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會死的……

第36章 第 36 章 會死的……

有了紀憐珊的協助, 李司淨報警的信息變得格外可信。

“綁架小孩的是一個叫嚴城的男人。”

李司淨的猜測有理有據。

“他之前是陳萊森的生活助理,陳萊森進去之後, 人就消失了,突然出現在這裏絕對不是巧合。”

“現在戀童癖這麽多,鎮上先丢女孩,又丢男孩,足夠說明他們的綁架帶有目的性,說不定就是給陳萊森之類的人做掮客。”

陳萊森的大名,哪怕是偏遠鄉鎮的警察也知道。

太多有錢的變态,就喜歡折磨小孩,能跟陳萊森這種人渣扯上關系的嚴城,立刻成為了關注對象。

可惜, 李司淨手上沒有嚴城的照片, 更沒有名字之外的相關信息。

警方就算是調取賢良鎮的監控, 也需要他的協助, 才能辨認嚴城的蹤跡。

“我留在這裏看監控吧。”

這時,萬年主動請纓, “劇組拍戲要緊,離不開你。而且我見過嚴城, 他長什麽樣我記得清清楚楚,準能一眼認出來!”

萬年平時嘻嘻哈哈, 在正經事上一貫靠譜。

再加上《箱子》的拍攝日程安排緊密, 不能再耽誤下去。

于是, 萬年留下來協助警方抓嚴城。

李司淨帶着劇情回了老樓,繼續去磨《箱子》的拍攝。

警方效率極高,不到一天時間,李司淨就收到了萬年發來的消息。

萬年:李哥你看, 是他吧!

附上的照片,是透過手機鏡頭拍攝的監控畫面。

即使有幾分失真,依然可以清楚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賢良鎮一間藥店門外。

他穿着李司淨見過的厚重皮質外套,寸板的頭發,兇神惡煞的長相。

确實是嚴城。

但是畫面角落,露出了一身漆黑,低着頭的身影。

那道瘦弱身影,是看不清臉的。

李司淨竟然憑着模糊的身影,覺得那是陳菲娅。

陳菲娅為什麽會在這兒?

難道嚴城真的是她監護人,是她的親戚?

李司淨心有猜測,并沒有多事。

手機立刻回複了萬年:是他。

消息發送後,他果斷給宋曦撥了電話,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你知道陳菲娅去哪兒嗎?”

“怎麽了?”

宋曦已經出院,悠閑享受着病假的休息。

沒想到會接到李司淨的電話,來問陳菲娅。

他有些回不過神,仍是如實告知:

“陳菲娅和嚴老師來探望過我,說他們要去旅游。”

因為他們要去旅游,所以宋曦也想去旅游。

暫停心理咨詢,放下一切,好好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休息十天半個月。

但他絕對沒想過,陳菲娅旅游目的地會是李家村,還跟綁架孩子扯上了關系。

“我覺得她不會做這種事……”

宋曦一向很少情緒化,他耐心的解釋。

“當時我跟陳菲娅簡單聊了聊,她的狀态沒有改善。但是她很喜歡你的電影。”

“喜歡你電影的人,應該不會去做傷害小孩子的事情。”

他們聊到李司淨的電影,并不是宋曦起的話頭。

陳菲娅一如既往的不愛說話,不敢跟他對視。

即使罪魁禍首陳萊森進了局子,也沒能從她臉上看出半分欣喜。

仍是覺得活着沒什麽意思。

宋曦希望跟她聊聊,哪怕僅僅作為一個朋友。

“如果你不知道活着有什麽意思,也沒有一定要死的理由,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看,今天下了很大的雨,等一等明天會不會天晴,等一等陽光透過白雲,等一等小狗走出來遛彎,野貓出來覓食。”

陳菲娅聽了這話,稍稍擡起了視線。

她眼神茫然,卻願意聽宋曦繼續說下去。

也許是因為小狗小貓,也許是因為雨後天空。

宋曦露出善意笑容:

“或者去看一場電影,聽一場音樂會,參加參加年輕人的活動。之前不是跟你說,我有一個朋友,他在拍電影,那部電影非常有意思,叫做《箱子》。這電影明年就會上映了,他說要送我點映的票,到時候也送你一張?”

