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叛徒 “但食胡虜肉,痛飲匈奴血
第27章 叛徒 “但食胡虜肉,痛飲匈奴血。”……
這個人已經在夢中出現過許多次了。
雲晦清楚地記得自己在某個時間段裏喚他“表兄”, 也并沒有忘記在中州城的餞行宴上,他給自己灌下了催命的曼陀羅。
眼下,滿身鞭痕的人在陰霾的天空下跪着, 仰頭露出那張布滿血痂的臉, 眼神卻還在直勾勾地盯着雲晦。
“殿下,好久不見。”
他的嗓子大概是受過什麽刑罰,說出來的話沙啞難聽,全然不像他本來的音色。
雲晦聽得見, 但并不接他的話, 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褚明桀仰着頭,用血污之間露出來的那雙眼睛看向天際,莫名其妙地咧開一個陰慘的笑,“殿下還記不記得小時候……”
“祖父帶臣進宮, 殿下見了臣就吵着要讓臣作殿下的伴讀,那時候臣說什麽殿下都聽, 天真得像個娈童一般,哪怕是因為臣的話被先生責罰也要兜着臣。”
他說到激動處卻又驀然止住話音, 陰森森地往城樓上睨了一眼, 再看向雲晦的目光裏卻充斥着嫌惡。
一哂,“我忘了, 你如今已經不是尊貴的“殿下”, 而是他封鶴循的一條狗,與你說這些做什麽。”
“兩狗交歡,天下笑談!”
那粗俗低劣的言語透過低矮的雲霧沖擊而來,雲晦一時招架不住,在封則懷裏毫無征兆地打了個顫。
再垂眸時,眸子已經有些紅了。
他對從前的事情沒有什麽印象, 卻也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剛被封則贖回來的那天,他曾說他像一條下賤的狗。
封則察覺到懷裏人的輕顫,眉心一皺,正要開口說什麽,卻見雲晦抵着他的肩膀探身向下,在衆目睽睽之下與褚明桀吵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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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是天下的笑談!”小孩兒嘴上并不饒人,吵起架來也是奶生生的,但說起話來卻還有理有據,“背棄舊國投靠新主也就算了,如今又因為一己私欲将百姓的安危棄之不顧,陽奉陰違,你才最該死!”
褚明桀沒想到他有這麽嚣張的氣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笑開,“哈哈哈哈哈哈……背棄舊國?”
他跪着,卻伸長了脖子向前看,一副逼問姿态,“雲浮岚,你可知你是榮國人?”
雲晦咬住下唇,眼睛閃了一下。
褚明桀嘶啞的嗓音還山濤雲霧之間喋喋不休,“榮國皇子委身他國之将,床榻上你可叫得最歡吧?雲浮岚,你與他封鶴循上床的時候,可曾想過你父皇母後未寒的屍骨嗎?”
雲臺上萬人一齊擡頭,如炬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不斷更疊的兩個朝代,将昔日的榮國皇子雲晦釘在一道恥柱上,血流如注。
“夠了。”封則冰冷的聲音從上首傳來,他淡淡地睨着下面這一場鬧劇,洞若觀火一般,吩咐崔守元,“給他一個痛快。”
撂下這句話,他抱着雲晦轉身下樓。
原本是想讓小孩兒親眼看着褚明桀死,但臨到關頭,終究還是不忍心了。
雲晦那一顫使他心裏生出一絲惶恐,似乎這些激烈急勁的言語過于殘忍,早晚會将小孩兒一顆柔軟的心磨的血肉粼粼,揉碎他的心腸。
封則走得很慢,懷裏的人安靜得像是從未出過聲。
陰霾的天際落下幾點細碎的雪色,不曾落地,很快又被凜冽的寒風卷起,一直落到遙遠的關上之外。
這是西北的第一場雪。
雲晦很久都沒有動作,任由封則抱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下高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是城樓上飄搖的旌旗,和遠處怒目大地的那一卷雲。
崔守元驅馬的聲音傳過來。
褚明桀被人押着卸下了身上的木枷,轉而在手足脖頸上套上鐵鐐铐,鐵鏈綿長數米,依次栓在馬辔之上。
一朵凝着冰碴的雪花落在人的鼻尖上,雲晦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手指挖入封則的後頸,生生劃出血痕。
樓下烈馬嘶鳴一聲。
再往後,是褚明桀沒有來得及開口的那一聲喊叫。
——
這場雪在午後席卷整個西北。
烏雲鎮一片素白裹沙,磚瓦石牆間皆被雪泥吞噬,填沒了最後一絲鮮活的人氣。
主帥封則下軍令,全軍休整,恭聽聖意。
隔絕了風雪的卧房之中,雲晦燒得滿臉通紅,正卧在床榻間發出幾不可查的呓語。
——從城樓處回來便暈厥未醒,幾個時辰過去,病勢竟然愈演愈烈。
封則擱了手裏的筆,繞過桌案到床邊坐下,熟練地将小孩兒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
懷裏的人手腳冰涼,蒼白的臉上是被風雪吹皺了的皮膚,嘴角幹裂出雪,兩瓣嘴唇正随着呼吸聲費力地輕輕挪動。
聽不出他在說什麽。
封則輕輕地搖晃他,小孩兒有了反應,緊皺的額頭催生出焦灼的汗漬,像城樓上那滴雪水一樣,順着臉頰一路蔓延開,生生逼出幾聲輕咛。
“小孩兒。”封則用指腹去捋着他的眉心,三番五次,神情竟也越發沉重起來。
“吱呀——”
崔守元端着一碗藥進來,隔得很遠就可以聞見那股藥香。
“将軍。”他的袍尾上還染着血跡,沒有近前,将藥碗放在圓桌上,才說,“退熱的藥煎好了,待涼一些便可以喝了。”
封則“嗯”一聲,抱着雲晦在榻上沒動,仍然用手指撫着雲晦額頭上的一些穴位,問崔守元:“大夫還沒到?”
