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心意

第7章 心意

李晏到江希予租的房子，也就是他家對門給江希予做飯，江希予則被勒令在書房寫作業。

江希予換上寬松的家居服，窩在座椅裏心不在焉地拼樂高。電視也開着，循環播放他早已爛熟于心的空中浩劫。

他從小就不是愛讀書的料，但動手能力出奇的好，而且格外耐心細心。

李晏還沒進門就聽見電視聲，江希予太過沉迷，過了好久才發現卧室裏多了個人。他連忙關掉電視，翻出幾乎全新的習題集攤在桌上，裝模作樣起來。

李晏看了就想笑，一只手按在桌上，俯身而下：“做作業？”

“嗯，”江希予嘴硬，“剛才是課間休息。”

李晏轉一下江希予的座椅，讓他面對面看自己：“看着我再說一遍。”

江希予被迫正眼看李晏，在其淩厲的注視下一秒潰敗，小聲改口說：“作業太無聊了，應該檢讨自己為什麽這麽無聊。”

總而言之，該檢讨的絕不是江希予。

李晏點點頭：“哦，掩耳盜鈴國家一級選手。”

“對了，”江希予想一出是一出，突然起身到書櫃翻找出一個盒子，“有東西想給你看。”

李晏以為江希予這是趁機轉移話題，但當他看清盒子裏裝的是什麽，便當場愣住了。竟是他小時候最寶貝的飛機模型，是李銘和江希予合作拼出來、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後來家庭變故，年紀還很小的他一時控制不住情緒，便将這個帶有江希予烙印的飛機模型給扔了。

萬萬沒想到江希予不僅撿回來，還重新拼起來，修複好裂痕。

李晏從前就發現了，江希予總愛收藏他不要的東西，比如小學公告欄撤下的他的照片，比如他不要的滿分考卷，又比如這架被他扔掉的飛機模型……但他一直假裝不知道，還轉頭讓李銘給江希予買了個很大的儲物箱，好讓江希予有地方收好從他這裏“偷”走的東西。

他直覺，這樣的收集行為能帶給江希予安全感，而他不該打擾。

究其原因，大概是江希予的世界太小了，即使不說李晏也知道自己在江希予的小世界裏占了個最字和第一，是最依賴的哥哥，也是任何時候的第一順位。

江希予注意看李晏的臉色，支支吾吾解釋起來：“模型我拼了很久，又找了些相似的零件補回去，跟以前可能不完全一樣。我知道你不想要我送的模型，但你也曾經很喜歡，所以我擅作主張撿回來，怕你有天會後悔扔了。”

他沒說出口的是，即使李晏不要了，他也能将這飛機模型留作想念李晏的憑證。

李晏記得他那時候特別生氣，将飛機模型摔得四分五裂，但江希予居然還能修複完整，看起來有模有樣的，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在這世界上，每個人做事都帶有目的、講求實效，這是人之常情，大概只有江希予會為他做這麽傻的事，不問代價，也無關意義——這是為李晏做的，就是做這件事最大的意義。

見李晏遲遲不說話，江希予以為自己惹他不高興，連忙蓋上盒子，将盒子塞回書櫃裏：“好了好了不看了，你別不開心。”

“沒有不開心，你賦予了這架飛機不一樣的意義。”李晏說。

江希予沒完全聽懂李晏的話，眼睛眨了眨。他想了想，向李晏确認：“那這架飛機你不要回去啦？”

李晏說：“嗯，你先替我保管着吧。”

他感覺自己收到了比這架飛機模型重要百倍的心意，而飛機模型本身已經不重要了。

往後失去江希予的時間裏，李晏一直很後悔沒将飛機模型回收，以至于連個思念江希予的憑證都沒有。于是他開始染上了與江希予差不多的習慣，收集一切與江希予沾邊的東西，假裝江希予還在他身邊，這樣假裝着假裝着，就覺得自己或許還能在漫無邊際見不到頭的等待中繼續堅持下去。

直至花光所有運氣，在有生之年再見一次江希予。

—

今天江希予如願吃上紅燒鲫魚，李晏負責給小祖宗挑刺，他負責享用。

吃着吃着，江希予突然主動問及爸爸的近況，他提的時候特別小心，表情怯怯的，一雙大眼睛瞄着李晏的表情變化，嘴唇很是緊張地抿了抿，一開始還有意識用“你爸爸”這樣刻意拉開距離的代稱，後來又自然而然換成了“爸爸”。

江希予長這麽大，只叫過一個人做爸爸，那個人絕不是生他卻不管他的江崇明。

江希予頓了頓，又欲蓋彌彰地補充了一句，“我只是想知道爸爸過得好不好，沒別的意思……”