“我看過他的電影。”

陳菲娅在長久的沉默裏,終于說了話:“那個黑白的村子的電影……”

說着,她又垂下視線,盯着自己攥緊的指尖,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下去。

宋曦知道,她說的是《村落》。

這孩子極度的敏感自卑,需要宋曦耐心的追問:“怎麽樣?《村落》好看嗎?讓你覺得開心或者難過嗎?”

陳菲娅沒有回答。

他們長達一年的咨詢,常常處于這樣的尴尬沉默。

宋曦還沒想好另起什麽話題,忽然聽到陳菲娅問:

“宋醫生做過那種夢嗎?”

她聲音很低,宋曦得專注去聽。

“那種絕望到不如死了算了的夢,忽然有人來救我了。”

“做過。”

宋曦笑着回答,他想到了血腥考場出現的小叔,還有自己飛得突然的頭顱。

他後怕的摸了摸脖子,發自內心的說道:

“那一瞬間雖然很可怕,但是整個人都得救了,輕松了。就算再做這樣的夢,我也會很快醒過來,沒以前那麽害怕了。”

“你看到那個人了嗎?”陳菲娅問道,“那個夢裏救你的人。”

宋曦當然看到了,但他反問陳菲娅:“你看到了嗎?”

陳菲娅沉默了很久,手指無措的去撓衣袖。

“我沒有看到。我根本不知道誰會救我,也不知道我希望誰來救我。”

宋曦清楚那樣的夢境,能夠清晰回憶起夢中冷漠無情的小叔。

那樣一個人,李司淨會感到恐懼,連他也會害怕。

陳菲娅就算夢裏見了,也可能自我防禦的忘記對方,誤以為自己沒有看見。

宋曦當然可以直接說出救助陳菲娅的那個人的名字,讓陳菲娅充滿好奇的去思考,去主動獲得一些活下去的期待。

但是,這絕對不是他應當做的事情。

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心理咨詢師、一個精神科醫生,他清楚像陳菲娅這樣的孩子,怎麽才能真正的走出過去。

不是将救贖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而是嘗試去救自己。

于是他說:“有沒有可能,救你的人是你自己呢?”

陳菲娅終于有了表情。

驚訝、茫然、難以置信。

宋曦說:“你在救你自己。所以你看不見的那個人,也許就是你一直希望的自己。”

“那個你自己,已經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時期,她不在乎明天是下雨還是天晴,也不強求自己一定要過得開心,可她知道傷心難過僅僅是情緒的一部分,她願意記得愉快輕松的那一部分,去期待一部明年上映的電影。”

“你暫時想象不出未來自己的模樣,所以你才沒能看清她的樣子。”

陳菲娅說:

“……我怎麽可能救自己。”

宋曦清楚記得陳菲娅的表情,看得出她有所隐瞞。

就像她在咨詢期間,隐瞞自己受到親人的傷害,直到刺傷陳萊森,解開了一層枷鎖,才有勇氣坦白。

宋曦接待過許多來訪,陳菲娅是最沉默的一個。

因為沉默,所以她的表情有所變化,都非常容易的察覺。

宋曦只覺得那是一次平常的探望,他們平常的聊天。

他依舊不放心的問道:“你覺得是嚴老師綁架了孩子嗎?陳菲娅也被他綁架了?”

李司淨直言不諱,“我還懷疑陳菲娅是幫兇。”

現在的小孩子警惕不高,也不會随随便便跟陌生人的走。

除非陌生人是同樣的孩子,或者是他們會掉以輕心的女人。

宋曦立刻反駁:“她不會做那種事情,她連話都不敢跟別人說!”

