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外公!

第31章 第 31 章 外公!

他的脾氣在周社面前永遠難以控制。

可周社聽了, 笑意透過聽筒準确無誤的傳來。

“你不是叫我走遠點,不要影響你拍戲?我在去觀景臺的路上。”

敬神山的觀景臺, 李司淨去過很多次,能夠遠眺山峰景色,更是觀賞日出的絕佳地點。

“……沒叫你走那麽遠。”

李司淨只希望他不要在鏡頭前礙事。

誰能想到,這人一走遠,他的幻覺如地底爆發的岩漿一般湧灌而上,直接幹擾了他的正常拍攝。

“下次要走,提前跟我說一聲。”

他話音未落,機位前停靈的老屋,黑漆漆的,傳出了哐當的動靜。

離得近的場務趕緊跑了進去, “怎麽了?”

李司淨沖手機裏說:“趕緊回來。”

也不管周社的回答, 徑自挂了電話。

他還沒走到老屋, 場務就扶出了臉色蒼白的獨孤深。

剛才在鏡頭前發揮極好的獨孤深, 也不知道為什麽跑去了老屋。

裏面除了拍攝要用的空棺材和香燭紙錢也沒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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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顯然摔得不輕,走路都渾渾噩噩, 場務擔心的攙扶着。

李司淨關切看他,“出什麽事了?摔着了?”

“我……”他聲音虛弱, 臉色蒼白得仿佛受了驚吓。

李司淨心頭一跳,想起許制片說獨孤深在李家村可能會出事, 立刻擔心起來。

“哪裏不舒服?頭痛還是頭暈想吐?眼睛花不花, 有沒有重影?”

他幾乎将症狀問遍, 甚至比獨孤深更清楚人可能存在的“不舒服”。

唯恐獨孤深遭了這座山的邪門影響。

獨孤深終于擡了頭,那雙眼睛赧然回道:

“不是,我……我有點困,沒站穩。”

回答得出乎意料。

李司淨一愣, 笑出聲。

一旁扶他的場務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拍戲太緊張了?昨晚沒睡好?第一次演戲是這樣的,放輕松一點。”

李司淨轉頭吩咐:“萬年,你幫他找張折疊床……”

“找什麽啊,我那張躺椅給他睡。”

無所事事的迎渡,來領男主角了。

“你小子真是清純男大,這種傻話也敢直說。李司淨還以為你被這山裏的妖魔鬼怪怎麽了,你居然是困了,想睡覺沒站穩……”

不得不說,迎渡看起來不靠譜,竟然想法跟李司淨一樣。

李司淨看他們越走越遠,應該沒事。

他松了一口氣,下意識看了看手機。

跟周社沒關系就好。

-

獨孤深摔倒,不是因為困。

可他面對李司淨真情實意的擔心和驚慌,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他在棺材裏見到了父親。

葬禮成為了一門生意,剛好是他常常打交道的生意。

在仔細聆聽趙二開價時,獨孤深的錯愕一如當初詢問父親喪事報價時一模一樣。

劇本上白紙黑字的想象,永遠無法帶來面對面說話的震撼。

趙二的嬉笑,對八萬的輕描淡寫,都讓他不斷想起殡儀館裝着父親的那口漆黑的棺材。

像極了拍攝現場的道具棺材。

劇組的人忙忙碌碌,獨孤深等在一旁,視線止不住看向停靈的老屋。

陰暗屋門露出了棺材的一角,泛着沉悶黑亮的光。

一個空蕩的、普通的道具棺材,裏面不會有“鄰居老人”的屍體,他的視線仍舊無法挪開。

死亡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太過熟悉。

更何況葬禮,早就習以為常。

獨孤深忽然想看一看棺材。

他也不理解自己,他到底是想在空棺材裏看到什麽呢?

