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月光》

第33章 第 33 章 《月光》

李司淨很容易在這樣的夜晚, 回憶起那一天的月亮。

渾圓懸于天空,灑下溫柔如水的光芒。

即使城市燈火通明, 月亮也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李司淨将攝像機架在了橋下,坐在寒冷的長椅上,對準了月亮照耀的橋。

高橋之上,汽車飛馳,還有摩托車嗡嗡作響,哪怕夜深了也是忙碌得川流不息。

顯得月亮和他一樣無所事事。

橋下覆蓋着一大片陰影,橫斷了月光和燈光,給畏光的魚留存了一片寧靜的夜景。

這裏是垂釣的天堂,李司淨失眠的時候,走過來散步, 都會遇到一兩個夜釣的人。

他們安靜的守着河水, 等待着未知的獵物上鈎, 像是蟄伏于夜的雕塑, 一動不動。

他想,他可以拍攝一晚上的月光。

記錄月光之下的忙碌城市, 遇到一兩個空手而歸的釣佬,去問問他們出于什麽心理, 能夠整夜整夜守着一條城市的河流,樂不思蜀。

“撲通!”

巨大的重物落水的聲音, 從橋的另一端傳來。

他好奇看過去, 只見大橋陰影的明亮面, 有一個人。

那個人攀着欄杆,大半身體都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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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看自己丢進河裏的東西,又似乎想要自殺。

李司淨很平靜。

他并不是什麽熱情的脾氣,他一向尊重他人命運。

然而, 那個人半挂在欄杆很久,終于不再看河,而是轉頭看他。

那個人發現了他,松開欄杆,穿過橋梁投下的陰影,慢慢走了過來。

月光明亮,燈光昏黃。

照出了那個人的身影。

她穿着老舊的運動衫,踩着一雙運動鞋,容貌憔悴,顯得十分蒼老。

這麽一個女人,五十歲或者六十歲,連頭發都稀疏花白,不應該獨自游蕩在城市孤寂夜晚,卻像流浪者似的透着她的落魄,可她面容柔和。

“我剛剛殺了人。”

那個人的聲音更是喑啞,似乎早就哭得聲帶破碎,并不忌諱告訴李司淨,“我終于殺了他,把他的屍體丢進了河裏。你呢?”

“我在拍攝月光。”李司淨指了指天上,“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作業,說是以《月光》為題,拍攝一部紀錄片。”

他們像是夜晚相遇,偶然閑聊的路人。

而不是殺人犯和目擊者。

“月光啊……”

那個人坐在李司淨身旁,仰望月亮。

“我知道小學六年級有一篇課文,叫《月光曲》,講貝多芬的。說貝多芬晚上在月光下散步,聽到了有人彈他的鋼琴曲,斷斷續續的,于是他就走了進去,見到了一個貧窮的哥哥和一個眼瞎的妹妹,他們買不起貝多芬的音樂會門票,貝多芬卻給他們即興彈了一首《月光曲》。”

她慢慢的說着這篇人盡皆知的故事。

仿佛發自內心的羨慕着命運給予窮人的好運氣。

但是李司淨知道,這故事是編造的。

很多編造的故事,塞滿了奉為圭臬的課本,寄托着作者對未來的美好想象,拿去诓騙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

想不到,連這麽一個大人也相信了。

忽然,那個人笑了笑。

“這個課文其實是假的吧?根本沒有眼瞎的妹妹,也沒有為窮人作曲的貝多芬。只有編出這個故事的人,去騙學生,希望他們相信這個世界很美好。”

李司淨沉默看她。

可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仰望着天空,任由月光灑在她的臉龐,撫平她臉上滄桑的溝壑。

“月亮是假的,月光也是假的,這個世界是假的,公平正義也是假的。”

她發出自己的感嘆,沒有得到回應與附和。

畢竟,她遇到的是李司淨。

兩個人在橋下,聆聽淩晨轟鳴車響,河水潺潺,一語不發,更顯得月色靜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旁的人嘆息一聲。

“你不怕我嗎?我剛才丢到河裏的,是我剛殺的人。”

李司淨想了想,“為什麽要怕你?”

他像那個人一樣仰望頭頂的月亮,“我只是來記錄這一夜的月光。”

那個人又問:“那你不報警嗎?”

“李導,那你不報警嗎?”

獨孤深安靜的聽着,竟然問出了和那個一樣的問題。

他顯然在李司淨講述中,感受到普通人都應該察覺的危險。

“……你不怕她看見你目睹抛屍,殺人滅口嗎?”