李司淨說:“有的時候,她不想做,不敢做,也由不得她。”

确實如此,一貫如此。

陳菲娅再是怯懦、自閉,也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子。

小孩子受不得半點哄騙和威脅,稍稍施加一些壓力,他們就會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

“李司淨,我有跟你說過小叔出現在我夢裏的事吧……”

篤信科學的宋曦,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勸說李司淨。

“陳菲娅說自己做了一場夢,夢到有人在夢裏救了她。”

“她如果在夢裏見到也是小叔,就不可能會做拐賣小孩的事情。”

宋曦永遠站在周社這邊,“你要相信小叔。”

李司淨想起那場殺死陳萊森的夢。

也許陳菲娅沒看見的人,不是周社,而是他。

李司淨覺得頭痛。

哭泣的陳菲娅那一雙眼睛,夢魇般浮現,盡是悲傷和痛苦。

沒有在夢裏看見他最好。

他不想成為別人心裏的英雄,只想快點抓到嚴城,找回他的媽媽。

結束了宋曦的電話,李司淨沒有任何收獲。

只能寄托希望給警察。

無論陳菲娅是幫兇,還是又一次受害,抓到嚴城就清楚了。

只要抓到嚴城,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李司淨按捺着焦躁,盯緊了《箱子》的拍攝。

白天的老樓,一遍又一遍的拍攝林蔭發現不對的場景。

等夜深了,繼續拍攝林蔭在床上輾轉反側,聽到了奇怪響動的戲份。

那道聲音像是哭聲,又像是野獸的嘶鳴。

引得他走出安全的樓棟,終于在漆黑詭異的李家村,展開了第一次逃亡。

林蔭不過是城裏來的大學生。

只能在鄉野偏僻的土路,奔跑得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他實在是跑不動了,只能仰望平靜走來的追逐者。

那是小玉。

白天冷淡得嘲諷林蔭異想天開的女人,晚上仿佛變成了狠絕果斷的殺神,能夠輕而易舉的解決掉一路的阻礙。

她逆着光線走來,連臉部輪廓都是陰冷的。

她不會向林蔭伸手,只會居高臨下的問:

“林蔭,你要在這裏大哭一場,等人來救嗎?”

不會有人來救他的。

李司淨沉默盯着監視器,清楚後面每一幕的展開。

林蔭孤立無援,小玉冷眼旁觀。

還有一個看起來像幕後黑手的李襄,透着肅殺的犯罪氣息。

“怎麽樣?”

明明是獨孤深的重要戲份,迎渡卻要過來邀功。

“你讓我照顧好阿深,沒虧待他吧。”

兩個人之前的劍拔弩張,似乎一個晚上就緩和了。

李司淨忙着看下一場戲的安排,心中焦躁得無法平靜,依然出于對男主演的關心,出聲問了:

“你給他賠禮道歉了?”

“我又沒做錯事,幹嘛要道歉!”

迎渡永遠張狂自信,什麽都難不倒的模樣,見李司淨忙碌,嘻嘻笑着打擾。

“我跟他聊了聊李銘書。”

一聽到外公,李司淨總算分出一絲注意力。

“聊的什麽?”

迎渡賣關子的反問:“你知道當初我爺爺怎麽到李家村的嗎?”

李司淨頭也不擡,直接說了:“搞封建迷信,下來改造。結果死性不改,還是繼續搞封建迷信。”

“那不叫封建迷信,叫風水堪輿,老祖宗傳承了幾千年的正統建築學,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傳統文化。”

迎渡認真糾正,又接着問:“那你知道李銘書是為什麽到李家村嗎?”

李司淨忽然不想跟他聊了,長嘆一聲,煩躁的看了看手機。

沒有萬年的消息,沒有未接電話,沒有警察聯絡,沒有媽媽。

“要說就說,不要一開口就明知故問,浪費我時間。”

“……這不是怕你不知道,說了影響你的狀态,耽誤拍戲麽。”

他是死性不改的脾氣,完全遺傳的林東方的死性不改。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李銘書怎麽跟你說的?”

