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過去
第59章 過去
方新元右手攥成拳,拇指死死掐着關節,原始沖動蓋過了一切。
“閑庭對你來說究竟是什麽?”他壓着聲,嗓音裏充塞着被欺騙的不快,悶而壓抑。
“那你呢?你為什麽要來閑庭。”黎風閑鎖上手機,沒有閃避,沒有愠色,表情冷靜得近乎冷淡。
方新元一瞬不錯地盯着他,心盤上明明有很多疑問,但此時此刻,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如他預想那樣,黎風閑不會生氣,不會失望,不會對他的表現有所不滿。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體內勃發的怒意找不到釋放口,方新元只能僵站着,針頭滴落的液體猶如冬日冰水,将皮膚凍得麻木。
他瞥了薛淼一眼,薛淼也在看他,帶着難以形容的倦怠。等他收回眼時,黎風閑已經叫了護士過來,替他重新紮上輸液針。
“別在醫院吵架。”護士教訓他幾句後,叨叨絮絮地走了。
輸液室裏七嘴八舌的閑話聲大了起來,方新元終是沒壓住火,報複性的怨憎從他身上一點一點滲漏出來,尾指微微抽動,牙關顫抖着,怎麽用力也扣不緊,如同喪失了自主掌控,冷聲道:“你和黎音有什麽區別?一樣自私。”
“老師,方新元他——”白晏亟欲找話,卻被薛淼拉住了。
黎風閑看了眼手機,像沒聽見方新元的話,到走廊上接電話了。
座椅後背是冷的。方新元拉緊外套目送黎風閑走遠,模糊在人來人往的過道上。
他和黎音一樣嗎?
不。不一樣。方新元矛盾地在心底否認了适才的話。
他怎麽可能和黎音一樣。
沒人比黎風閑更重視閑庭了,閑庭之于他,是黎家畢生的血和肉。
要是黎風閑沒把閑庭當回事,他完全沒必要那麽拼命,把閑庭從邊緣拉回正軌。也因如此,方新元才不明白黎風閑為什麽可以毫不介懷地注視着這一切,看閑庭被指斥、被誤解,被數落得一錢不值。
黎風閑問他為什麽要來閑庭,是啊,為什麽要來閑庭?為什麽要放棄那麽多的興趣愛好,跋山涉水,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伏秋?方新元捏着手指,下意識往其他人身上看。
和他們不同,他不是為了實現夢想或者企求更遠、更大的舞臺才選擇的閑庭,他是單純不想留在父母身邊而已。
閑庭離家十萬八千裏遠,沒有比它更合适的地方了。
閑庭每年夏天都會舉辦一次大型考核,只有成績優秀的學生有機會拿到演出資格,方新元慣來表現出衆,早早被歸類到“有天賦”的那批學生裏,是同齡人中第一個能登臺演出的。
可他的優秀沒有為他帶來任何偏愛。
演出前一晚,黎音親自過來督導訓練。沒看一會兒就說要換人,把方新元的角色換成另一位男生。那會兒他的老師是老胡,和黎音共事多年,老胡幾乎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她要徹徹底底換走方新元,不止晚上的排練。
方新元對老胡和黎音之間的争辯不感興趣,一個人去上洗手間。他在鏡子前站了很久,看着自己那張俗氣的臉,比普通人長出一截的脖子,胃部翻攪得如同吞下了千萬只蒼蠅。
連自己都覺得惡心的東西,該怪誰?
那天是他十三歲生日,回想起小時候,同學們總是笑他像長頸鹿,放學後,八九個人圍着他,要他跪在地上學長頸鹿走路。雖然他長得比人高,成績比人好,但從來沒受過什麽誇贊過,哪怕是至親的父母。
仿佛一切都是他應該做的。
家長日當天,他親耳聽見同班同學說,如果長得像方新元那樣才能考第一名,那我寧願不要,他那張臉實在太醜了。另一人嬉笑着回,可不是,估計以後都娶不到老婆。
父母就在他身邊,夾着手機應付工作上的事,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方新元收起成績單,又聽見那位同學在聊隔壁高中的某某男生,成績吊車尾,混混一個,但靠着那張臉換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還被星探找上了,半條腿踏進娛樂圈……話裏話外都透露着欣羨。
那些聲音蚊蚋般飄進方新元耳裏,寡味、無意義,但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備受煎熬。于是他甩開了父母沖向前面兩人,拽過其中一人的衣領,将他掀翻在地。
他清楚這樣做改變不了什麽,也清楚這會讓自己陷入另一個困局,可他只想問那些人,問他們為什麽看不見他的努力?為什麽看不見他的才華?為什麽對長得好看的人格外寬容?而他只能當馬戲團裏的一只猴子?
