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含怒的悶悶雷聲滾落山間,緊随而至的閃電照亮了大半的天。

演武臺上的弟子早就換了一批,穿林而過的山風撩起了他們潑墨似的弟子服飾。

山間的樹木早就被吹折了腰,枝葉摩擦發出“飒飒”的響聲。

烏雲蔽了月,像是随時都能将冷雨傾盆倒下。

樓雲深攜風而至,面色沉沉。他的目光在守陣的弟子臉上一一掃過,皺起了一雙眉頭。

“律九淵呢?”他問道。

臺下的弟子瑟瑟回答:“先前好像是同路副堂回房去了。”

樓雲深沉吟了一會,冷聲開口:“去找他過來。”

……

又一道驚雷落下。宿在房中的各派長老睜開了眼,紛紛聚首院中。

“這架勢,可是哪位道友在渡劫?”有人這般問道。

劍門長老捋着他的山羊胡,神色不定地搖了搖頭。

“此非渡劫之勢,而是……”

“妖邪将出。”

不知誰補了這麽一句,衆人面面相觑,又有誰不知他口中的“妖邪”指的何人。

除了沉川,能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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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遲林又落入了一方夢魇。

這一次,他獨自泛舟于一片湖水上。湖是碧藍清澈的,可卻望不見底。四周看去,甚至連邊界都不曾瞧見,仿佛與天連成一片。

他在水上飄蕩着,周遭沒有旁的聲音,只剩他自己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他像是被定在了一處,目光只能注視着湖面蕩開的漣漪。

他看見了水面上的影子。

是兩個男人。

他們在湖上泛舟,在月下煮酒,在床笫交纏。萬分溫情,萬分纏綿。最後,他們拔刀相向。

那是他熟悉的兩張臉。

一張來自岑明,一張來自沈不悔——也就是沉川。

那些畫面如走馬燈般,自他眼前飛快閃過。心上像是壓下了一塊大石,呼吸都堵在一處,喘不過半點的氣來。

也許他總算是觸碰到了一點邊線。

路遲林張了張嘴,卻喉頭幹澀,發不出半點的聲音。

小舟晃晃悠悠地走了許久,湖上起了一陣霧,氤氲着自四方而來,逐漸将他吞噬了進去。

朦胧中,他終于聽見了一絲聲音,像是現實與夢境的竊竊私語,零零碎碎得不知在嘀咕什麽。

他掙脫不能,也逃脫不能。

……

沉川早就忘記了自己是否走過這一條路。但他忘記的東西已經太多了,這也不足為奇。

百年的時光對于世上許多修士而言是匆匆而過,是須臾一瞬,可對他來說卻每一日都度日入年。

在他前半生的修行中,他未嘗沒有體驗過孤獨,可卻沒有一次,教他這般的心焦氣燥,這般的憎惡不止。

如果不是那日誤闖進來的那個修士,或許他還會被困在陣裏百年、千年,甚至更久。一直到他神魂麻木,魔氣盡散。

他坐在了一塊大石上,折了一只葉,吹了一首斷斷續續的小曲。

只剩下他了。故人塵歸塵,土歸土,這世上只剩下他沉川一個了。

獵獵的風自那張不屬于他的臉上吹過,撩起了衣袍,帶起了碎發。沉川突然覺得有些冷。

“百年前,你可知會有今日?”也不知在自言自語,還是在隔着經年質問着曾經的故人。

他眺望着山下的臨雪堂,演武臺的上方靈力流轉,原先屬于岑明的書房內正坐着他的不知道第幾個傳人,燃着早已沒了從前味道的煙,點着不知貴了多少的火燭。

他又覺得,自己不該是這副傷春悲秋的模樣。

他該是魔主沉川。

他斂了眸中的片刻失神,擡起手,自半空中這麽虛虛一抓。

山石顫動,仿若什麽東西呼之欲出。他的手指上結了靈絲,相互牽引着沒入巨石旁槐樹下的那塊土地裏。

槐樹頓時傾斜了樹身,周遭的泥土也開始發了狂地坍塌下陷,逐漸冒出了一個黑洞。

他藏在那個修士的身體裏,為的不過就是這一刻。

他的手上青筋暴起,虬實的肌肉也是緊緊繃起。那雙眼裏布滿血絲,卻被臉上那似有似無的笑意襯得萬分可怖。

天邊湧來了層層黑雲,隆隆的雷聲忽然在他耳邊炸開。

碎石塊随着變得松軟的泥土滾落陷在黑洞裏,如一個漩渦般愈卷愈深。

該結束了。百年的魂識束縛,痛苦煎熬都要結束了。

山巒還在不斷地震顫,那些響聲混在滾滾雷聲裏。

一絲光亮閃了他的眼。

那是琉璃制成的燈盞,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沒有将那盞燈帶起,也未曾細細看過它的形制。

一道閃電照亮了他扭曲的面龐。

他調動起全身的靈力,彙聚在那只手的掌心之中。一瞬間,悉數撞上了土中的那盞琉璃燈。

琉璃燈上光華流轉,像是罩着一層靈力,破不了它分毫。

沉川的臉上登時生出了冷意。

滔天的魔氣自他體內繼續湧出,在半空中化作一把利劍,摧枯拉朽地釘在地面上。

塵土漫開,他頭上的玉冠也被風卷了下來。

利劍擊碎了屏障。

所有的山雨欲來、黑雲壓城,也都被擊碎在了那一聲清脆聲中。

僅僅是彈指一揮間,數百片琉璃随便從土中脫出,散落在林間何處。像是萬點逃竄的星光,湮沒在廣袤銀河裏。

“還差一個。”他喃喃說道。

“結陣——”

沉川猛地回過頭,揮袖擋下了直逼面門的那塊陣盤。

靈力交彙之處,一股利風橫掃滌蕩,生生将四周草木壓下了一頭。

樓雲深接過被打回的陣盤,手中捏訣,口中念法。金光輪轉的法陣自天降下,臨雪堂的弟子立在山下,手中現出的一點銀光紛紛沒入陣中。

“樓堂主,律堡主他這是……”

“他非是律九淵,而是魔主沉川!”樓雲深一咬舌尖,将吐出的血抹在了陣盤上。

各門長老、各宗宗主皆祭出法器,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沉川襲來。

他冷哼一聲,折身勾轉之間,那些法器悉數毀在了他的魔氣之下。

他又一手指天,抗住了下落的陣法。

“爾非岑明,也想困住本座?”沉川不屑說道,手中一抓,周身魔氣彙作一把長刀,聚攏在他的手上。

破天之勢。

刀光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

魔氣帶起的狂風迷了他們的眼,将他們生生向後逼退了數尺。

早在流離島時,樓雲深就已經見識過了沉川的修為之深。他早知饒是沉川尚在陣中,也不是可以小觑之輩。但他卻沒有想到,他還是低估了沉川的能耐,那日他使出的遠沒有今日的八成之功。

樓雲深嘔出一口血,膝蓋一彎,險些要跪倒在地上。

山下的弟子也受到反噬,支撐不住敗下陣來。

沉川扯了嘴角,望着不遠處的臨雪堂:“如今我便是毀了它,也再無人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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