鐐铐帶着人全砸在了地板上。

木質梨花紋立刻被砸進去一個不少的凹陷。

封則被那聲音震了一下,還沒來得及伸手,就看見雲晦已經輕車熟路地自己爬了起來。

這一摔必然磕到了什麽地方,他起來的時候眼睛都紅了,光裸的腳趾在地板上不安地動了動,猜不準封則會不會因為地板的事兒跟他生氣,想擡頭看封則又不敢。

控鶴監教給他的規矩,站着的時候不能直視主人。

過了片刻,他終究還是沉不住氣,癟嘴,一雙大眼睛又無辜地垂下,“對不起,我腳疼。”

封則應該是嘆了口氣。

雲晦怕被責罰,一直擔驚受怕沒敢擡眼,從他的視線裏只能看到封則的足靴和袍尾離他越來越近,然後停在離他極近的地方。

暑熱天,男人身上有一種好聞的熏香味。

雲晦緊跟着覺得自己耳廓一熱——封則已經貼在他耳邊說話了。

“坐下。”

沒聽過這樣的指令,地板弄壞了,坐下怎麽挨打挨罵?

雲晦覺得是自己耳朵不好聽錯了指令,正努力回想在控鶴監裏學的那些規矩,但他的腦子也沒那麽好用了,很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的,怎麽想都想不清楚。

猶豫之際,封則卻已經按着他的肩膀讓他退後兩步,一屁股坐在了身後的圓凳上,“坐下我看看。”

鐵鏈“叮當”作響,雲晦沒忍住輕呼一聲,然後就看到眼前的男人一撩衣袍,在他面前半蹲下來,那雙帶着厚繭的手擡起他的腳踝。

腳鐐比手铐要沉很多,雲晦帶着它走路都費勁,腿一擡就像是要被壓斷了一樣。

疼。

他還在害怕,不敢說話嚷嚷,就安安靜靜地抿着嘴唇等封則。

封則沒注意到他那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視線一直落在雲晦的腳踝上,褲腿遮着看不出來,其實他腳上的傷比手腕還要嚴重很多。皮膚全被磨爛了,邊緣處還在往外冒血珠,時日稍久,那血都已經泛黑了。

他看了一會兒才換了一只手拖住雲晦的腳踝,用指腹在上面捏了捏。

“骨頭疼嗎?”

雲晦聽不見,眨着眼“啊?”了一聲。

封則覺得這麽跟他說話真廢耐心,蹙着眉心又在那踝骨上捏了捏,聽見雲晦的“哼哼聲”才松開了手。

沒有傷到骨頭就好。

雲晦知道他看完了,眉眼依舊垂得很低,嘴巴輕輕撅了一下,問:“我能起來了嗎?”

他有點兒臉紅,扣着手指說:“我……我屁股也疼。”

昨晚鬧成那樣,不疼就怪了。

封則看出來小孩兒不好意思,沒再多說什麽,起身拉住他手腕上的鐵鏈,一路扯着人出了門。

雨還在下,但比起早晨已經小了許多,不打傘也并不淋人。

雲晦沒穿鞋,光腳踩着雨水裏,腳心冰冰涼涼的。封則走得快,他有些跟不上,一步沒踩穩就又要摔下去。

封則拎着他後頸的衣服将人徑直扛起來,像扛行禮似地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那不耐煩的勁兒跟真的似的。

雲晦只覺得天旋地轉,反應過來之後整個人都懵住了,小腹壓在封則的肩膀上,一時間連呼吸都不敢了。

然後就這樣被塞上了馬車。

大概兩炷香,馬車停在中州城一角。

雲晦被封則托着腋窩從馬車上下來,擡頭看見眼前的建築,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幾乎是爬着要回頭往馬車裏鑽,一邊爬一邊拽着封則的袖子哀求:“把你的地板弄壞了是我的錯。”

一眨眼,淚珠滾下來,“但你能不能別把我送回去。”

封則側頭看去,隔着一天雨幕,恰好能看到控鶴監的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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