“殺人。”

外公從來沒有隐瞞過自己來到李家村的原因,但是李司淨從來沒有認可過這項罪名。

“他在學校的時候,因為大會上有人對臺上的人下死手,外公去阻攔的時候推得太狠,把人推到石階尖角上,撞出了腦出血,人沒搶救過來,死了。所以外公下放李家村。”

那是動手的家夥罪有應得。

卻成了一場死亡蔓延的災難。

混亂得沒有法律、沒有規則的時代,全憑只言片語就能決定生死。

外公手上沾了血,沒有立刻槍斃,茍活一條性命來了李家村,已經算是極好的出路。

以至于李司淨都會想,外公如此任勞任怨的待在李家村,會不會也有這樣的原因。

他殺了人。

即使他是為了救人才害得那個專橫跋扈的家夥死掉,依然一輩子活在愧疚之中。

然而,李司淨見到了迎渡的表情,就知道這人想說的不是這個。

“怎麽?又跟你爺爺說的不一樣?”

“爺爺跟我說,在那個年代,殺人犯是不可能放到農村來的。再荒謬、再離譜的時代,殺人犯就是殺人犯,不槍斃也是重刑坐牢,可是李銘書說着自己是殺了人才來的,這根本不合理。”

迎渡的困惑,并不比任何人少,“李銘書肯定不是因為殺了人來的,難道他跟你都沒有說過實話嗎?”

李司淨有些恍惚。

畢竟外公來到李家村的年代,野蠻、荒誕,出現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情有可原。

迎渡這麽一說,李司淨脫離了對那個時代的憤怒,察覺到了相同的不合理。

只有被污蔑殺人,最終冤死的殺人犯。

卻不會有承認殺人,被法外開恩的殺人犯。

李司淨皺了眉,視線不着痕跡的瞥向周社。

那個溫柔體貼,跟劇組成員打成一片的顧問,正笑着擺了擺手,又拿出了自己的老人機,似乎在拒絕對方加好友的要求。

他大可去問,又不想當着迎渡的面問。

于是将問題抛給了迎渡。

“那你爺爺怎麽說?”

“我爺爺說,李銘書是老天爺在照顧的人,害他的人都會死,有些不同尋常的能力在身上。也許他是被人陷害殺人,也許他真的殺了人,但沒人敢拍板讓他去死,所以他才會來到李家村。”

迎渡玄乎其玄,永遠離不開他的老本行。

“畢竟,李家村的這群人,多多少少都跟奇門異術沾了邊,否則我爺爺也不會到這裏來。”

說得神神叨叨,倒是令李司淨想起了那張截掉了半截的合影。

“他們來做什麽?”

以防萬一他先說了,免得迎渡又賣關子講廢話,浪費他時間。

“外公說他們來伐木、修路。”

“也是伐木、修路。”

迎渡認可了,兩位長輩說法一模一樣。

“可是,爺爺總覺得李銘書私底下做了不一樣的事情,有不一樣的任務,所以我才問你,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來李家村!”

彎彎繞繞,仍是沒有新的回答。

李司淨覺得迎渡煩人了,開口就打發他走。

“這麽想知道,你搞個碟仙、觀靈,自己去問我外公。我忙死了,你以後沒事不要過來,不然我叫珊珊姐收拾你。”

“怎麽又叫我姐啊,你能不能成熟點,別總是告家長啊。”

迎渡一聽急了,很不情願,“而且那是你外公又不是我外公,我怎麽搞觀靈?要搞觀靈,也得你配合我啊!”

李司淨根本不想配合,聽他意思,這小子真想過觀靈。

“有空問百八十年前的老黃歷,你不如算算小安什麽時候找回來,綁架犯什麽時候抓到!”

也不是關心賢良鎮小太子,純粹是想找到嚴城,順便給迎渡找點事做。

免得煩人。

誰知,迎渡下巴一揚,笑得萬分得意。

“早算過了,大安速喜小吉,這孩子遇到貴人了,最遲明天就能回來!”

