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萬年

第37章 第 37 章 萬年

李司淨很難認出這是萬年。

從他挑選助理的時候起, 萬年給他的印象始終沒有變過:

話多、快樂,整天一個人都可以說個不停。

就算惹人煩、遭人厭, 也會很快恢複自己的節奏。

總而言之,是一個唠唠叨叨、非常操心但适合做助理的廢話機。

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快樂的人,曾經瘦弱得枯槁,雙目灰然,渾身散發着難以承載的苦味。

“又來了……又來了……”

少年臉色一驚,慌亂的左顧右盼,“快躲起來!快點!”

“萬年,你冷靜一下……”

李司淨試圖喚醒他的理智,至少恢複成平時萬年的樣子。

可他還沒說完, 萬年已經焦急的抓住他, 帶他往房間裏去。

穿過木門, 房間裏只有一張簡陋的床和一壁衣櫃。木制衣櫃翹起了表面的層板, 勉強黏着一塊坑坑窪窪生了綠鏽的鏡子,映照出同樣坑坑窪窪的牆皮。

他抓住李司淨, 想将李司淨往床底塞。

“你做什麽——”

“噓!”

他的力氣不大,手指頗為用力, 完全是無法控制力度的小孩,依然努力的想要将李司淨塞進房間唯一的那張破床底下。

“不要出聲, 不想死的話就快躲起來!”

李司淨忽然意識到, 夢魇裏的萬年, 不是他熟悉的萬年。

這時候的他,瘦弱得像是十一二歲,或者更小一些的十歲九歲。

他還沒渡過男孩漫長變聲期,正處于遇到事情不知道怎麽處理的懵懂無措。

他只會在李司淨不肯藏進床底下的時候, 壓低聲音哀求:

“相信我吧,求求你了。這種事我遇到過很多次了,真的很多很多次了……會死的……會死的!”

李司淨沒有辦法,只能費勁的縮進了床底。

即使在夢裏,他也能感受到粗糙床木的毛刺,狹窄的空間堆滿了雜物,散發着灰塵泥土的氣息。

比他熟悉的漆黑泥濘,更多了幾分漚出來的酸臭。

可這不是他能挑三揀四的夢。

他剛剛蜷縮在狹窄床底起來,萬年已經熟練的擡起瘦弱手臂,逃避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腦袋,渾身脆弱的骨頭都在顫抖,似乎在等待一場可預見的災難。

“滴,十點。”

家裏電子鐘忽然發出播報聲音。

破舊屋子搖搖欲墜的木門,随之發出了震天巨響。

“砰砰砰!”

砸門一樣的敲門聲,還伴随着兇神惡煞的罵聲:“小*子滾出來!今天你和你那個小雜種,都別想跑!”

罵聲沒有停止,木門哐哐哐的,随時都會被砸碎。

身旁的萬年克制着嗚咽的哭聲,眼淚流黑了一張瘦骨如柴的臉。

“萬年,不用再怕了。”

李司淨知道這是什麽。

讨債、尋仇,他沒有經歷過,也知道該怎麽做。

他伸手攬住萬年,難得溫柔的勸慰:“你只是在做夢,等夢醒了,這些事就會消失……”

“砰!”

他話音未落,破爛的門終于被砸開。

進來的腳步聲紛蕪繁雜,帶着氣勢洶洶的呼喝。

“躲哪兒了?”

“滾出來!”

搜查的響動,在破落空曠并沒有什麽東西的老屋回蕩。

哐哐當當,很快打開了他們藏身的房間。

李司淨從床底縫隙看出去,能夠看到穿着拖鞋、運動鞋的腿。

大約三個人,邊找邊罵。

“這男的欠了五十萬就死了,晦氣!”

“這破屋子也不是他們家的,裏面些爛家具能賣的全賣了,剩下的東西值不了幾個錢。”

“他不是有個老婆嗎?又躲哪兒去了……”

“啊啊啊!”

尖叫聲從李司淨身旁傳來,萬年已經被人從床底下拖了出來。

萬年!

李司淨趕緊從床下爬出來。

“小雜種在這兒!”