“不會。”

李司淨依然可以回憶起那個人疲憊的平靜,“她不是那樣的人。”

漆黑夜晚,李司淨眼裏的泥濘污漬遍地,偏偏那個人的周圍幹幹淨淨。

幹淨得對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期望。

她殺人,是處于絕望的唯一選擇。

她抛掉屍體,是為了不驚擾晨練的行人。

她不會歇斯底裏的選擇無差別報複社會,她永遠理智的信奉冤有頭債有主。

李司淨甚至覺得她走來跟自己聊天,是在等月亮下落,太陽升起。

當晨曦初綻,她會踩着工作時間去自首,只為了不給值夜班的民警,增添額外的麻煩。

老實本分的成年人,即使尋死也會保持最後體面的禮貌。

“為什麽?”

獨孤深見過的死亡裏,尚未觸及殺人抛屍這樣的惡劣行徑。

他不懂得李司淨的篤定。

但李司淨懂。

“因為她那晚殺死的,是五年前殺害她女兒的兇手。”

“她是一個母親,她殺死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殺人犯。”

那位母親的女兒剛剛六年級,吵鬧着讓她陪着預習了《月光曲》,然後第二天,她女兒被殺死了。

她的女兒死了,她的丈夫勸她理智一點,人還年輕,還能再生一個,最終受不了她的癫狂病态,選擇離婚另娶。

她能做的,只是準備了五年、等待了五年,等到這個害死她女兒的兇手走出少管所,落了單,趁着夜色用準備許久的鋼絲勒死了對方,然後把屍體丢進河裏。

李司淨在銀輝之下,看向震驚錯愕的獨孤深。

他說:“這就是我記錄的《月光》。”

李司淨在學校裏學習過關于紀錄片的要點:真實的旁觀,不加評論。

事情發生了,他原原本本記錄了。

這就是一切。

李司淨清楚房青川給出的評語,在評價什麽。

德高望重的房老師,看完那段記錄,就像他此刻看見月亮一般,仍可以清楚明晰的回憶起那位母親平靜的話語。

久久不忘。

她說:“我教我女兒要善良,這個社會卻沒有善待她。殺了我女兒的小畜生是個人渣,這個社會卻沒有給他應有的懲罰。”

“因為殺人犯才十二歲,他們就要保護殺人犯。”

“但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女兒也只有十二歲,誰來保護她?”

這個世界總是要求着公平,卻持續充斥着不公。

像是殺人犯剝奪了被害者的人權,卻享有人權的尊重。

像是被害者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承擔殺人犯做錯事的後果。

李司淨說:“我拍攝的《月光》,可以幫她減刑。”

“但是比起幫她減刑,我更希望那一晚上,我沒有在那裏,沒有遇到她。她将屍體丢進河裏,沒有任何人目擊,監控也徹底壞掉,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平平安安的過着屬于自己的新生活。”

“像是那些電影一樣,她完成了作為母親的責任,巧妙的逃脫了殺人罪責,對這個無情冷漠的世界依然保持活下去的熱情,給了觀衆一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美好結局。”

獨孤深聽着,局促的出聲,“可是……電影的美好結局,也是假的。”

“對,是假的。”

李司淨擡起手,如水清亮的月色,清晰照出他的掌紋。

“就像這一縷月光,也是假的。”

月亮不會發光,它只不過反射着太陽的光芒。

“月光是假的,《月光曲》是假的,公平正義是假的,善惡分明也是假的。”

“那麽,為什麽不能給她一個虛假的結局,讓她在虛假的故事裏存在,真實的實現自己的願望?”

那位母親并不恐懼死亡,也不敬畏法律。

李司淨記得,她只是說:

“如果我判了死刑,很快就能和她團聚。如果我活着,那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李司淨跟獨孤深聊了很久。

聊到月亮西沉,星星閃爍直到天臺起了冰涼山風,凍得獨孤深一個哆嗦。

李司淨見狀,結束了這場閑聊。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看看情況,等小女孩找回來了,我們還要拍戲。”

“李導。”

獨孤深躊躇猶豫的出了聲,“來到李家村之後,我似乎覺得外公還活着……”

李司淨眼神複雜的看他,笑意清淺,“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

即使他們拍攝的是一部關于過去的電影。

教育獨孤深的話,李司淨信手拈來。

可他自己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接受外公的去世。

或者說,他仍沒有接受,所以才創作了《箱子》。

“你好好演完《箱子》,外公就會永遠活着。”