熱鬧的白事現場,都是群演嗑瓜子聊天喝茶的聲音,偏偏獨孤深一走進老堂屋,喧鬧就靜了下來。

黑漆的棺材前,跳躍着燃燒的紅燭與煙氣袅袅的香。

他走了過去,在本該空蕩的棺材裏,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已故父親的臉。

獨孤深臉色蒼白,正要退出去,棺材裏的父親,忽然睜開了眼睛。

像是獨孤深熟悉的嚴厲模樣,伸手來抓他的衣領。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裏嗎?”

聲音從他耳畔炸開,獨孤深驚恐的後退,突然腳下一滑,狠狠摔了下去。

咚隆哐當,摔得他頭腦發懵。

再回過神,已經被場務扶着走出了老屋。

“我……有點困,沒站穩。”

他的謊言成為了最好的解釋。

沒有人會相信他的幻覺。

就像沒人會相信他經常聽到已故的媽媽絮絮叨叨跟他說話,也常常見到父親在冷透的冬天穿着一身薄衣問他:“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裏嗎?”

耳邊都是迎渡關切的話,他卻一聲也聽不進去。

“你在李家村別到處一個人亂跑,這地方邪門不安全,你去哪兒都記得叫我,反正我閑。”

“昨晚到底幾點睡的?以後手機放遠點,影響睡眠。”

“要蓋被子嗎?給你找張小毛毯……阿深?”

他靠在躺椅的瞬間,幾乎沉沉睡去,一雙眼睛被濃稠淤泥壓住了眼皮似的,見不到半分光亮。

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臺子上。

他從小在話劇團長大,早就習慣了這樣居高臨下的舞臺。

但這是賢良資料館的戲臺。

不同于別的舞臺,資料館的戲臺拆除了後面遮擋的牆面,镂空成了一座山的畫框,将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圈成了一幅水墨畫。

可是,此時戲臺下站着許多黑壓壓的人影,模糊得看不清容貌,卻亮起了一雙雙相同的綠色眼睛。

他們可怖得像是同一個人,緊盯着臺上的獨孤深。

獨孤深緊張得手指顫抖。

跟無數次父親逼迫他上臺表演一樣,頭腦一片空白。

很快,他的父親大步從臺下走來,明明是一身漆黑難以辨明的影子,依然有着獨孤深永生難忘的語氣。

“你的感情呢?你飾演這個角色作為兒子對父親的崇敬呢?”

“太笨了,完全沒有遺傳到我們家的天賦。”

“登臺有什麽好害怕的!這點膽量都沒有怎麽做演員!”

獨孤深吓得往後躲,卻根本逃不開。

父親的黑影抓住他的脖子,狠狠扼住他的咽喉,無法呼吸。

他永恒紛雜的噩夢裏,盡是父親一次又一次質問:“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裏嗎?”

獨孤深痛苦的不願意回憶那一天。

天很冷,媽媽說,爸爸太久沒回來了,叫他出去看看。

聚會的地方是門外巷子裏的小菜館,裏面坐着醉醺醺的同桌人。

“你爸早回去了。沒回家?”

“肯定是去演戲了,你去劇院找找。”

“他肯定借着酒勁,在那裏戲瘾大發呢!”

他真的不知道父親在那裏嗎?

“啊啊啊!”

突然,黑影爆發出一聲痛呼。

獨孤深終于奪回呼吸。

他差點在夢裏窒息,再度感受到死亡的恐懼,又在回過神的瞬間,與臺下一雙雙眼睛對視。

真正的恐怖不是鬼哭狼嚎,而是一群熱鬧得擁擠的人,霎時齊刷刷的安靜看向他。

獨孤深慌亂的扶住地面起身,跌跌撞撞的逃跑。

他剛轉身,就聽到了一聲驚雷般的呼喊:

“他跑了!抓住他!”

與此同時獨孤深感受到痛。

他的後背、他的雙腿都受到了石頭的襲擊。

那些李家村山路上鋪滿的小石子,似乎被臺下的人逐一撿起了,槍林彈雨般沖他砸來。

他無處可躲。

“啊!”