追債的人,已經抓住萬年的手臂,發出激動的叫聲。

“把他拿去賣了,至少能值——”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司淨見到迸射的鮮血,斷裂的頭顱,啞然的萬年滿臉是血,面如死灰。

在他夢裏無數次見過的短刀,血流汩汩,輕而易舉的斬斷一個成年人的脖頸。

而握刀的男人,穿着沾染血跡的灰色長風衣,一次又一次,冷漠的俯視屍體。

那雙眼睛稍轉,與李司淨對視,冰冷得沒有情緒。

這是李司淨第一次在肆意屠殺的夢裏,與周社四目相對。

他心頭一悸,沒能出聲,就見染血的刀尖刺向另一個追債人。

三個人,在周社的刀下,也不過是掙紮的魚肉。

李司淨無數次見過短刃,不過寸掌,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剖開血肉、刺穿心髒、斬斷頭顱。

卻沒有哪一次像現在一樣,令他頭腦轟然,聲音僵持在嘴邊,無法阻止或是詢問。

這些人,該死的。

無論是夢裏,還是現實,他們都沒有活下去的價值。

該死的。

李司淨麻木的看周社動刀,冷漠得如出一轍。

直到那把尖刀,指向了萬年。

瘦弱的孩子,跌坐在血泊之中。

呆愣的看着令他恐懼的夢魇,一個接一個變為碎裂的屍體,最終輪到了他自己。

李司淨突然想起宋曦的噩夢。

在周社斬碎無數染血的試卷之後,宋曦是那麽茫然又驚恐的被周社殺了。

周社,并沒有想救他們。

只是單純的破壞一切,殺死一切。

“周社,你不能殺他!”

李司淨是害怕周社的。

害怕他的冷漠,害怕他的濫殺,害怕他的刀。

但李司淨依然在這個時候,抓住了他的手。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讓他從夢裏醒來嗎?難道只有死亡可以結束噩夢嗎?”

周社并沒有回答。

即使李司淨抓住他的手,也無法阻止他的手掌。

不足寸掌的刀刃,只需要指尖稍稍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刺穿瘦骨嶙峋的胸膛。

李司淨情急出聲:“小叔!”

那個冰冷的男人對這樣的稱呼終于有了反應,卻只是看他。

冷漠的腔調似乎懶得解釋,言簡意赅:

“他不想活。”

因為他不想活。

屬于周社的刀就會像殺死宋曦一樣,把彷徨無助的萬年殺死。

只是因為他處于茫然與苦痛之中,尋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于是周社決定幫他做最簡單的選擇。

“不。”

李司淨伸手抓住了周社的指尖,強硬的阻止那把刀。

他比誰都清楚。

也許夢裏年幼的萬年不想活,可是熬過了這些痛苦歲月,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

屬于萬年的生活,忙碌、瑣碎,依然充滿了煩惱和焦躁,也不可能大富大貴。

可是不會再有兇神惡煞的追債人,将他從床底下拖出來,令他惶恐無助的痛哭。

也不會再有折磨得他恨不得死去的謾罵,一遍又一遍伴随着身體的苦楚。

“就算他不想活,你也不能殺他!”

李司淨蠻橫得不講道理,固執的握住那把短刀。

如果這把刀一定要見血,那麽……

周社忽然松了手,那把短刀輕巧落在了李司淨掌心。

明明是鋒利的染血刀,在李司淨的手掌,卻變成了溫潤如玉的觸感,圓潤冰涼,散發出獨特的氣息,絕不會傷他。

他困惑的去看那把短刃,還沒能琢磨出它的材質,身旁的周社再度動了。

右手失去了一把短刃的周社,左手再度握刀,毫不遲疑的向萬年揮去!

“周社!”

李司淨顧不了許多,飛身撞開了周社的手臂。

“铮!”

帶有驚人力度的刀刃,在撞擊下失去方向,狠狠紮進了木制的床欄。

李司淨擋在萬年身前,直視令他陌生的周社。

哪怕這是一場噩夢,他也不希望萬年是以死亡醒來。

他度過了太多太多死亡終結的夢魇,他比誰都清楚醒來後的恐懼與驚慌。

可惜周社不會停手,眼神冷漠殺人如麻的家夥,根本不是他假裝溫柔順從的小叔。

如果他有槍……

他應該有槍!

“別過來。”

李司淨的手裏不該有槍。

可他擡起了手,直指周社的雙手,蜷縮出了握槍的模樣。

冰涼堅硬的槍柄,在他虛握的掌心延展。

劇組那把他握過無數次的道具槍,憑空展現出尖銳的光芒。

“這是我的夢。”

李司淨永遠不會忘記周社的親自教導。

“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任何事。”

周社真的停住了腳步,風衣沾染的血污并沒有幹透,沿着衣料滑落,仿佛受了傷似的,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李司淨持槍質問道:

“你到底在夢裏做什麽?你為什麽要殺他?”

