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
第29章 三更合一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
巳時已到, 毒辣的日光伴随蟬鳴聲逐漸将龍都整片頭頂侵占。
甄府門口被看熱鬧的人群圍得水洩不通。
季窈字字珠玑,将甄員外的車夫九叔奸殺陳無憂後竈洞藏屍一事說得清清楚楚,令他啞口無言。看着他滿臉悔恨, 任由官差給他戴上枷鎖, 圍觀的百姓們聞言皆是憤慨, 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子、手裏的菜葉朝他扔過去,唾罵聲、叫好聲響成一片。
甄員外自知理虧, 又不願此事再牽扯到自己,雖不情願, 到底還是又跑了一趟官府, 簽字畫押答應不再追究陳三将他砍傷一事。
直到天色漸暗, 大牢裏的油燈紛紛亮起時刻, 陳三才被放了出來, 剛好與季窈等人撞個正着。
他蓬頭垢面, 眼窩深陷,此刻正低頭抹淚, 顯然是不能接受失蹤了這麽久的女兒慘死的消息,看見季窈等人走過來忙上前将他們攔住,啞着嗓子道:“謝謝你們幫了我女兒,如今兇手已經認罪, 老朽敢問, 何時可以将我女兒的屍首接回家中?”
不等季窈開口,京墨上前一步, 接住陳三正欲扒拉季窈的手, 聲色溫吞道:“案件全部蓋棺下定論以後,衙門自會有人通知你來将女兒領走。在此之前,還請稍安勿躁。”
沒想到京墨對于官府辦案流程如此熟悉, 季窈心裏對于南風館四人的疑團又多了一個。
陳三聽完這話,一巴掌拍掉京墨遞來的手,抱怨之中帶着些許狂躁道:“不行!那是我清清白白的閨女,總這麽赤身裸體躺在那些個大老爺們面前任他們翻來覆去的看怎麽行?我今天必須帶她走!驗屍房在哪、帶我去驗屍房!”
南星最是看不慣這些人肆意妄為,剛想發火被季窈攔住。被他這麽一說,季窈也心生不忍,,便點頭答應,陪陳三一起去問問能否将陳無憂的屍首帶走。
“讓她回去吧,那驗屍房裏陰冷孤單,她一定也很想回家。”
三人帶着陳三一路拐過刑房、案房,最後是京墨獨自一人先進去不知道與誰交涉一陣,最終才打開門讓陳三進去。
“知府大人體恤愛民,特別批準讓家屬提前将陳無憂的屍首帶走。陳三,你進去領人罷。”
話音剛落,陳三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起身就往燭光昏暗的驗屍房裏走。
兩個官差正幫忙将蓋着白布的屍體往板車上放,一陣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疾風突然将四周所有的燭火吹滅,整個驗屍房內外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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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這一陣風像是盯上了他們幾個似的,打着卷的在整個衙門後面亂竄,掀起衆人衣袍、頭發翻飛不停,連挂在外面的白布和竹架這些都被吹得在天井裏四處亂飛。
那些白布都是平日裏用來蓋死人的,滿天亂飛之時突然将兩個擡屍體的官差蒙住,吓得他們哇哇大叫。
“有鬼啊啊啊啊!”
眼看着屍首的雙腳就要掉到地上,季窈下意識去接,倏忽然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逐漸顯現。陳無憂的游靈原本準備撲過來的動作頓在當場,還同那日在城郊宅院門口與季窈正面相遇一樣,對她表現出了恐懼和躲避。
“無憂?”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少女看着那抹孤單的白色身影,顯得那麽凄楚、哀怨。她略微後退,繼續揮動雙臂,掀起翻飛的白布和地上的竹竿去阻止兩個官差和陳三去觸碰她的屍體。
陳三顧不得吱哇亂叫的官差,還在奮力将屍首運上板車,少女一把将之按住,神色嚴肅。
“等一下,陳無憂不願意跟你走。”
這話徹底将陳三激怒,他奮力甩來季窈的手,一把将她推開,眼看着少女就要撞到驗屍房門上,南星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摟過,堅實的後背撞在門上,發出“砰”的一聲。
“她是我閨女,那是她唯一的家,她怎麽會不願意?你個小子毛都沒長齊也敢來胡咧咧?別碰我女兒的腳,走開!”