有塊石頭砸在了他的腦後,令他頭腦轟隆,摔了下去。

完了。

他沒有太強的求生欲,依然會在逃亡的夢裏感到害怕。

升起這樣的恐懼的瞬間,他見到眼前彌漫的黑泥,透過戲臺上圈住敬神山的石框,流淌出泥濘的痕跡。

忽然,黑泥之中出現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他被人拖進了那幅圈入敬神山的石框,神奇的遠離了石頭亂雨。

可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見到一道消瘦的背影。

有人救了他。

那人将他牢牢護在漆黑石框之後,小心探頭出去,試圖确認安全。

獨孤深見到那人穿着一身襯衫黑褲,背脊消瘦,連襯衫肩膀都被嶙峋的骨頭撐出了尖銳的弧度。

像極了李司淨。

獨孤深不禁出聲,“李導……”

誰知,熟悉的背影轉過頭來,并不是李司淨。

對方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鏡,幾乎要看不清眼睛,筆挺的鼻子,瘦弱的臉頰,嘴角勾起善意的笑容。

這人和李司淨沒有半點相似,偏偏這笑容背後的溫柔,令獨孤深一陣恍惚。

這世上,怎麽會有五官完全不像,氣質卻如出一轍的人?

念頭一起,獨孤深心裏升起了一種猜測。

那人見他沉默,溫柔出聲。

“你還這麽年輕,有什麽想不開的呢?這樣的山裏,不适合你這樣的孩子進來。”

獨孤深心跳劇烈,覺得這人熟悉無比,幾乎脫口喊道:

“外公!”

像極了李司淨,或者說李司淨像極了的這個人,溫柔如斯、慈祥善良,只會是李司淨的外公!

那個人聽了,平靜眼神在厚重鏡片之後露出溫柔的困惑,戲谑道:

“啊?我怎麽會有你這麽大的外孫?”

一句反問,令獨孤深呃呃啊啊,尴尬住了。

“不是、那個……”

他還不知道外公的名字,他只知道李導跟媽媽姓,所以李導的外公姓李。

但是外公叫什麽名字?

年輕的外公,并沒有給他太多思考時間,視線一轉,看向黑暗的更深處。

“山裏已經丢了一個小女孩,你可不能再丢了,會有人擔心的。”

外公溫柔一笑,伸出手推了他。

“你該回去了。”

一句話。

獨孤深猛然醒了過來。

他眼前是一支巨大的遮陽傘,幫他擋住了頭頂裏的陽光。

可他依然揮散不掉噩夢裏齊刷刷直視他的黑影,石頭砸在身上聲音和痛罵的聲音仿佛清晰回蕩在耳畔。

他甚至擡手,去摸自己被石頭砸過的後腦勺。

那裏沒有傷,卻有着真實的記憶。

“醒了?”

身旁傳來熟悉的詢問。

獨孤深見到了迎渡。

迎渡戴着墨鏡,在繁忙的劇組顯得無所事事,但手上竟然意外的卷着劇本,似乎正在背臺詞。

不過,他的墨鏡泛着光,怎麽努力都像裝模作樣。

迎渡還笑:“你小子一聲不吭,躺椅子上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幸好下一場戲不需要你出鏡,李司淨說讓你睡。”

“你怎麽回事啊?早上熬到幾點才睡?”

“李導呢?”

獨孤深想起了外公,猛然從躺椅翻身起來,低頭去找自己的鞋,卻一無所獲。

迎渡看了看,伸手去給他撈躺椅下面的鞋子。

“還在拍喪事一條龍呢,畢竟鏡頭要的有點多……”

他正勾出那雙鞋,一轉頭,獨孤深已經光着腳跑進了現場。

“鞋!你的鞋子!”

獨孤深踩在濕滑泥濘土壤,襪子沾滿了露水,仍是不停步伐,焦急的去找李司淨。

然而,他沒能走到拍攝現場,就被人攔了下來。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長風衣,在深秋的山裏顯得淩厲孤傲。

獨孤深見過他許多次,都見到他面帶笑容,溫柔親切的跟李司淨對話。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碰面。

那副俊美鋒利的臉,泛着拒人千裏的冷漠。

“小叔……”

拘謹的稱呼,還是他平時從迎渡那裏聽來的。

因為是李司淨的小叔,所以劇組的人都叫他小叔。

“你要去找司淨?”