第二天一早,迎渡算的命應驗了。

李司淨剛出房門,就聽到劇組場務報喜。

“警察說找到了小安,送去了醫院,沒什麽事。終于太平了,真怕小孩回不來,又說我們是綁架犯。”

歡天喜地的,至少劇組解脫了。

李司淨心情輕松很多,也原諒了迎渡的吵吵鬧鬧。

大安速喜小吉,遇貴人。

也不知道這貴人是周社,還是別的家夥。

李司淨關心的問道:“那綁架犯呢?抓到了嗎?”

“不知道,沒聽說。”場務搖了搖頭,又道:“應該抓到了吧?我們又是搜山,又是看監控的,這都能抓不到?太看不起警察叔叔了。”

沒關系。

李司淨想着,萬年會帶八卦回來。

就算警方是鐵板封的口,這家夥也能從他亂七八糟人脈裏,摳出點消息,告訴他嚴城在哪兒。

畢竟,他才是目擊嚴城的第一協助者。

怎麽都會有內幕消息。

然而,《箱子》的拍攝從早上等到晚上,萬年都沒回來。

李司淨想着,警察可能要錄口供,指認嚴城什麽的,總會耽誤點時間。

他也嘗試給萬年打電話,撥出去的號碼卻一遍又一遍的提示無法接通。

這樣的提示音,李司淨在媽媽的號碼裏聽過,又在萬年這裏聽到,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等到劇組收工,回了鎮上,李司淨徑自去了派出所。

賢良鎮派出所的警察笑着說:

“他協助我們看了監控,确定嫌疑人進山之後,不是高高興興的,早就回去了嗎?”

李司淨的心沉了下來。

萬年失蹤了。

作為一個成年人,突然消失不見,手機還聯系不上,并不能引起旁人的警覺。

“他又不是孩子,也不能斷定他失蹤了吧?”

“再等等,可能手機沒電了,在找你們的路上。”

“你報失蹤是可以的,但是四十八小時後才能立案,畢竟他成年了。”

李司淨一直沉默不語,眉頭緊鎖。

無論警方怎麽安慰,萬年沒有跟嫌疑人直接接觸,不可能受到傷害,也無法抹除他的惶恐。

因為他有責任。

如果不是他叫萬年留下看監控,這麽一個多嘴多舌的生活助理,不可能離開他這麽久,還聯系不上。

在這樣的山裏,聯系不上一個人已經足夠叫李司淨心慌。

哪怕是周社這樣用着老人機的家夥,也不會打不通電話,更何況是手機不離手的萬年。

“卡。”

拍攝還在繼續,李司淨近乎瘋狂在相同場景再拍一遍。

那一段段的對白,從夜晚拍到淩晨,又在白天挑出一幕,繼續拍攝。

萬年還是沒有出現。

那個吵吵鬧鬧,随時都在他身邊“李哥”“李哥”的絮叨家夥,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這座山。

再也沒有出現。

李司淨承受着只有他才明白的惶恐。

即使周社處于他的視線範圍,黑影爛泥退避三舍,他沒有受到幻覺的驚擾,他卻恨不得累得倒頭就睡,夢到萬年。

但是沒有夢。

李司淨從拍攝現場的躺椅醒來、從簡陋酒店的床上醒來,從往返行程的車上醒來。

都沒有做過任何一個夢。

他僅僅是醒來。

李司淨麻木的坐在監視器前,要求演員再拍一條。

先是迎渡受不住了。

“不是,李司淨你把我當奴隸用嗎?”