李晏視線落在江希予臉上，知道他肯定記着幾年前離開時李銘的冷漠決絕，并且将這些歸為自己的罪過。大人有大人一時間無法自我排解的情緒，小孩心思沒那麽複雜，只會從大人這面鏡子裏照出對方對自己的喜歡或者讨厭。

他将挑好了刺的魚肉撥到江希予碗裏，說：“爸爸挺好的，前些日子被外派到別的地方，一直飛來飛去，大概半年回一次這裏吧。”

江希予繼續問着，眼神有點兒可憐，“爸爸是不是還、還很讨厭我？”

跟李晏好不容易和好之後，江希予一直小心翼翼不觸及這話題，既是怕惹李晏想起往事不高興，也是怕向李晏求證，得到的會是令自己難過的答案。

“他沒有讨厭你，”李晏看着他，放輕了聲音，“知道你回來他也是高興的。”

江希予嘴一扁，眼睛立即泛了紅：“真、真的嗎？”

李晏在心裏嘆了口氣，擡手揉了揉江希予的腦袋，這一下江希予本來還在眼眶裏打轉兒的眼淚便如掉線珠子落了下來，在灰色的褲子上染了一片淚漬。他低着腦袋，在李晏面前無聲地哭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江希予情緒漸漸平複，他接過李晏遞來的紙巾擦幹淨臉，問他：“我現在是不是看起來很醜？”

“不醜，你沒有醜的的時候。”李晏用拇指抹了一下他眼角還殘留着的淚水。

江希予吸着鼻子擡頭看他，緩緩問了一句：“那我還能叫他爸爸嗎？”

李晏反問：“你說呢？”

江希予連忙道：“要我說那當然是啊！他永遠是我的爸爸，你也永遠是我的哥哥！”

李晏不置可否，捏了一把江希予的臉：“那就吃飯，再不吃都涼了。”

江希予重重點頭，繼續埋頭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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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江希予心血來潮，開始用筷子擺弄淩亂成堆的魚骨魚刺，重新拼成一條魚。他還特別滿意地打量自己的作品，說的确是一條完整的魚。

李晏想起此前一則社會新聞，有一對男女懷疑飯店偷工減料，就把魚刺魚骨拼湊起來，以此驗證老板到底說沒說真話。他笑了起來，問江希予：“怎麽，懷疑我偷吃？”

江希予駁道：“哪有，就是随便拼拼。”

李晏揉揉他的頭發：“看得出你很有天賦。”

江希予不解：“什麽天賦啊？”

“拼東西啊，”李晏随口一說，“以後可以去做文物修複。”

江希予對此不怎麽了解，又化身好奇寶寶追問起來：“文物修複是什麽？是不是把文物還原的意思？那個會比拼樂高好玩嗎？”

李晏嗯了一聲：“差不多，你可以上網搜資料了解，看有沒有興趣。”

“好啊，”江希予頓了頓，特別天真地暢想，“其實我想過去修飛機的，這樣你開飛機會更加放心。”

這些年閱盡空難紀錄片，知道有些事故主要誘因是飛機維修環節出現人為疏忽，江希予有很認真地思考過，由他親自來修飛機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可惜他跟理科有世仇，數學和物理老不及格，加上他力氣很弱，這些都極有可能會影響他将來修飛機。

李晏愣了兩秒，朗聲笑了起來。

江希予皺起小臉，問他：“你笑什麽？”

“不笑你，”李晏放柔語氣哄他，“小魚，去找你真正喜歡的事，不管是修文物拼飛機還是別的，你喜歡做才會覺得開心。”

江希予看着他，突然喊他一句：“哥哥。”

李晏應他：“嗯？”

“任何關于你的事，我想我都會很喜歡很喜歡的。”江希予抿着嘴看他。

李晏一窒，他似乎越發吃不消江希予對他賣弄可愛，尤其是說話還這麽直白不害臊。明明小時候也差不多這樣的相處模式，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反倒不自在不習慣。頓了幾秒，他雙手捏住江希予柔軟的臉頰：“以後除了跟我，跟別人說話不能這麽直接。”

江希予被捏得發音不準：“為森莫？”

“沒有為什麽。”李晏松開，回答有些獨斷。

或許他只是不想讓別人見識江希予這一面，原因他解釋不上來。

“好吧，”江希予揉揉自己的臉，軟綿綿地說，“我都聽你的。”

看江希予總是一副随他作弄又逆來順受的模樣，李晏突然生出了很奇怪的念頭，想要對他提更多奇怪的過分的要求，盡管這個念頭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