“我在實現他的願望。”

周社失去了兩把短刃,仍是能在手中再度捏起新的兇器。

不足寸掌,身帶血槽,能夠輕易破開夢境中任何的東西。

他重複道:“他不想活。”

“萬年沒有不想活,他只是——”

李司淨的話沒有說完,突然被萬年沙啞破音的呼喊打斷。

“不要再吵了,你們不要再為我吵架了!”

他在李司淨和周社争執的時候,拔出了紮入床欄的利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頸。

“我不想再藏起來了。”

“我也不想再挨打了。”

“這樣活着有什麽意義呢?”

“如果不是因為我……”

萬年握緊了刀,克制不住眼淚流下來。

“爸爸就不會去借那些錢,媽媽就不會出門被車撞死。”

“都是因為我。”

他的眼淚流得一張枯黃的臉,蜿蜒出黑色的痕跡。

“讓我死吧。”

短刀染血的刃尖刺進脖頸。

“殺了我吧。”

他閉上了眼睛,痛苦的皺起眉,要将手中的刀結束一切。

“我活着也沒什麽用……”

可是那把刀,仿佛成為了沉重的鈍器。

他無論怎麽用力,都沒辦法如願的刺傷自己。

等他睜開眼睛,就見到那把染血的短刃,被一個人狠狠的抓住,流淌出更多的鮮血。

那個人突然出現在他夢裏,突然發出聲音,突然跟另一個看起來兇狠的人吵架。

為了他吵架。

為了他握住了短刀,鮮血橫流,阻止他這樣沒用的人自殺。

“為什麽……”

他的疑惑沒有得到回答,卻聽到那個人說:

“萬年,你很有用。”

這是夢裏,李司淨就算被刀捅穿也不該感覺到痛。

可他的痛苦來自心髒。他的心,在萬年的噩夢裏感受到萬年的痛苦。

他緊緊握住那把刀,認真的說道:

“每次你都會準時到地方接我,開車從來沒有違章。無論我脾氣多壞,罵你、煩你,你都不會生氣。有你在片場,大家都開開心心的,都很喜歡你。”

“我應該跟你說對不起,一直包容我的壞脾氣,”

李司淨繼續說,“萬年,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助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有用,人很容易倒在負面情緒之下,一振不起,但你沒有,你從來沒有。”

李司淨回想起宋曦。

已經順風順水十幾年的心理咨詢師,卻一夜之間選擇自殺。

萬年快樂随性了這麽久,一去查嚴城和陳菲娅就變成這樣。

李司淨察覺到異樣,追問道:“你是不是見到了嚴城和陳菲娅?是不是他們做了什麽?”

“李哥……”

眼淚婆娑的萬年,忽然喊出了李司淨熟悉的稱呼。

緊握短刃、不想活了的力道,忽然松了許多。

“李哥……”

“萬年!萬年!”

李司淨扔掉那把刀,抓住茫然的萬年。

“你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你要醒過來。雖然在夢裏尋死很容易,但是我還在等你回來!”

“你走丢了,還是被嚴城綁架了?你到底在哪裏,你告訴我,我去找你——”

萬年被他一通喊,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他茫然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李司淨,腦海卻在想:

如果人死了,會有臨終走馬燈的話,他會想起什麽呢?

怎麽他想起的……

居然是他去應聘的時候,一遍又一遍笑着背誦準備好的面試稿,而面試官麻木乏味煩躁不堪,想要快點結束的疲乏表情?

好奇怪啊。

萬年在笑。

我才十二歲,怎麽會有到處面試工作,從滿懷期待到麻木落空,又感覺理所當然的幻想?

不過,他這樣一無是處,沒有父母的人。

書都讀不好,去面試也不過是占用別人寶貴的時間。

可是,他怎麽會記得眼前這個人,在他占用別人寶貴時間的時候,親切的問了他一個問題,緩解了他的尴尬與沮喪呢?

“我想起來了,我認識你。”

萬年茫然的眼睛裏迸發出一絲亮光,露出了尴尬的笑意。

“哈哈,你是李司淨,李哥。我怎麽會把你都給忘了呢?”

