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舊事 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第56章 舊事 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從大娘家出來, 謝渡一直沉默着,沒有言語。

沈櫻看看他,倒了一杯水遞給他, 無奈道:“既然不習慣,何必強逼自己。”

謝渡搖了搖頭,聲音很輕:“旁人能吃, 為何我不能吃。”

沈櫻沒說話,見他端起茶杯喝完,又倒了一杯:“多喝點水。”

她有些無奈, 擔心他不舒服。

他這輩子養尊處優, 向來食不厭精、脍不厭細, 甫一吃這種東西,身體未必受得了。

謝渡低低“嗯”了一聲。

馬場一路前行,不知過了多久, 他輕輕嘆了口氣, 看向杜知維:“天下百姓, 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嗎?”

杜知維苦笑一聲, 搖了搖頭。

未等謝渡松一口氣, 他嘆息道:“天下百姓, 日子不及此者, 多如牛毛。”

“太太平平, 尚且只能過這樣的日子,何況不太平的時候。”

“昔年我在杭州一日殺六貪官, 天下人都說我清介耿直, 雖是好官,卻性情暴戾,舉止沖動, 卻全然不知其間內情。”

謝渡亦不知,道:“願聞其詳。”

杜知維嘆了口氣:“那年我剛到杭州上任,恰逢天災,杭州城足足三個月沒有下一滴雨,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彼時,杭州城外有一家農戶,一對夫婦帶着一雙兒女艱難求生。那家女兒生的姿容秀麗,被當時的郡守府的郎君看上,一兩銀子強買了進府做妾。”

“沒過幾日,那姑娘就無緣無故死了,連屍骨都沒留下完整的。可恨那郡守郎君,折磨死了人家的姑娘,猶不滿足,還誣陷那姑娘與人私奔逃跑,讓農戶一家賠償他的損失,不僅要那一兩銀子,竟還要奪走人家僅有三畝薄田。”

說到此處,他不禁眼圈有些濕潤:“沒了田,一家人就只能活活餓死,那家男人不肯,被活活打死在了地頭上。”

“結果郡守郎君瞧那寡妻容貌同樣嬌美,竟迫使她代替女兒侍奉他……”杜知維咬着牙,“結果又過了幾天,那寡妻也死了。”

“剩下一個襁褓中的幼子,沒吃沒喝,兩三天也餓死了。好好的一家四口,被禍害了幹幹淨淨。”

話音剛落,沈櫻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畜生!”

一車三個男人都有些詫異地望向她。

一路同行的這些時日,他們對沈櫻的脾氣秉性亦有所了解。

這位夫人的情緒脾氣,比謝使君還要穩定內斂幾分,凡事不萦于心,無所動容。

杜知維與李明輝私底下曾議論說:“夫人有顏回之風。”

沒想到,此刻她竟會情緒外露,惱怒至此。

謝渡側目,握住她的手,安撫地捏了捏。

沈櫻平複了一下情緒,随即溫聲道:“杜兄,還請繼續。”

杜知維愣了愣,不由得佩服她這情緒轉換,連忙繼續道:“這件事,本是令人發指的人間慘劇。但若叫我處理,也不過是殺了那郡守郎君,再治郡守一個教導不嚴的罪過也就是了,不至于一日殺六官。”

“可我到杭州城時,恰好碰上這件事,那家小娘子有個青梅竹馬的情郎,實在不憤于情人家遭此大貨,便将訴狀遞到我這裏。”

“我便親自帶着人去查案,卻沒想到,自郡守起,知府、縣令等一衆官員,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推诿隐瞞,百般遮掩,以舊時卷宗糊弄我。而當地豪強,似乎與他們亦有所勾連,竟刺殺于我。”

“我惱怒之下,親自下鄉調查,這一查不要緊,竟發現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第二次,被那郡守郎君禍害的人家,多達八十餘,富貴者如鄉紳,貧苦者如農戶,一概不放過。”

杜知維似是覺得慘不忍睹,咬牙道:“害人家破人亡,郡守府卻借機斂了上千畝田産。害死的人命,能填滿半個西湖。”

“于是,我一怒之下,将牽扯其中的郡守、知府、縣令等人,全都斬立決。實際上,不止六人,而是二十一人,只是有名有姓的長官六人罷了。”

謝渡怔然半晌,點了點頭:“他們的确該死,殘害百姓至此,縱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杜兄此舉,乃國士之風。”

李明輝亦道:“若早知世間有這等事,誰還在中樞跟那些個東西扯皮,我也早到地方去辦事了。”

沈櫻坐在一側,慢慢道:“杜兄不畏□□,不避強禦,令人敬佩。”

杜知維搖頭,苦笑道:“只可惜,此生唯此一事,能夠當做談資。”

話到此處,幾人均是一凝。

也是,在大齊的戶籍中,杜知維是“死”了的。他這一生,最光彩奪目的事跡,便是如此。

李明輝道:“有此一事,此生便不算白活,哪像我,什麽正經事都沒做過,想一想真是憋屈。”

沈櫻坐在一側,倏然正色道:“杜兄、李兄,切莫為此妄自菲薄。你們的姓名死了,可你們人還活着,人既活着,又怎知沒有來日?”

二人看向她。

沈櫻定定望着他們,道:“這世間,從沒什麽是不可能的,事在人為罷了。”

謝渡應聲道:“阿櫻所言甚是。”

他認認真真望着二人:“不走這一趟,我從不知人間百姓竟艱苦至此,這與在廟堂之上看些文字,聽些吹頌是截然不同的感覺。而這,全仰賴于杜兄的建議。”

“謝渡暫時無能,無法為二位兄長揚名,然而待到來日,一切猶未可知。縱我再無能,至少能給二位兄長為民造福的機會。”

一席肺腑之言,說的二人熱淚盈眶。

杜知維道:“得使君與夫人此言,我定不負所托,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李明輝道:“這豫州,便是我們幾人一展宏圖之地。”

馬車辘辘行過。

一路掠過山川、大地、長河。

落日在背後渲染出燦爛,初夏的風,已帶了熱意。

自颍川郡前行,走過陳留郡,便至陳郡。

陳郡,是謝家祖籍,謝渡老家。

當晚,下榻于客棧當中。

沈櫻沐浴過後,用巾帕擦着濕漉漉的長發,問:“再往前走就是陽夏,你要回家看看嗎?”

謝渡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帕子,低頭道:“不回。”他語氣淡淡:“若要相見,日後有的是機會,既是出來看看,那陳郡與別無,就沒有任何不同。”

沈櫻彎唇一笑。

謝渡盯着她帶笑的眉眼,為她擦拭頭發的手微微一頓,低低問:“試探我?”

沈櫻笑了:“也不算吧。”

謝渡沒說話,繼續為她擦拭着頭發。

沈櫻心底倒有些不上不下了,頓了頓,問:“你怎麽不說話?”

謝渡摸了摸她已經半幹的長發,吊了半晌,無奈道:“跟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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