“已經派人去催了,雪太大了,路上不好走。”崔守元說,“将軍再等一等吧。”
那點兒堆積而成的焦灼愈演愈濃,封則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又是一副冷态。
他指端發熱,沉寂多時的內力正緩緩往雲晦的額穴間湧入。
崔守元注意到了,想要勸一句,剛一開口卻又看到封則眸中濃重的心疼,啞然失了聲。
注點兒內力又死不了人,那也就由着他們将軍去吧。
片刻後,封則才收了手,整條手臂都輕輕發顫,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崔守元遞來的藥,一口一口喂給雲晦,還不忘朝着桌上一指,“桌子上的奏折寫好了,只差軍印,守元,幫我蓋上。”
崔守元應下,取了軍印與印泥,蓋印之時卻瞥過奏折上的字跡。
指尖一頓,再有思緒時已經疑惑出聲:“将軍要将褚明桀的死如實上報?”
封則似聽了個笑話,側眸分給他一個眼神,“全軍數萬人看着他死的,你當能瞞得過去?”
崔守元有些猶豫,忍不住提起事關褚明桀的舊事,“當日您放褚明桀出中州,在他途徑之路上暗中設伏,又借暗探之手誘他通敵,罪名雖成,卻難免會留下痕跡。”
“将軍就不怕這份折子奏上去,陛下會下令徹查褚明桀通敵之故?”
“怕什麽。”封則輕輕晃着懷裏的雲晦,無甚所謂地說,“舉朝皆知我的氣量,褚明桀險些害了雲晦,我不可能讓他活。”
“可是……”
封則打斷他,“陛下也知道。”
崔守元一愕,遠遠看着封則的側臉,沒能說什麽,擡手将那軍印蓋了。
封則在奏折上将事情的本末原委寫得很清楚。
當日褚明桀以特使之職趕赴西峽,未至狹關道便已經生出了叛國之心,封則暗中操控每一步,只待他與大宛使者見面、通敵罪名坐實了的時候才将人俘獲。
新朝上下皆以為褚明桀是失蹤,殊不知他正被封則手下的暗衛押在軍營的俘虜營裏用盡酷刑。
不為逼他說什麽實情——純是洩憤。
這才是沙場之上神擋殺神的閻王封鶴循。
崔守元想到這一點,重又看向卧在他們将軍懷裏病重虛弱的人,心中所有橫亘的疑團也都不由解開了。
“卑職這就去遞折子。”
崔守元松了口,眉宇之間卻還有另外一層隐忍的痛色,封則看了一眼,将空下來的藥碗擱在一旁,徑直吩咐,“還有什麽話,一并說了。”
“從早上起你就對雲晦不滿,幹脆說出來,我好答你的惑。”
崔守元冤枉,他還真沒有心思跟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麽。
“不是這個,将軍。”崔守元回頭,看向窗外那層厚重的雪色,沉吟道,“這場雪來得不是時候,糧草已經被耽擱在途中了。我們的确可以在烏雲鎮逗留,可前線的将士怎麽辦?”
封則神色稍霁,聽聞此言竟還笑了一下。
“封肅是幹什麽吃的。”
崔守元不明其意,一時沒敢出聲。
軍中人皆知封則與封肅父子不睦已久,此番褚明桀借口求和趕往狹關道,新帝命封肅率軍駐守,封則心中是很不平的。
可軍中的将士們無辜啊。
許久沒聽見回音,封則有些不耐煩地擡腳踢了一下,隔得太遠,這一腳并沒有踢到崔守元身上,只不過造個聲勢。
“問你話呢!”封則催促。
“老将軍……”崔守元想了半天才将話接上,“老将軍帶兵戍守在狹關道啊。”
“他還是我父親。”封則糾正他,“同是封家人,你當我心狠是跟誰學的?”
崔守元一陣沉默,昔日封肅率軍奪取中州、長子封啓無故身死的往事又翻湧起來。
“但食胡虜肉,痛飲匈奴血。”封則用手指繞起雲晦一縷被汗濕了的頭發,說,“我父不是個東西,但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
他擡眸,“我與你打個賭,三日之內,封肅必定有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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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