萬年那一天是去面試的。

招聘網上到處都是“學歷:本科以上”的要求,他能夠見到一家本地公司,沒什麽特別限制,還寬宏大量的寫“學歷不限”,簡直是天大的運氣。

于是,他仔細讀了這篇招聘信息。

“月薪3k到8k,年底獎金豐厚。”

那工資就是最高三千了,獎金什麽的想都別想。

“工作有激情,吃苦耐勞,有團隊精神。”

懂了,工作很忙,加班很多,整個公司一起卷,誰也別想單獨跑路。

“彈性工作制,福利完善,待遇從優。”

理論上彈性單休,小概率平時瘋狂加班然後彈性調休,說不定還得跟随公司安排,彈性加班彈性不休。

一看招聘話術,就是個休息全靠請假,請假就扣工資的奴隸制公司。

不過,萬年也不管了。

直接投了簡歷。

他一個大專畢業,沒什麽特長,長得也不帥,還沒貴人幫襯的待業青年,有什麽能挑的呢。

是份工作要他,就幹着吧。

可惜,招聘市場實在是供大于求。

萬年提前半小時到達現場的時候,這家名為“一葉文化”的公司,面試等候區坐滿了求職人員。

萬年一去就覺得:壞了。

大家都看着自信從容,穿着黑白工作裝,頭發一絲不茍。

男的帥氣抖擻,女的高挑漂亮。

萬年也去過十幾個寫字樓、CBD的應聘,從沒見過這麽多的精英人士。

有人接起電話,說着萬年聽不懂的英語。有人拿着昂貴的蘋果筆記本,忙碌整理他看不懂的數據。

甚至有人激動的跟身旁人閑聊:“你A大的啊?我是你上一屆的!你哪個專業?”

A大可是著名的985翹楚……

他好像來錯了地方。

萬年緊張的看了看時間,選擇去問身邊的應聘者:“你好,這裏是不是這個一葉文化?招行政專員這個。”

“是。”

對方穿着帶logo的名牌襯衫,詫異的打量了萬年一眼,顯然被他的穿着驚到了。

萬年有些赧然。

他想着公司規模不大,月薪也不高,應當不是要求西裝革履的大公司,于是穿着老舊T恤和牛仔褲就來了。

一看就跟滿場名牌時裝的社會精英格格不入。

對方也是個好人,“你不認識許葉?你不知道《趙滿江》?”

面對這樣的詢問,萬年顯得有些局促。

“趙滿江我知道,是一個電影的主角……”萬年眼睛一亮,“我還記得他念打油詩,說自己是清風過山崗,明月照滿江的趙滿江呢!”

答非所問的,對方看出他一無所知,更驚訝了。

“哎呀,一葉文化就是《趙滿江》的出品公司,圈裏大制片許葉的公司!”

萬年尴尬的笑:“原來是這樣,我還說怎麽一個學歷不限的文員,都這麽多人來應聘。”

“行政專員,可不是一般的文員。”

對方笑得懂行,“而且招聘上寫學歷不限,那是因為他們挑的東西比學歷更重要。長相啊,特長啊,要是會點兒鋼琴小提琴的更好,實在差一點的,能說會道,家裏有礦也行。畢竟是電影圈嘛,大部分人學歷都不高,這個不重要。”

萬年懂了。

招聘總有一些潛規則。

學歷要求本科及以上,代表着研究生和博士才會被多看一眼。

而學歷不限,則是代表着除了最容易獲得的學歷之外,招聘方要挑的東西更為苛刻。

身高外貌、言談笑容,必須要有一項特別出衆、特別奪目,才能讓面試官留個待定。

再加上這是大制片的公司,能進去也算是跟電影圈沾了邊,所以普通人努努力就能獲得的學歷,反而成了最無關緊要的東西。

萬年坐在等候區,像是一個完全被排擠出圈的局外人。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麽過的簡歷篩選。

長相不行、特長為空、學歷不值一提,對什麽許葉、什麽電影一竅不通,偏偏收到了面試邀請。

大家都在信心滿滿等着叫名字,他卻在手機上查資料。

一葉文化出品的《趙滿江》,是半年前大爆的喜劇電影。

講述男主角趙滿江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鬧出一系列鄉下人進城的笑話,是個啼笑皆非的故事。

影評說它是小人物的時代傳記,演繹了普通人的快樂生活。

萬年看過,完完全全的認可。

趙滿江的飾演者是知名的喜劇名角,他在電影裏灰頭土臉的,衣服破爛,皮膚黝黑,演繹得特別接地氣。

但是離開了大熒幕,他出席各種宣傳,忽然變得衣衫鮮亮,發型精致,和一群等候面試的社會精英如出一轍。

哪怕他再念出那句“清風過山崗,明月照滿江”,也不是什麽惹人發笑的小人物了。

趙滿江終究是電影虛構的角色。

到了現實裏,只有萬年這樣的小人物格格不入。

萬年查完了公司的信息,見證了一葉文化出品的電影,票房各種大賣,經典作品層出不窮的輝煌。

他感慨萬千……

原來招聘上寫的“年底獎金豐厚”,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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