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外公,什麽都知道

第44章 第 44 章 外公,什麽都知道。……

一提到李銘書, 迎渡就像花枝招展的孔雀,抓住了開屏的機會。

下巴高揚, 笑容可惡,“李銘書能夠預言未來的事情你想不想聽?我可以跟你說我爺爺怎麽知道的。”

這下好了,李司淨是真感興趣了。

他甚至鄭重的放下手中的順場表,“你說。”

迎渡得意洋洋,眉梢都要在墨鏡後面挑上天了。

如果他有手機,肯定是嘴臉醜惡的拿出來錄像,恨不得直播李司淨等着聽李銘書故事的模樣。

“難得啊,事務繁忙的李導,都願意聽我說這些封建迷信不靠譜的事情了……”

李司淨又不想理他了,伸手拿回了剛放下的順場表。

迎渡趕緊伸手摁住, 投降得飛快:“我說、我說。”

他抓了李司淨, 左右看了看。

一旁萬年眼睛閃亮, 等着聽八卦, 都要被大影帝笑着明示:“我跟李司淨悄悄說。”

然後一路領着李司淨,到了僻靜的地方。

片場人多眼雜, 也難得他能找這麽一個角落。

迎渡道:“當時的情況你也知道,他們沒日沒夜的修路, 本來就又累又餓,偏偏監管的家夥不做人, 根本不給他們休息, 也不管他們的身體能不能撐得住。”

那段日子确實夠苦。

然而身體上的勞累, 永遠比不過心累。

當人累死累活,朝不保夕的時候,身旁再多一些時不時冷嘲熱諷、動辄揚起皮鞭的家夥,耀武揚威的施展權力, 就能立刻激起一個人心底積攢的憤怒。

林東方就是這麽被激起了憤怒。

他們組裏有個老前輩,林東方都得稱呼一聲安老師。

安老師年紀大、動作慢,耳朵也不好使了,常常受到這些人的責罵。

那一天,路滑山陡,安老師背石頭上山沒踩穩,摔倒的時候濺了監管的人一身碎石。

場面頓時壓不住了,連罵帶踹,拖着安老師到了一旁,叫他膝蓋跪在碎石子上,硬生生的跪着,看他們修路。

六十多的老家夥了,坐着站着都叫人不忍,監管的人偏偏要他跪在碎石子上,去拜至高無上的規矩。

迎渡又恨又驕傲的說:“所以我爺爺就把監管那家夥揍了一頓。”

人性的惡在微不足道的權力裏彰顯,人性的善又在忍辱負重的泥濘裏發光。

李司淨能夠想象到林東方的沖動模樣。

應當跟外公寫下似的:“老林再怎麽信人各有命,左右攔着我去做好人,骨子裏也只是一個樸實的好人。好人總有那麽一兩次怒發沖冠的時候,偏偏在那個年代,好人不合時宜。”

林東方不合時宜的打了人,倒是爽快的解救了安老師,讓這位可憐的小老頭不用再跪碎石子。

偏偏監管者衆多,規矩更是鐵律。

他這麽一鬧,挨打的監管,自然是要大張旗鼓治他的罪。

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問罪。

就在賢良鎮傳承千年、砸空了後牆的戲臺,林東方、安老師都得跪在臺上,等着臺下的清白群衆去定他們的死刑。

李銘書作為證人,應當在衆目睽睽之下,講述林東方與安老師的惡劣罪行,成為有力的證人。

誰知,在監管者口若懸河的怒斥後,輪到了他,他卻面對滿目黑壓壓沉默的人群說:

“要下雨了,你們該回去了。收拾收拾東西,築點兒堤壩,防止河水蔓延,不然暴雨淹了家裏,這個秋天會很難過的。”

迎渡複述的話,讓李司淨心頭一驚。

他幾乎能夠回憶起外公溫柔講述的語氣,仿佛見到了身穿白襯衫、戴着厚眼鏡的年輕人,嘴角帶笑,溫和的勸告。

可他的勸告,近乎《守山玉》裏的詛咒。

怎麽可能不挨打?

迎渡也是一聲嘆息。

“你外公真的是奇才。說真話也不看看場合,非要撞在那些家夥的手上。那些家夥算是抓到了現行,罵得恨,打得更狠。”

“我爺爺說,當年跪在戲臺上,就跟下了一場石頭雨一樣,群衆們大約是把地上能撿來的石頭,都往他們身上砸,好些個看管的人,也被打得抱頭亂躲。幸好,這些石頭沒砸太久,天忽然就黑了。”

黑壓壓的天,黑壓壓的人,真正的雨水沖散了那些砸人的石頭,沖散了耀武揚威的審判者。

所有人都慌不擇路的往家跑,去收拾破屋爛瓦之下不多的衣服、糧食。

他們隊裏也顧不得什麽問罪不問罪,只要是活人,都得搶收搶物。

不準怪力亂神的時代,李銘書憑着一句溫和的勸說,成為了最不能得罪的人。

“後來……”

迎渡誇張得低沉,完美無瑕的臉龐閃爍着他眼裏的驚詫。

“那些人真的淹死在了河裏。”

那些抽鞭向弱者的人。

那些折磨人取樂的人。

都在一場泛濫的河水裏,消失了蹤影,連屍骨也找尋不見。

“爺爺說,他幾乎要懷疑是李銘書做的,可是那場大雨幾乎成了水災,他們都得抗洪搶險,李銘書一刻不停的和他一起拼命,根本不可能抽身去殺人。所以,李銘書一定是看到了。”

迎渡的篤定,源于他對爺爺的信任,“看到了馬上天降暴雨,這些不懂積德行善的人都會死在那場天災裏。他們虛僞的耀武揚威,在李銘書眼裏,都不過是死之前最後的呼喊亂叫,再怎麽掙紮,也改變不了既定的命運。”

換作以前,李司淨以前一定會說“這不可信”。

他甚至能夠給出最合理的解釋——

林東方故意塑造了外公不可忤逆的形象,震懾更多心存惡意的家夥,借以逃避折磨。

但他一言不發。

迎渡見他沉默,頓時驚喜萬分。

“對吧?你也覺得李銘書能夠看到未來,他早就知道那些人不得好死!”