說話間,京墨已經略施展功夫将天井裏亂飛的竹竿和白布都抓住,交給了官差們抱在懷中。南星還想逮着陳三教訓,被少女攔住。季窈看着陳無憂的游靈沒了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陳三将載有自己屍體的板車推處衙門側門,正好與前來尋季窈三人的杜仲撞上,他冷眼看着陳三消失在視野裏,轉過頭進了衙門。
看見那抹白色游靈的一瞬間,杜仲立刻主動上前,并将手伸進懷中,看樣子好像是準備将什麽東西掏出來。
“陳無憂。”
然而陳無憂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似的,徑直繞過杜仲飄向門外。看着季窈不解的眼神,南星低頭靠在少女耳畔輕聲解釋道:“我們每一次完成了游靈的心願,杜仲都會喚她的名字,向她詢問深埋在龍都地下寶物所在。看來這一次,我們還沒有完全成功。”
“那是不是說明,陳無憂還有所挂念,她真的不願意跟陳三走!”
“不排除這種情況。”京墨在背後小聲開口,說完後走上前與杜仲講起了方才的情況。
杜仲複将手伸出來,垂落在側,淡然道:“也許是同那次天星樓一案的游靈一樣,必須要親眼看着自己的屍首葬入家鄉墳地,沒有被常年毆打自己的夫君家人帶走,方才算安心罷。且再等等。”
說完,清冷郎君餘光看了季窈一眼,轉過身去與京墨走出衙門。
南星帶着季窈走在後面,看前面兩人漸行漸遠,少年輕扯季窈衣袖,示意她停下。
“師娘可是不放心陳無憂?”
“嗯。”少女乖巧點頭,眼神帶着關切,“我總覺得,她就是不願意跟陳三回去。怎麽會有人這麽慘,連死了都不能如願?”
南星聞言淡笑,如墨色般漆黑的眼瞳裏閃爍着寵溺的光。
“那師娘想做什麽,搶屍體?還是把陳三再送回大牢?我幫你。”
他爽朗的模樣看上去神采奕奕,季窈怔愣片刻,朝着南星粲然一笑。
“走,咱們去陳三的家裏瞧上一瞧。”
**
夜黑風高,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躍上陳三家宅的院牆,一身黑衣外加黑布蒙面,勾勒出少年寬肩窄腰,身材修長。他略側身低頭,伸手将另一個略矮一頭,少年郎打扮的人提到牆上,無聲從牆上落下後,又伸出雙手去接牆頭的人。
“師娘放心,我接着你。”
季窈點了點頭,看着院牆離地面着實高了些,一咬牙一閉眼,張開雙臂撲到南星懷裏,正好被他接了個滿懷,耳鬓間都是她的香氣。
“師娘好輕啊。”
少女只顧着低頭找尋自己身上帶的火折子,聽見這話,帶着嬌氣瞪他一眼。
“又不是第一次抱我,說這些做甚……趕緊到處看看。”
她這話說得暧昧,少年聽完暗自竊喜,順着她的話說下去。
“确實不是第一次。”
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陳三的院子不大,僅方寸大小的院落裏散亂着木柴和一些破舊的工具,看着像是陳三平日裏打鐵用的。兩人貓腰來到門口,聽見屋子裏面傳來起起落落的鼾聲,方知陳三此刻應在熟睡當中。
南星瞧見房屋一側的小窗,輕輕推開口示意季窈過來。
兩人翻窗進去,見屋內正中停放着陳無憂的屍體,左右兩側各有一間屋子。若陳三既然在左側的屋子裏睡覺,那麽右側這邊的屋子想來應該就是陳無憂生前閨房了。
推門進來,季窈重新擦亮火折子。目光所及,卻都是些尋常家用。妝奁上胭脂首飾寥寥無幾,無不彰顯着陳無憂窮困的窘境。
就在少女站起來,準備轉身的瞬間,眼角餘光好像有什麽鮮豔的紅光一閃而過,她回過頭去,垂目而視,赫然發現屋子裏靠牆擺着的床下,露出了類似衣服的紅色布料。
“床下有東西!”