他拍了拍獨孤深的肩膀,離開樓頂。

也不知道這話是在安慰獨孤深,還是安慰他自己。

-

獨孤深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仍舊在想:

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他從小被教導善惡,殺人犯是壞人,被害者是好人。

偏偏在李司淨的《月光》裏,感受到截然不同的善惡。

他是希望現實像虛假故事一樣,給那位母親一條生路的。

又覺得孤孤單單獨自一人活下來的生路……恐怕也跟他似的,徘徊掙紮,并不是什麽好路。

獨孤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睡着的。

夢裏也是一片明亮,并不是白天,而是月色明亮的夜晚。

他依舊坐在跟李司淨閑聊的天臺,身旁坐的人卻不再是李司淨。

那是一個穿着白襯衫的清瘦年輕人,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鏡,朦胧月色中,反射着柔和鏡光。

“外公……”

獨孤深詫異出聲,見到對方戲谑笑意。

他頓時羞愧的道歉,“對不起,李先生。我怎麽又夢到你了?”

“看起來,這裏在吸引你。”

外公坐在那兒仰望月亮,厚重的眼鏡折射了月光,顯得他的臉龐輪廓瘦弱柔和。

“既然又遇到了,那就聊聊天吧。我也好久沒跟你這樣的年輕人說說話了,最近睡得不好嗎?”

獨孤深不擅長跟陌生人說話,但是外公對他而言不是陌生人。

“因為第一次拍戲,太緊張了。不過今晚不是因為拍戲睡不好,是因為我和李導聊了《月光》。李導……”

獨孤深自顧自的說着,忽然解釋道:“李導就是李司淨,外公,他已經成為優秀的導演,回村裏拍戲了。”

外公笑了笑,“我知道。他還是喜歡這樣的故事。”

仿佛他知道《箱子》是什麽故事。

獨孤深在夢裏,清晰覺得夢裏的外公像極了他想象的長輩。

溫柔、慈祥,有着超越年齡外貌的平靜。

也讓他的心變得平靜。

“可是我們聊的《月光》,和我們拍攝的故事截然不同。因為紀錄片只能記錄現實吧……現實總不能像故事一樣讓人滿意。”

“李導說,他接了老師的課題要求,想去拍攝一晚上的月亮,但是……”

獨孤深激動的複述了他聽到的一切,外公安靜的傾聽。

他們并肩坐在山麓,眺望着敬神山遙遠的月亮,再度重複了那個關于月光的故事。

外公始終沉默。

直到獨孤深問:“有時候我會感到迷茫,從法律上講,殺了人的都是壞人,被害者的不需要是完美受害人,從道德上講,也得死者為大。”

“可是在《月光》裏,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我曾經也會有這樣的疑問。”

溫柔的月光,灑下如水的光芒,給外公單薄的白襯衫鍍上了一層朦胧。

“似乎只要找到好人,我就能遠離傷害,只要指責壞人,我就是正确的一方。等我見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意識到這不過是一種簡單天真的想法。”

“指責別人并不會讓我顯得正确,跟随聲勢浩大的讨伐,也不能讓我遠離危險。暴風雨來臨前,每個人都是一株野草,有的命好,生在遮擋之下,有的聰明,擇良木而栖。可是啊,等到暴雨肆掠,狂風過境,野草不過是野草。”

“……我不明白。”獨孤深沮喪的回答。

外公笑道:“那你覺得我是好人嗎?”

“當然是!”獨孤深說,“李導跟我說,你來到李家村的十年過得很苦,你應該恨這個地方,依然放棄了回城的機會,留在了這個地方,教孩子們認字讀書,幫村民寫信,還編修了地方志。”

“如果沒有你的話,現在的賢良鎮根本搞不出什麽傳統民俗,更不可能去發展民俗旅游!很多關于賢良鎮的傳說、名人文化和祭祀習俗就會徹底消失。因為那些史料早就沒有了……”

“而且你寫的小說,都寫得很好。前幾天剛去賢良資料館的時候,李導跟我講了《守山玉》和《大山》的故事。”

“雖然我并不喜歡《大山》裏面母親的結局,但是守山玉能夠狠狠報複愚昧的村民,就是我喜歡的故事!”

“能夠寫出這樣故事的你,當然是好人!”

外公笑着回答:“但是,我殺過人。”

獨孤深詫異的看他。

年輕的外公,臉龐有着時間鑄就的溫柔,厚重眼鏡遮擋的神情仍舊平靜。

“我是殺了人,才來到李家村的。”

“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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