他找不到答案。
後來,方新元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所有考試比賽在他眼中已經失去意義,即使外人看來,他仍是那個“成績很好的學生”。
所以為什麽要争過別人?為什麽要攀比?為什麽要拿第一?有人在乎他嗎?
方新元撐着洗手臺,低聲罵了句髒話,一拳砸在鏡臺上。
沒什麽指向性,也不是為了洩憤洩怒,只是世界的不公平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讓他覺得實在可笑。
聽到有人開門,方新元再一次擰開水龍頭,形若無事地搓着手背。
窗戶半敞,逸進來的風辨不出味道,油煙,草青,廢氣,混雜出的微苦堵得他想吐,他撐着洗手盆,躬腰幹嘔幾聲。進來的人站到他旁邊,一點一點将袖子摺上去。
沒褪幹淨的火燒雲映落在瓷磚上,凝作一縷紅光刺進方新元眼裏,蹇澀難忍。他運力眨了眨眼,想将那片紅光眨出去,于是一陣酸刺後,他的眼睛泛起了潮意,紅光漫散成塗料一樣的色彩。
方新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想一頭栽進洗手盆裏悶死,腦子裏全是水的回聲——
旁邊那人一直沒關水龍頭,方新元疏略一掃,見他在換手肘上的繃帶。
一圈圈解下來,全是深色的血。
目光像觸到了尖刺,方新元退回視線,直起腰,接了點水抹臉上,間隙中又偷偷看了那人一眼。
像他們這種學生,誰身上沒帶幾處傷?紮繃帶貼膏藥算是家常便飯了。只不過傷也有輕重之分,最常見的是擦傷扭傷,頂多破點皮腫個包,基本不怎麽見血。
閑庭學生雖多,可男生人數一直比女生少,年齡相仿的全在一個班上,記憶中,方新元從未在課堂上見過這個人。
回到練功房,方新元獨自坐到地板上發呆。老胡給他拿了兩根冰棍,靠着他坐下,讓他別難過,以後還有機會。方新元不想回應這種無濟于事的安撫,吊嗓聲此起彼伏,他看着臺上的人訓練,過了陣,老胡按着他的肩站起來,朝廊窗揮手,喊了句風閑。
方新元跟着他往那邊看。
黎風閑站在門外,臉上沒任何表情,他先是向老胡點點頭,然後移過目光,定到方新元身上。
在那一兩秒時間內,方新元從他視線裏辨出許多繁複的情緒,有謹慎、有思考,還有讓他喘不上氣來的憐憫。
像在說:我知道你被黎音換下來了。
至于是他怎麽發現的,方新元無從知曉。
那晚,老胡帶他到公園散心,同行的還有黎風閑。老胡一路盤着手裏的核桃,問他為什麽想來閑庭。
方新元雙手抄兜,沒接話,踢開腳邊的小石子,決定把問題一字不變地抛給黎風閑。
“你為什麽想來閑庭?”
老胡盤核桃的手停住了,撈過他的脖子說:“我問的是你,又不是風閑,玩什麽擊鼓傳花呢?”