驚異之中,季窈的聲音都有些變了,南星聞聲湊上來,跪在地上,伸手将床底下紅色的布料全部扯出來。擒着火光照亮,一件被剪爛的紅色女衣出現在兩人眼前。
“怎麽會有紅色的衣服?陳三不是說,陳無憂最讨厭紅色的衣服了嗎?”
“也許就是因為讨厭才會把它剪爛呢?”南星手裏攥着布料,随意瞧了瞧床底,又是一驚,“床底下還有!”
他彎下腰,将整個身體探進床底,不一會兒又從裏面薅出另一件紅色的衣服。
一件、又一件,看着褪色和發皺的程度,還不像是同一時間扔進去的,唯一的相同點就是都被撕扯得破破爛爛,根本沒法穿。
季窈默默地撫摸着這些衣服,正百思不得其解,手突然觸碰到一個略顯不同的材質。
“這是什麽?”
摸索着,她從其中一件衣服裏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展開來看,白紙的一角已經燒去不少。待看清紙頁上的內容,少女雙目圓睜,錯愕之情躍然臉上。因為過于驚訝的原因,她微張的嘴唇遲遲沒有合上,南星剛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塵,看見她如此模樣心裏咯噔一跳。
“怎麽了?”
季窈喉間上下滾動,目光漸漸暗下來,将信紙遞給南星。
“陳無憂不願意回來的原因找到了。”
少年墨眉蹙起,展信讀來,臉上厭惡之色溢于言表。
他手上這一封被燒去一角的信箋,原來是一封祭文。字跡剛勁有力,應該是陳三在外面書攤找的代筆先生。
前半段如尋常祭文那般,對着祖宗先輩表達了自己的哀思和敬意,這後半段,卻詳細地講述了陳三自己含辛茹苦帶大的孤女如今已及笄,開始變得喜歡往外跑,去結交外人。所以他已經開始擇選日期,準備提前迎娶這名養女過門,為陳家延續香火,傳承後代,讓老祖宗們地下有知,可以保佑他們早日成親生子,幸福美滿。
透過木窗,季窈看着那塊白布下瘦弱不堪的屍體,目光滿是哀憐。
“難怪她最讨厭紅色的衣服,難怪她背着陳三偷跑出來,到米鋪做工攢錢,難怪她要逼林生去她家提親。”
也許是她在陪陳三祭祖的時候意外發現了這封信,發現了養父對她不齒的企圖,才會如此着急想要逃離。
床榻上,陳三睡得正香,脖子突然被人掐住,漲得他臉色通紅從睡夢中驚醒。
睜眼看還沒來得及看清掐他的人是誰,下一瞬,少年一個用力将老漢整個人從床上拎起來,雙腳懸空舉起,面帶憤怒。
“咳咳……怎麽是你們……放、放開我……”
季窈手裏捏着那封祭文,冷聲開口道:“陳三,不管你是否願意,如今無憂已死,你那些需要傳宗接代的龌龊心思注定是實現不了的,不如我們各退一步,我留你一命,但是你要把無憂的屍體給我帶走安葬。”
至于安葬在何處,他就不必知道了。
“不行!咳咳……她是我的女兒,不能、不能給你……”
“好。”季窈眼含冰霜,她低頭從南星腰間拔出佩劍,陳三只見一道寒光閃過,臉上立刻傳來一陣劇痛。
“啊啊啊!”
季窈在他的臉上劃了一刀,接着用劍身拍了拍他的臉道:“你若是不答應,我便在你臉上刺上‘淫賊’二字,并将你企圖迎娶自己的養女這種敗壞人倫的不齒行徑公諸于衆,讓你名聲盡毀。接着,再一劍閹了你,讓你們陳家徹底斷子絕孫,你看如何?”
