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穿過演武堂便是常山派的大殿。殿前有一高爐,乳白色的霧氣氤氲而起,香灰的味道飄散在空氣之中。

殿前的梁柱上雕着兩只踏雲的鶴,殿門大開,紅木的門上刻着祥雲的圖樣。殿裏并不算大,但卻是修得十足的莊肅。

律九淵二人跟着那位少年進了大殿,先前正在殿內說話的二人頓時止住了話頭看向門處。

殿中的男子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身量挺拔修長,穿着一件白色長衫,玉帶束身,腰墜美玉。他長得并不算好看,頂多稱得上是個清秀模樣,眉眼間還帶着點溫潤味道,乍一眼看倒是像個書生。

他半側着身,朝二人投來一眼,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

律九淵本以為自己見到樓雲深的時候,一定是帶着那種壓制不住的憤怒,恨不得上前捅他一劍。可現下,他的心裏卻是意料之外的平靜。

“遲林。”樓雲深的聲音很輕,像是山間的練練泉水,帶着三分澄淨七分清朗,一時浸人心間。

“堂主。”路遲林應聲。

“晚輩孟平川,見過樓堂主。”律九淵掩下了心中的那點不情不願向樓雲深打了個招呼。後者微微點頭示意,道:“前些日子事務繁多,沒能到府上赴約,不知孟家主近來可好?”

律九淵道:“身體健壯,修為穩定。”

樓雲深愣了一會,輕輕笑了幾聲。

而後,他轉過身朝裴雲卿作了一揖:“此事是遲林思慮不周,我代他給常山派賠個不是。”

裴雲卿:“他二人既是臨雪堂之人,我派便不追究了……只是可否請兩位告知,你們是如何進入禁地的?”

律九淵暗道不妙,他總不能說他們是從北坡陡崖下的溶洞一路攀上來的。路遲林不追問,樓雲深和裴雲卿可不會傻傻地信了他的話。

“北坡有缺處。”路遲林涼涼地說。

只見裴雲卿眉頭一皺,問:“禁地向來防守森嚴,還從未聽說有過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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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密終有一疏嘛。”律九淵神思一轉,順着路遲林的話繼續說道,“我同路副堂沿着北坡一直走,可能也是湊巧,碰上了那處缺口,才誤入了禁地。還望裴掌門見諒。”

“你可記得缺口在何處?”裴雲卿追問。

律九淵猶豫了一會,道:“并不記得了。”

裴雲卿道:“罷,樓堂主可帶這兩位道友自行離去了。”

樓雲深道:“多謝,叨擾了。”

律九淵偏過頭,見路遲林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但又不知為何,在樓雲深走到他身前的那一刻,他又突然抿了唇凜了神色不做言語。

“走吧。”樓雲深擡手拍了拍他的肩。

“嗯。”路遲林垂了眼,跟上樓雲深的步伐。

出了殿門,律九淵湊到路遲林的身邊正欲開口,卻被後者扯住了衣袖,附在耳邊小聲說道:“昨日所說的,不要同旁人提起。”

旁人能指誰?

律九淵聞言,瞟了一眼前頭走着的樓雲深,心中忽地湧上了一絲歡喜。

“好。”

是夜。

清風過境,疏影橫斜。

月光打在山間,在潭面上撒落了一層粼粼波光。潭下幽幽的一片,猶如風流浪子多情的眼,望不見底、看不到頭。林中是一片岑寂,偶爾能聽見枝葉相接的沙沙摩擦聲,旁的聲音,像是鳥叫蟬鳴之類的卻都不曾聽見。

那日律九淵與路遲林誤入禁地後,裴雲卿便與五位長老商議加派弟子輪流把守禁地,而這曾有魔修出現的深潭,更是決計由長老親自執守。

這個時辰,正好輪到七闕生。

七闕生在五位長老中排行末位,修為也與前頭的四位相差甚遠。平日裏,他執掌的那一方殿也并不受常山派弟子重視。

七闕生看着十分瘦小,長發披散,常給人一種陰沉之感。他的顴骨凸出,臉上的線條也像是刀削的一般生硬,此刻在月光之下,更是完全地顯露出來,猶如鬼魅。

他在潭邊踱步許久,唇上一碰,幽幽地說:“你可記得答應我的事。”

回應他的是一陣呼嘯而過的山風。

“我沒有想到,你居然入了魔。這潭中究竟有什麽東西,能讓你如此記挂。”他的聲音有些尖銳,在這樣的夜晚中顯得格外瘆人。

七闕生走到潭邊的一塊石頭旁蹲下,鞠了一捧水仔細打量。手中的水清澈透明,映出的卻不是他的臉,而是一個黑影。

黑影晃了晃,喋喋地笑了兩聲。

“你何必再裝神弄鬼。”

“你等到樓雲深走後才下手,莫不是還打不過他吧?”

那黑影道:“律九淵都死于他手,我又如何打得過?”