“嗯,也許吧。”李司淨的回答淡淡的,眉峰微動。

可惜,迎渡對他的反應并不滿意,拿手肘直撞,“什麽也許啊?你不能表現得驚訝點?恐慌點?”

“這可是你親外公,呼天喚地、身負異能,有仇必報,搞不好你帶遺傳的。之前你拍的《村落》不就是這樣?你知道我做了多吓人的噩夢嗎?你得補償我……”

李司淨懶得搭理他,又聽他提及《村落》,起了好奇心。

“什麽噩夢?”

“就是——”迎渡還沒細說,就被萬年揚聲打斷。

“李哥,你的電話!”萬年遠遠的跑過來。

是賢良鎮資料館打來的電話。

事情的發展,像極了《箱子》的劇情。

資料館整理了一些老舊資料,準備翻新,沒想到從角落裏翻出了李銘書的日記本。

不過,這對李司淨而言,已經是第二次了。

他八歲時候,外公去世,他爸領着他千裏迢迢回來處理外公的後事。

童年記憶深刻的夜晚,跟劇本上創作的林蔭外公的白事沒什麽區別。

只不過,有父親去迎來送往,跪拜那些根本不認識的親戚,而他坐在鑼鼓喧天的靈堂,披麻戴孝,依靠頭頂锃亮的大燈泡,一頁一頁去翻外公的日記。

可這一次不同。

那些屬于李銘書的東西,已經曬在了光線充足的中庭。

一本一本,一摞一摞,蒙着厚重的灰塵。

李司淨拿起一本翻開,扉頁寫的卻不再是“予你斬除無人可知的夢魇”。

而是“燦燦其華,芝蘭玉樹。”

是外公寫給媽媽李燦芝的日記。

他翻開第一頁是1976年。

外公寫道:“我在山裏撿到一個女孩。或者說,我阻止了他們淹死一個女孩。這山裏總有些荒謬的傳統,在這樣的年代,實在是難以尋求一個合适的辦法,讓一個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活下來。萬幸的是,她能活。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給她取名叫李燦芝。”

李司淨讀完,心髒劇烈跳動,幾乎要蹦出咽喉。

他放下手中這本,順着厚厚一摞的本子堆,焦急的翻開每一本的第一頁。

在無數“燦燦其華,芝蘭玉樹”的扉頁寄語之後,都寫着清楚的年份。

1976年。

1982年。

1978年。

并不是按照順序排列的日記,得全部翻找一通,才知道最後一本是什麽時候。

“李哥,你在找什麽?”

跟随他來的萬年不好幫他去翻外公的日記,畢竟這些是私人物品,仍是出了聲。

“幫我找一下……”

李司淨望着茫茫一摞的日記本,“外公的日記,有沒有06年左右的。”

萬年得了安排,立刻去翻。

一旁迎渡更是不客氣,拿過來就看,一瞧就不是幫忙找06年的日記,只是想看罷了。

獨孤深伸手收了他手上的日記,看了看時間,放回了日記堆,又專心致志的幫忙翻找。

這麽不動聲色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倒是引得迎渡也認真起來。

寬闊的資料館院落,響着翻找書頁的“嘩嘩”聲,伴随着資料館大門進進出出的好奇目光。

“2006年。”

很快,獨孤深拿起其中一本,比任何人都快翻開日記後篇,确認了一下。

“這本一開篇是1月,最後一篇日期是12月的,這就是06年的整本。”

2006年,那是他六歲時候,媽媽消失的時候。

李司淨幾乎壓抑不住躍出喉嚨的心跳,耳鳴嚴重回蕩着電流。

翻開日記的指尖,甚至有些不願面對的顫抖。

2006年的這本日記,外公寫道:

“司淨六歲了,總是會做醒不過來的夢,她沒有辦法,只能帶司淨回來。”

再往後多翻一些,能看見:

“司淨一直在哭,即使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山裏發生的事情了,仍是會感到傷心。我已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時日無多,暫且也想不到什麽好辦法。”

他站在日記前翻看,萬年和獨孤深都停了下來,迎渡仍是沒有停下翻找日記的手。

當迎渡很不禮貌的翻完了這一堆陳舊的日記本,才肯定的告訴李司淨。

“李銘書這一堆日記,只寫到06年。”

不多,剛好是三十年。

從媽媽出生,到媽媽消失在敬神山裏,外公為媽媽記錄了整整三十年。

李司淨一頁一頁翻着日記,冷着一張臉,卻止不住心緒翻騰。

他長久的困惑終于得到了解答——

為什麽外公的日記,從來沒有寫過媽媽?

原來,外公寫了。

一字一句,都被外公藏在這裏,等媽媽回來了,才會被他找到。

外公,什麽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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