她說這話時,故意又将劍身下移,在陳三的□□上拍了兩下,差點給他吓尿褲子。
此刻陳三的臉因為缺氧的緣故已經變得青紫,見他連連點頭,南星嗤笑一聲松了手,他才落到地上,開始大口呼吸起來。
少女與南星相視一笑,目光随即轉到身後,眼神溫柔。
“無憂,你自由了。”
**
翌日,眼尖的鄰舍看見有人帶着板車來将陳三家中停放的屍體接走,問起陳三,他支吾半天只說是家裏人另尋了墳地,擇日安葬。
再後來,他打鐵時誤将鐵水灑在了身上,将下身燙得血肉模糊,因此還得了個“陳公公”的外號,不久後就離開龍都,消失在季窈等人的視線中。
甄員外則是因為和男子私會數月的消息不徑而走,在龍都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他自覺沒了臉面,将自己關在家中閉門不出,誰知時隔多日才一出門,就被不知道哪來的歹徒從身後敲暈,被扔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身上還挂了一塊牌子,寫着他靠打壓農民獵戶,強行從他們手裏買下年幼的少女做妾室,且妾室的數量早已遠遠超過朝廷規定官員應去的數目。種種罪行,激起民憤,不到三日便逼得官府對他做出處罰,即刻革去一切頭銜官職,貶為庶民,并勒令他将強娶的女兒們都放回家中,不得再追。
之後他便帶着妻兒将家宅變賣,灰溜溜地逃回了家鄉。南星雖然失去了趙大娘子這個重要的金主,卻因為破獲案子仍從她那裏最後撈了一筆。
至于林生,從牢裏放出來的時候已經氣息奄奄,養了許久才又出現在街頭。既然自己喜歡年長男人的事情也再遮掩不住,幹脆搖身一變,自此每日穿着女裝在街上招搖過市,聲稱自己總有一日能找到真心愛自己男兒身的人。
“抛開對無憂的傷害,其實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不用受旁人太多約束。”
日落西山,季窈與身後四個俊逸的少年郎站在城外紫雲山的半山腰上,看着無憂的棺材被泥土漸漸覆蓋,面色從容。
新刻的墓碑上,寫着“有女無憂之墓”。少女輕撫碑石,眼中都是喜色。
“今生無姓,來世無憂。放心,你不會孤單,以後我若是久居于此,會帶着他們常來看你。”
夜幕降臨的同時,白色游靈的身影一同出現在不遠處昏暗樹蔭下。季窈看着杜仲走過去,從懷中掏出一物放置在陳無憂的游靈面前,後者對于杜仲終于有了一絲反應,低頭瞧見他手中的物件後,略搖了搖頭。
無人知曉季窈在黑暗之中看得更清楚,遠遠看去,她似乎瞧見杜仲手裏是拇指大小,半透明的琉璃小瓶,裏面紅色液體隐隐流動。
那是什麽?
來不及細想,她突然感到心口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好似被人用利刃深深紮進胸腔。接着腦海裏一片零星的畫面閃過,青色與藍色的火焰不斷在她眼簾跳動,灼燒着她的神志。
“嘶。”少女閉上眼睛彎下腰,捂着胸口滿臉痛苦。
南星第一個注意到季窈不對勁,趕緊彎下腰将她雙臂摟住,輕輕用力以防止她摔倒。
“怎麽了,可是覺得哪裏不舒服?”
直到杜仲将手中紅色的琉璃小瓶重新揣進懷裏少女心口上的劇痛又驟然消失,她因為忍痛的緣故,額頭出了一層薄汗,呼吸微喘,松開捂住胸口的手搖搖頭。
“沒事,許是方才日頭下久站,暑熱入體。”
京墨伸手探了探季窈的額頭,發現并不燙手才放下心來。
“回去将碎冰鑿一些,來給掌櫃降降溫。”說話間,杜仲已經與無憂的游靈簡單的交談已經結束,看見季窈臉色蒼白,朝其他三人眨眼示意。
“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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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段時日專心調查無憂的命案,別說是算賬查賬,就連南風館每日夜晚最是繁忙的時候,季窈都經常不在。如今一樁事了,用過晚膳之後,京墨将這段時日的賬本全部送到季窈房中,供她清賬。
大暑已過,到底在還中伏天裏,季窈洗漱沐浴完回到房中仍是薄汗不斷,臨窗坐了許久才将身上暑熱散盡,開始看賬本。一邊看還一邊試着同時撥動算盤,拿出空白的簿子将賬一筆一筆算清。
結果這賬越算越亂,錢也越算越少,少女正眉頭不展之際,突然聞到一股銀耳蓮子羹的香氣。
擡頭看去,南星長發飄飄,手裏仍舊端着八角紅漆木盤,上面可不就是一碗茶湯清透的銀耳蓮子燕窩羹,裏面切碎了的紅棗粒漂浮在茶湯上,好似紅梅點雪,禪意十足。
對于他的出現,季窈已經習以為常,伸手接過碗盅,照招手示意他進到房間裏,自己則是拿起小勺嘗了一口,竟一點也不冰,甚至還有些餘溫。
“怎麽沒有碎冰?”