他能吃苦,但不吃無謂的苦。

他能看出李司淨因為萬年沒消息,變得不對勁,但他肯定的說:

“萬年絕對沒事,我都算過了。他平平安安的,肯定是偷懶在哪兒睡着了,沒注意手機沒信號。”

萬年不是那樣的人。

手機對他而言,就像是另一種全新的器官。

除了開車的時候,片刻離不開手。

随時都會在上面刷出嶄新的信息,如果網絡遲緩、沒信號,萬年自己才是最焦急的人。

他出事了。

因為認出了嚴城和陳菲娅,所以他出事了。

極大的負罪感,淹沒李司淨。

在沒能找到嚴城,救出媽媽之前,他又害得萬年消失。

是他害的。

先是迎渡,然後是紀憐珊,接着劇組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李司淨狀态不對,紛紛嘗試勸他休息一下。

然而,李司淨不肯。

就算讓演員休息、工作人員休息,他也堅持坐在監視器前,重複播放他們拍好的片段,讓大量的信息占據自己的思緒。

他的眼睛盯緊畫面,意識卻克制不住的模糊。

耳畔傳來的不是李襄和林蔭的對話,而是電流般的轟鳴,伴随着“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那是他打給媽媽時,傳來的回聲。

也是他打給萬年時,持續的雜音。

萬年……

溫暖的手掌,捂住他疲憊的雙眼,隔絕了所有視線。

他依靠在周社的肩膀,聽到這個溫柔無情的男人說:

“乖侄子,睡會吧。”

“我會做夢嗎?”

李司淨害怕睡着,更害怕睡着之後一覺無夢的醒過來。

他固執的抓住周社的衣袖,矛盾的恐懼夢境又期待能夠在夢裏找到萬年。

周社的手掌溫暖,捂住他發燙的眼睛,聲音在耳畔輕不可聞:“睡吧。”

“沒有夢的話,我不……”

他想說我不睡,仿佛小孩放膽威脅小叔似的無理取鬧,卻無法繼續發出聲音。

李司淨閉上了眼睛,沒法抵禦困倦,思緒仍在翻騰,仍在不斷重複。

如果不是他讓萬年盯着嚴城和陳菲娅……

是他害的。

李司淨終于做了夢。

夢裏是一間陳舊陌生的房子,牆皮剝落得發黴發綠,窗戶狹窄邊框長滿鐵鏽,只能看見外面一堵高牆,擋住了室內采光。

李司淨從來沒有英雄主義情懷,卻在見到這樣陌生地方的瞬間,感到欣喜。

“萬年!”

他下意識叫喊,他知道這不是他的夢。

這是萬年的夢。

“萬——”

他沒能叫出第二聲,一雙手費勁的捂住他的嘴。

“噓。”

他身後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變聲期的嘶啞怪異。

“不可以發出聲音,不可以亂跑,不可以不聽話。”

李司淨仿佛被他所說的“不可以”禁锢在原地,沒法再出聲。

他們僵持着,李司淨只能感覺捂住他的嘴的人,年紀很小,應該是個孩子。

他手掌瘦弱得只剩骨頭,心跳虛弱得沒勁,更是屏氣凝神,似乎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捂住李司淨的嘴上。

那孩子似乎在等什麽。

李司淨什麽也聽不見,更看不出眼前破敗的房子,有什麽值得觀察的。

等了許久,等到一切沒有任何變化,捂住李司淨的那雙手終于松開了。

“好了……”

李司淨轉過頭,果然見到了一個瘦弱的少年。

他穿着破洞的無袖汗衫,布料發灰發黃,像是反複洗過許多年,尺寸也比他瘦得皮包骨頭的身體大了太多,空蕩蕩的挂在和手臂一樣瘦弱的肩膀上,露出他銳利枯瘦的肩鎖關節。

“萬年?”李司淨嘗試喊他。

少年驟然眼神惶恐,似乎被他的音量吓到了。

“噓——不要喊這麽大聲!”

聲音沙啞得顫抖。

李司淨只能低聲做賊般悄悄問:“如果發出聲音會怎麽樣?”

少年的臉龐顯露出迷茫,泛起自己篤信的規則受到質疑時的無措。

“會死的……”

他喃喃彷徨四顧,仿佛在戒備隐藏的怪物,“真的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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