最後,方新元撒了個謊。
“因為閑庭厲害啊,人向高處走嘛……”
老胡笑眯眯圈住他的肩膀,老成地教育他:“你才幾歲?怎麽就人向高處走了?你這年紀就應該開開心心過日子,成績什麽都是假的,以後你就知道了,考第一的人未必比考倒數第一的人幸福。”
方新元由得老胡鬧,側首躲老胡的蹂躏時,視線邊緣瞟到後方,黎風閑一語不發地盯着他看,隐隐顯現一種疏涼的溫度。
莫名生出一點被揭底的羞恥,方新元從老胡魔爪下掙脫出來,整了整頭發。
他經歷過千萬種不同的眼神,大多是居高臨下、直白而鋒利的,像黎風閑這種充斥着冷靜和理智,不帶感情的注視,反而更讓他感到危險。
沒想到黎風閑可以識破這無傷大雅的謊言,老胡都未曾覺察的事,竟被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學生知道了。
方新元提着一顆心,生怕黎風閑會說什麽,總是心不由主地往他身上瞄。老胡說的話他一個标點符號都沒聽進去,不知道第多少次回頭,黎風閑皺着眉與他對視,像是疑惑。
這下方新元的心提得更高了,懸吊在嗓子眼,壓得他呼吸滞澀。他知道黎風閑不是在嘲笑他,也不是因為發現他在撒謊而做出挑釁。
換句話說,他根本不在意,不在意這些與他無關的事情。
隔天,他從幾個女孩嘴裏得悉二班來了個男生。
姓黎,是黎音的弟弟。
一起訓練那幾年,黎風閑從未缺過一天課,近千個日子,天天如此。黎音逼着他去唱旦角,練到十根手指都在發抖,以一種畸形的方式将他培養成接班人,無論她的要求有多麽不合理,黎風閑都能毫無表情地接受并且履行。
方新元一度覺得這種無條件的服從是傻子行為。
十四五歲正是少年人自尊萌發的好時光,走出懵懂,看什麽都目眩神迷,心中有激|情,有狂勁,喜歡和讨厭都泾渭分明。
黎風閑身上那陣不合群的孤僻讓他們避之不及。
想起黎風閑第一次得獎那晚,老胡請他們出去吃夜宵,黎風閑卻被黎音一句話叫走了,沒去成。主人公不在的聚餐,一群人意外亢奮,男生女生分開兩桌坐,各點了一打果酒。
那時閑庭有明确的禁酒令,但一次半次,老胡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
幾個男生抱着玻璃杯擠在一塊,汗貼着汗。
“有人錄了比賽嗎?”
“我錄了……喂!別搶老子相機!”
“哎,沒想到咱們能拿冠軍啊,回去得好好謝謝風閑。”
“人家可是冠軍、Champion,第一名,你一個小角色也配跟人家說話?好意思嗎你?回家洗洗睡吧。”
“冠軍走路都帶風的,你說說你有啥?一身臭汗味嗎?操……別貼過來,臭死了!”
“什麽叫咱們能拿冠軍,那是風閑的個人獎,”旁桌女生對他們冷笑,“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确實,跟我們有什麽關系呢?”一男生彎起嘴角,跟她擡杠,“旦角獎嘛,歸你們女孩子就是了。哦,差點忘了,你也拿不了這獎。”
“要臉嗎你!”女生摔下筷子,拍桌起身,“每次考核都墊底的人也好意思說這話?”
“姚瑤,算了,別跟他們吵……”旁邊的人給姚瑤拿了雙新筷子,泡水杯裏洗了洗,擱到姚瑤飯碗上,“來嘗嘗這個胡椒豬肚湯。”
“就是就是,別人吃肉,我們喝湯。來來,新元,別坐着不動啊,湯都放涼了……哎我草!怎麽這麽辣?”電風扇調到了滿檔還是辣得滿頭大汗,男生在桌下踢了腳方新元,叫他去把窗簾拉開。
飯店的窗簾被熏成油黃色,不知道多久沒洗,方新元假裝沒聽見他的指揮,借口去上洗手間,打算先一步回閑庭。
這群人聊天的內容永遠那麽幼稚。
方新元太懂他們的心理,一個人不會憎恨自己輕視的對象,他們只會痛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他收起手機,剛要走,被老胡一把拉住了。老胡夾着一塊裹滿辣椒油的雞腎,沖他笑笑:“別回去。”
一桌人都喝上頭了,沒人注意到他們這邊,老胡的話很快被新一輪的黃色笑話淹沒過去,他松開方新元的手,把雞腎放進他碗裏,又說一遍:“別回去。”
外面揚起濕悶的風,窗簾被吹成橢圓形的鼓包。電視裏正播放着天氣預報,主持人字正腔圓地念稿,提示暴雨即将來臨,市民外出記得帶傘。
那似乎是一個警告,但方新元沒聽。
他執拗地拿起手機離開,一個人回了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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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