南星走進屋內将門關上,見書桌上燈盞昏暗,打開燈籠的罩子,用銅簽撥正蠟芯,季窈面前登時又亮了三分。
“睡前吃冰,輕則頭暈失眠,重則大鬧五髒廟,還是吃些溫熱的好。”
少女一邊興致勃勃地吃着,一邊随口說道:“這個天氣,還是吃冰的爽口。”
“饞貓。”将燈罩重新安好,南星轉過身來笑她,“明日再給你補一碗加了碎冰的,可滿意了?”
溫吞缱绻的燭光下,少年嘴角帶笑,微眯着雙眼。他斜靠在牆邊站着,自帶一股風流做派,褪去平日裏的傲嬌和幼稚,此刻沉默的站在那裏,好似襟韻散落晴如雪,秋月塵埃不可觸。
季窈抿着嘴邊的白糖水兒,好像這個甜氣是從面前俊美無俦的少年身上散發出來的一樣,下意識點點頭。
兩人一站一坐,南星順着少女妩媚的眉眼往下看,最終将目光落在她嘴邊一顆殘存的碎紅棗粒上。
“師娘……”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嘴角,季窈這才回過神來,懵懂眨眼,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什麽?”
她那雙杏仁眼在燭火映照下熠熠生輝,說不出的呆愣可愛,南星忍不住莞爾,從牆邊直起身子,走到桌邊俯身過來,伸手輕輕将她嘴邊的碎紅棗粒撚走。
這一動作,她仰頭時分恰逢他溫柔低頭,季窈被他突然的靠近略吓到,眼神相撞上時,兩人皆是一愣。暧昧不明的氣氛似乎在這一刻順着少年的指尖點在少女肌膚,融于夏夜潮濕的空氣中,抽絲剝繭般快速發酵起來、擴散開來。南星眼眸低垂,濃密的鴉睫覆蓋其上,看不清眼裏的情緒。
他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片刻後緩緩收回手,目光卻仍直直的落在少女臉上。
半晌,他于這暖黃柔和的微光中開口,聲音喑啞,氣息灼熱。
“師娘,我可以親你嗎?”
他、他在說什麽!?
這句話就像是導火索一般,讓季窈整個人瞬間回過神來,緊繃神經整個人往後仰。
對了!上次喝酒糊裏糊塗和他親上,心裏一直記得要離他遠些的,怎麽這幾日查案翻牆,合作得越發有默契之後,她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當然不可以!”季窈站起身,氣鼓鼓的推着他往外走,“還當自己酒沒醒,對着師娘說這些混賬話。我還以為這段時日你轉了性,終于沒那麽輕浮幼稚了,給我出去!”
不料她這一推,正中南星下懷。他順勢捉住季窈的手把她禁锢在自己懷中,眉眼在這一瞬間染上些許哀怨。
“我知道我沒有師父處事穩重,可他已經死了。你們成親不過短短三月,以後都會有我陪着你的。我已經很努力在學了,師娘你多看看我,不要趕我走,好嗎?”
這又是什麽混賬話?少女聽得面紅耳赤,在他懷裏掙紮得更厲害。
“別鬧了,我連你真名叫什麽都不知道,如何交心?”
她原本只是随便找了個借口想讓他知難而退,卻沒想到南星直接攬過少女細腰,以為這才是她不願意接納他的原因。
“這有什麽,我告訴你便是,我的真名叫……”
“南星!”