“律九淵如何死的,你會不知道?若不是樓雲深把路遲林送去,他律九淵能那麽容易就死了?”七闕生冷冷地笑了聲,“那路遲林看着像是朵高嶺之花,也不知使了什麽法子……”

黑影道:“你大可以試試。”

七闕生:“不了,我還要命。”

黑影掠到七闕生的旁邊,漸漸縮短了一截,七闕生偏過頭看他,上下唇一碰,嘲諷道:“這副模樣,真醜。”

黑影沒有說話。潭面上他的影子飄忽不定。

他的胸口處延生出一縷黑霧,緩緩地探入潭水之中。

忽地,那黑霧所碰到的地方炸開一道水花,黑影朝七闕生拍出一掌,直直跳入水中。

那一掌的力道不重,至少比不上他打向律九淵的那一掌。七闕生嘔出一口血,跌在一旁的泥地上。

“下手真狠。”他喃喃念着,合上了眼簾。

黑影竄入水中,不斷地潭底游去。

“那東西當真在此?”

胸前的黑霧動了動,似乎是在回答他的話。

“路遲林與你又有什麽關系。他怎知道東西在這。”

他動作一滞,繼續道:“他們并不像。”

“我知道了。”

黑影落在潭地泥地上。

月光只剩零星一點,隐隐地留下一絲微弱的光。刺骨的寒意包裹着他,黑影不由打了個寒顫。

胸前的黑霧又動了動,似乎在嘲諷着他的舉動。

“當啷——”黑影走了幾步,踢上了一條鎖鏈。

這條鐵鏈足有人手那般粗,本是掩在沙土之中,因着黑影的動作帶出一小塊,還順便掀起了一番塵土。

黑影順着鐵鏈望了望,沿着一頭邁步走去。

四條鐵鏈自四方而來,在同一處戛然而止,齊齊沒入沙土之下。而他們的另一頭,正是固定在潭邊的石壁之中。

黑影在那處站定,胸前的黑霧像一個孩童一般,試探着伸出一只似手非手的“軀幹”,那“軀幹”上攜着一縷銀色的光,在觸碰到鎖鏈相接之處時,銀光脫離,直直打入泥地裏。

他在上面畫了一個圖樣,像是什麽失傳已久的陣符。

鐵鏈頓時發出嗡嗡的哀鳴,潭邊石壁也開始顫動。黑影飛速蹲**,一手探入泥地,拽着鐵鏈就要将它們一把扯起。

潭水攪動,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一聲長鳴響徹雲霄。

在一瞬間,仿佛星辰移位,天柱都将傾倒。

北坡,乃至整座山都開始顫動,遠在大殿的裴雲卿忽然睜眼,化作一道白光掠向禁地。

鐵鏈從泥土下脫出,黑影仿佛已經用了萬鈞的力氣。倘若能看見他的手臂,想必一定是已經青筋暴起,皮肉顫栗。

他的周身湧起一陣風,帶着十二分的淩冽,不住地刮在周邊的鎖鏈上。

刺耳的鐵聲混着似是龍聲的長吟,深深打入肺腑之中,瘋狂地滌蕩橫掃。

裴雲卿還未到達潭邊,臉上便被風刀霜劍劃出了一道口子。

一道水柱沖天而上,似是要直擊蒼穹。

“岑、明!”那是一個狂狷的聲音,從腹腔發出的,帶着無數的怒意與悲怆。

黑影喉中湧血,直覺五髒六腑都要暴裂開來。

随着一聲脆響,鐵鏈在利風齊割下轟然斷裂,一顆通體透亮,光華流轉的鲛珠脫土而出。

黑影虛手搭珠身,黑霧自他的手臂纏繞到他的指尖。他們像是在觸摸一個稀世珍寶,手上極其的清慢溫柔。

而在他觸碰過的地方,卻是漸漸開裂!只一會,那珠身上便布滿了龜裂的紋路。

平地皺起狂風,擋開周圍的潭水,卷着黑影躍出水面。

鲛珠碎裂,化為一堆粉末落入潭中。

潭面上現出一塊不知名的圖案。

最後一絲粉末落水,圖案消散,水柱化為雨絲傾倒在林間。

裴雲卿一手執劍,一手作訣,破開前邊阻擋着的妖風,排山倒海般地襲向半空中的黑影。

卻見那身影回身一避,一手抓上他的劍身。

裴雲卿覺得自己看到一雙淩厲的眼睛,也許是錯覺,也許不是。

黑影在劍身上輕輕一彈,裴雲卿虎口頓麻,他的劍險些脫手而出。

一道金網自黑影頭上罩下,大長老左念恒立于山頭之上,獵獵地風刮起她的白裙,她周身靈力大震,眉間一點朱砂豔色逼人。二老北朗與三老潮江分立兩側,手捏法訣凜神相對。

南邯提索自下而來,那索在他的手上猶如兩條靈蛇,毫無半點沉重之感。

此名為,覆魔。

裴雲卿立于樹上,月華流照他的劍身,他與左念對視一眼,擡手将劍抛至空中。當時是,長劍衍出三千劍身,以雷霆之勢飛向黑影。

南邯的鐵索當仁不讓,将黑影困于一隅之地。

金網自他上方罩下,他便是插翅也再難逃脫。

只可惜。

有一處缺處。

七闕生勾了勾嘴角。

潭中炸開一道水花,那黑影身形一閃,沒入北方,再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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