周社的聲音如眼神一樣冷漠。

獨孤深吓得手足無措,緊張解釋道:“我、我做了一個夢,好像夢到了外公,是李導的外公。他在夢裏說——”

“你做了一個夢,所以就要打擾導演的工作?”

周社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冷冽,話語無情。

“還是你覺得司淨的工作輕松悠閑,有空陪你聊一場夢?”

獨孤深漲紅了臉,無地自容。

“對不起……”

獨孤深這才覺得渾身冰涼,腳底襪子浸濕的寒意,順着他的腳直竄心底。

片場随時有工作人員和群演走動,獨孤深甚至能夠聽到吵吵鬧鬧的吹打聲。

他是內斂沉默懂得閉嘴的人。

可他想到夢裏笑容溫柔的外公,又不肯就此放棄。

獨孤深仰起頭,“小叔,請問你知道外公叫什麽名字嗎?”

冷漠的周社終于勾起一絲笑意,眼睛泛着的光深邃又讓獨孤深膽寒。

“李銘書。”

名字清楚的傳入獨孤深耳中,他仰視周社的眼睛,卻像是落入了黑暗,渾身冰涼,連自己的呼吸都沒了氣息。

仿佛這是一個不該聽見的名字。

當他聽到的時候,靈魂就釘死在了山裏,終于被夢裏癫狂黑影追上,扼住了脖頸。

難以逃脫。

忽然,他冰冷的肩膀搭上了溫暖手臂。

迎渡笑着跟了過來,喚回了獨孤深的神志。

“小叔,你和阿深聊什麽呢?”

周社黑沉的眼睛終于離開了獨孤深,但他并不打算回答。

迎渡對這個人充滿防備,不妨礙他笑容燦爛。

“看你把我們小朋友吓的,你又不是劇組的人,對他提要求說教也該李司淨自己來吧?”

周社沒理他,只是垂眸看向獨孤深的雙腳,“山裏冷,要見司淨,也先穿上鞋。”

獨孤深渾身僵硬的寒意,終于被腳底濕透的泥濘取代,局促的看了看自己雙腳。

迎渡轉身就吩咐,“鞋在這兒,穿上。”

五個彪形助理,總有一個能幫他把獨孤深的鞋子提上。

獨孤深低頭撿起鞋,沒急着穿,他得脫了襪子先擦擦腳。

“謝謝,不好意思。”

他們這裏聚太多人。

鏡頭前一聲“卡”,李司淨的聲音緊接着傳來:“周社!”

顯然他盯周社不止一會兒了,“你在做什麽?”

周社露出笑容親切,走了過去,“我提醒阿深穿上鞋子,別感冒了。”

比起他警告獨孤深時,溫柔得不像同一個人。

李司淨皺眉看了他一眼,又揚聲說道:“阿深,先把鞋子穿上,然後過來準備下一場戲。”

然後,那道冷漠無情的身影,笑容溫柔的走到李司淨身邊。

還被李司淨嫌棄的瞥了一眼,低聲叮囑了什麽。

“少跟那個家夥說話。”

迎渡是絲毫不介意在別人背後說壞話,警惕的盯着周社的背影。

“他看起來是李司淨的小叔,背地裏不知道是什麽妖魔鬼怪,會殺人的。”

獨孤深心頭一跳,仍是擺脫不掉那一瞬間的陰寒。

鋼針貫穿靈魂,釘死他的冰冷,令他在深秋山林打了個寒顫。

迎渡問:“你做什麽夢了?噩夢?需要我幫你解夢嗎?”

他總是不留餘地的推銷自己,“以前在清泉觀的時候,我跟着師兄學了一手,我不止會算命哦。”

獨孤深只是沉默揮開他搭肩膀的手,“迎渡,你的命一定很好吧。”

“嗯?”他沒理解這話的意思。

獨孤深垂着頭,提着鞋子往回走。

“只有命夠好的人,才敢随便拉着人解夢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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