身後猛不丁傳來一個聲音,兩人回頭望去,杜仲已經将房門打開,略站到門口,清隽的面容上透着寒氣。
“這麽晚了,你在掌櫃房中做甚?”
“我是來……”
“啊,他是來看我算賬算清楚沒有的。”季窈本身就有些害怕杜仲,生怕他誤會自己與南星有私,此刻趕緊從南星懷中掙脫,接過話頭随便撒了個謊,順便還不忘拿起桌上的賬本,有模有樣的翻看起來。
“咳……我看了最近的賬,店裏的流水少了三分之一有餘,是怎麽回事?”
木橋對面,杜仲收回目光,準備重新将房門關上:“七夕将至,城中為未曾娶親的男子與深閨女娘們舉辦了不少廟會、選親、和結緣的盛會,是以女客們少了許多。”
女娘們都琢磨着怎麽選夫婿去了,那南風館的生意豈不是還要繼續這麽蕭條下去?
合上賬本,少女眉頭緊促。
南星從容一笑,俯身到少女耳邊道:“鴛鴦戲水,出雙入對,是攔不住的事,只過了這段時日,到了秋天就會好起來的。”
鴛鴦有什麽了不起……季窈沉思片刻,一個壞笑從嘴角勾起。杜仲和南星看着她從黑暗中緩緩擡頭,眼裏閃着壞事兒的精光。
“且看我如何棒打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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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夏炎炎,日晴當空。
杜仲帶着朦胧的睡意從後舍來到前館大堂時,看見南星、京墨和蟬衣都已經收拾妥帖,坐在大堂其中一張四方桌的三側,身後則是南風館餘下所有的小倌和夥計。在他們面前,季窈一身清爽男子裝扮,袖口、腳踝以帶束口,顯得幹淨利落,像是要去做什麽粗活重活一樣。
見杜仲終于來了,她趕緊招手,興高采烈的示意杜仲也一并在她面前坐下。
經過她先是帶着南星翻牆進林生家裏找衣服,後又屢教不改,再次翻進陳三家中在別人臉上劃刀口,高瘦的郎君吃不準眼前嬌小的少女又想做什麽離經叛道之事,剛不大情願地走過來,就被季窈一把按住肩膀坐在凳子上,随即激昂澎湃地說道:“今日将大家召集起來,是為了宣布一項重要的活動。”
商陸一身淡彩流光的紗衣,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他向來最是捧季窈的場,開口問來。
“是何活動?”
季窈神秘一笑,撫着額頭嘆惋道:“不瞞大家,我昨夜通宵查看最近的賬本,看見咱們店裏的流水竟然足足少了有三分之一,身為掌櫃,我自己在吃穿用度上尚可節衣縮食,可對于大家每月的例錢,我無論如何不願意苛扣,只想讓大家跟着我能過上好日子。這過上好日子的辦法,自然就是讓城中盡可能多的女娘繼續選擇來到我們南風館尋歡作樂。所以三日後,龍都城中月老廟前舉辦的一系列七夕盛會,我們勢必要想辦法參與進去,拆散那些個墜入情網的少男少女們,懂了嗎?”
這個主意實在是損,京墨聽完笑着低頭,只當做她小孩子脾性。
“自古勸和不勸分,掌櫃帶我們做這種事,恐怕太過缺德了些。”
季窈正興致勃勃地展開自己昨晚連夜畫好的圖,聽見這話轉過頭來解釋道:“非也非也,自古多情空餘恨。這一男一女在彼此了解的過程中,難免會遇到美色啊、劫財啊、天災人禍啊之類的困難,每一種困難都是可以幫助女娘們看清一個男人真面目的最好機會。如果女娘愛錯了人,甚至嫁錯郎君,那便是一生的悔恨。我此番行為不過是對他們的考驗,真正相愛且意志堅定的鴛鴦們是不會被我們拆散的。這是積福不是缺德,放心吧。”
說完,她将手中圖紙展開,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起自己的計劃。
七夕節當夜,南風館所在的簋街作為龍都最繁華的地段,會在集市街到月老廟的這一段距離中布置大量花燈和花束,以裝點濃郁的過節氛圍。屆時裏面除了全龍都城中大部分老百姓,尤其是年輕的女娘和郎君們都會到此,觀看表演、賞景品茶。
南風館所有人則需要分成四個部分,一部分人帶着從青樓請來的美嬌娘守在集市街上,施展美人計作為第一關;一部分人則蒙面,悄然等在月湖橋上,用半路打劫作為第二關;還有一部分人候在相思樹下,等過了橋的愛侶們來到樹下求相思子、挂情人結的時候施展美男計,上前搭讪,作為第三關;至于最後這一部分人嘛,則是早早的候在相思樹後的月老廟中,看準時機将廟堂裏的燭火熄滅,制造鬧鬼的假象,看那些女娘身邊的郎君們會做出什麽反應。
“能将四關都闖過的人,必定寥寥無幾,到時候我們再說這是七夕活動的一部分就是。到時候咱們館裏生意好起來,我給大家漲月錢!”
南星心裏自然覺得有趣極了,但礙于自己昨晚才在季窈面前說了要成熟穩重些,忍住站起來鼓掌叫好的沖動,只“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高聲附和道:“掌櫃妙計!我覺着甚好。”
四個郎君身後諸人,只将最後這一句“漲月錢”聽明白了,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好,甭管做什麽,掌櫃的只管吩咐!”
季窈嘴角拾起一個滿意的笑容,将圖紙拍在桌上,胸有成竹道:“本掌櫃現在就将此次活動,正式命名為‘巧斷鴛鴦納新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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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整個南風館所有人的加入,納新財的計劃正抵着七夕到來之前有條不紊的進行,只有一件,讓季窈有些頭疼。
她去到鄰街的青樓,打算找老媽媽高價請來四個美嬌娘到七夕盛會當夜的集市街口施展美人計,奈何參加七夕的女娘衆多,男子卻相對較少,那日青樓的客人已經約了很多,任季窈咬着牙出再高的價格,她們也只能有三個小娘子出借,再拿不出第四個。
少一個小娘子,這計劃的第一關就要漏掉不少好色的郎君,季窈将情況告知其他四人後,坐在櫃臺前愁眉不展。
南星看着季窈愁雲攏眉,嬌俏的一張臉失了光彩,突然心生一計。
“掌櫃,不如……你來扮第四名女娘吧?”
“啊?”
要她男扮女……不對,要她女扮男,然後再扮女裝?這樣不會露餡嗎?
此言一出,除南星外,其餘三人臉色皆是不同。
京墨忍笑不語,仿佛将南星那點子小心思全然看破;蟬衣心思單純,淡然的眼神中帶着一絲擔憂;杜仲則是橫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南星,沉默不語。
少年被他們幾人的目光盯得心裏發毛,又解釋道:“對啊,你身形與女娘相差無幾,長、長相也好,由你來扮作女娘,別人定不會察覺出來。況且作為計劃第一環,有你在前頭盯着,肯定能一次性過濾掉很多好色的男人。诶,不對,好色……”
對啊,光顧着想看她盛裝打扮一番,怎麽把這茬給忘了?師娘若是被那些好色之徒輕薄了可怎麽是好?
南星立刻改了主意,擺擺手道:“算了算了,這主意不好,我們再想想。”
被分到鬧鬼那一組,杜仲心中十分不願意參加這些小孩子戲耍的把戲,此刻剛好起身開口道:“我覺得此計甚好,掌櫃為了整個南風館的利益,犧牲美色不算什麽。若大家放心不下,我可以在一旁盯着,保護四位女娘的安全。”
什麽犧牲美色!師娘的美色豈是旁人可以看的?
少年拍案而起:“我不同意!”
再這樣耽擱下去,計劃就不一定能按時開展了,少女在兩人身後點點頭,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
“行,我上就我上,就這麽定了。”
如今君姑帶着赫連羽應該已經離開龍都,她今日便找個時間,回赫連家宅一趟,尋摸一兩身她往日穿戴過的衣裳回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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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晚膳,趁衆人忙着接待女客,季窈借口出去采買七夕節的用物,獨自一人出了門。
再走到無比熟悉的家宅門口時,少女有些恍惚,好像一推開門,赫連塵就在裏面秉燭夜讀一般。數月以來,她曾多次試圖在腦海中尋找他的面容,但此刻回到這裏,才恍然明白過來他倆确實已經陰陽相隔。
少女滿腹心思推門而入,卻沒有注意到暗巷拐角處,一雙如狼似虎的目光正緊緊地盯着自己。她進到宅院中,憑借往日的記憶徑直走到主卧房門口,進到內室。
房屋久不住人,灰塵滿溢,季窈遮住口鼻,在黑暗中适應一陣後,找準衣櫃的位置打開,開始翻找起來自己的衣裳。
這一翻找,她才察覺自己連一身出席盛會的漂亮衣裳都沒有,大多都是些素衣白裳,清雅有餘,寡淡無味。餘光瞟到衣櫃最裏面那身素白的喪服,她拿在手中,撫摸着上面辟邪紋織錦和銀色的獬豸紋刺繡。
這還是夏大娘子初到龍都時,嫌季窈衣着過于素簡,專門找人被她定制的名貴喪服,好幾次路過她門口,都聽她暗道這身衣服花銷頗多,甚是心疼。
看來看去,好像只有這身衣裳貴一些。
拿完衣裳,季窈又到妝奁前查看自己往日戴的珠釵。耳珰、手镯,匣屜裏還有一個銀質的項圈。與衣裳一起包好,正準備離開時,季窈突然聽到背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難道有人進來了?
這腳步聲零散,顯然來人不止一個,少女抱着包袱站在門口,透過縫隙赫然瞧見一大群苗疆人手持彎刀闖了進來,正四散開來到各處搜尋。
為首的尤猛姍姍來遲,手持提燈吩咐道:“給我到處搜,今天非抓着她不可!”
“是!”
怎麽辦,這下跑不掉了。
季窈絕望閉眼,轉身去打開衣櫃,試了幾次躲不進去,彎腰想鑽進床底才發現自己睡了三個多月的床是四面圍檔起來的矮架床。聽着門外苗疆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季窈抱着包袱瑟縮在門後面,拳頭漸漸捏緊。
尤猛聽見主卧房的門隐隐傳來聲響,頓時眼神一凜,邁開步子上前。就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卧房屋頂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自上而下,輕盈一躍落到院中,在衆人尚未反應過來之時一個縱身踢開木窗,進到卧房。接着他立刻拉住季窈躲開尤猛的攻擊,後退幾步摟住少女細腰從窗戶翻了出去。
“是你?”
杜仲神色淡然,一手摟着季窈,另一只手持劍從容應對這一個又一個攻過來的苗疆人。直到退至開闊地帶,他一個墊步帶着少女騰空而起,跳上屋頂,在一片嘩啦啦的瓦片碎裂聲中帶着她離開。
眼看着季窈又一次從自己面前逃脫,尤猛氣得吹胡子瞪眼,用刀指着月色中離去的兩人,氣急敗壞道:“給我追!”
一輪圓月高懸,月色中,沒有人注意到龍都城中,兩個輕盈的身影正交疊一起,快速從一個個屋頂上掠過。待行至南風館附近無人的街巷,确認苗疆人沒有追過來之後,杜仲摟着季窈一躍而下,在暗巷中落地。
自己的腰此刻被杜仲摟久了,有些僵硬,季窈退後一步,有些難為情。
“今日多謝你。”
杜仲一邊整理衣衫,目光落下她懷中包袱上。
“你回去做甚?”
她連忙将包袱打開,将衣裳和首飾露出來:“拿扮娘子之物。”
原本只是随意掃過,杜仲的目光卻倏忽然在那個銀質的項圈上停滞,他墨眉下壓,謹慎的拿起項圈,在月光中反複打量,沉身開口道:“這也是你的?”
“嗯,”季窈乖巧點頭,如實說來,“我從赫連塵的馬車上醒來之時,脖子上就帶着這枚項圈。有何不妥嗎?”
郎君眼中濃霧更甚,再看向季窈時,面色凝重。
他該不該告訴她,這項圈上所刻的委蛇,是只有苗疆世代侍奉苗疆王的部族——聖衣族人所帶飾品才會刻上去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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