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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故事的開端往往平平無奇。

車來車往的街道，龐大的人流量，不絕于耳的發動機聲，行人匆忙冷漠的面孔。

橫濱九年前的一個下午，五點多左右。

一輛鮮紅色的公交巴士如同往常停在了長白路的公交站邊，打開車門，讓乘客陸續上了車。

也許是冬季的原因，橫濱今天的白晝格外的短暫，太陽即将收工，努力散發着最後的餘晖，将天空與雲彩燒成耀眼的橙紅色，火燒雲盤旋于天空，透着驚心動魄的美麗紅霞。

夕陽穿過車窗照耀着司機憔悴的面頰，将他臉上的皺紋倒映出了不可跨越的鴻溝。

他的右手如同往常緊握着座椅旁邊的檔位。

蒼白手臂微微顫抖，額頭側面也時不時有冷汗攀爬。

昨天剛剛做完肺癌化療的他，迫于生計，再次坐上了這個位置。

也許從前的他要更加胖一些，如今身材但是瘦了不少，看上去僅僅是微胖。

司機用餘光目送着乘客們陸陸續續的上了公交車，他用左手磋磨着方向盤，眼神冷淡而平靜。

六個人。

今天這個站點的客人格外的少。

一共有六個。

穿着碎花布衫的老奶奶拖着一袋子的菜艱難的爬上車輛的臺階，顫顫巍巍的拿手中的卡片掃過電子收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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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老奶奶雪白的卷發在夕陽下散發着金子般的光芒，她慈祥的面孔上挂着微笑，老而不濁的雙眼黑白分明，微微彎起，輕聲禮貌的向司機問了一聲好。

司機和善的笑了笑，微胖的臉頰有種容易讓人親近的寬厚感。

“您也辛苦了，請注意腳下。”

他的聲音緩慢而親和，在夕陽下有種溫暖的感覺。

老奶奶呵呵笑了笑，扶着拐杖，拖着自己的物品走上了車，選了一個靠近下車的地方坐了下來。

後面的乘客也陸續的坐下。

坐在前面的紅毛少年看起來心情不錯，年輕的眼睛裏閃爍着亮光，正在座位上哼着小曲，左腳還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着節奏。

坐在紅毛對面的女學生帶着耳機，興致盎然的刷着手機視頻，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中，時不時還會笑一聲，似乎被手機裏的內容逗到了。

中間的中年男人雙手搭在自己的公文包上，消瘦的面容滿是疲憊，眼底下還泛着青黑色；他神色舒緩，在溫暖的夕陽下靜靜地打着盹，享受着難得的曠怡，舒适的靠在椅背上休息。

後面的年輕媽媽擡頭看了看外面的景色，感受到車內因為空調而上升的溫度之後，她細心的将寶寶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搭在了寶寶身上。

“呀！”寶寶雪白的面頰，烏黑水潤的眼瞳，粉嫩嫩的嘴唇張開，神色喜悅的朝着自己的媽媽吐了一個泡泡。

“辛苦優鬥了，我們馬上到家了。”

女人捧着寶寶白白香香的小手親了幾口，嘴角藏不住笑意，杏眼裏滿是愛的神采。

“啊！~~哈哈！”寶寶也許是被媽媽弄癢了，開心的蹬了蹬自己的小腳丫，軟糯的童音哈哈直笑。

“噓…”

也許是擔心寶寶吵到其他乘客，女人連忙低頭去哄他。

司機淡淡的擡起眼皮，啓動了車輛。

……………………

窗外的風景如過眼的雲煙，匆匆略過。

女人哄着寶寶，其他人舒适的随着車輛的晃動休息，享受着溫暖的光線。

夕陽非常容易讓人困倦，那種暖洋洋又帶着一絲陳舊的味道會讓人忘記憂愁。

時間被打斷，不看未來，不計較煩惱，就像是神明為你打造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溫柔鄉，讓你好好的放松一下。

但是，溫馨的時光很短暫。

變故開始了。

從司機開車的路線轉變開始了。

車輛出站過了一個路口之後，本應該往左行駛，但是司機先生沒有，他面不改色的直行。

乘客們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頭腦，大家瞬間睡意全無。

“那個，司機先生…？我們不是應該向左行駛麽。”女學生放下了手機，她當了第一個出頭鳥，像司機發出了提問。

“呵呵。”

司機笑了笑，背對着大家，人們只能看見他黑漆漆的後腦勺 。

“請大家不要擔心，剛剛接到公司的通知，前方路段發生了事故，為了不影響大家的行程，我們将繞路行駛。”

乘客們看了看前方擁擠的車輛，看不出什麽倪端，也只能作罷。

但是随着車輛的道路越來越陌生，眼前海天開闊的橫濱跨海大橋出現時，他們終于慌了。

“喂！為什麽開到這裏了？！不對勁吧！”紅毛少年大聲的質問着司機，用拳頭狠狠的錘了一下椅子靠背。

中年男子也不安的從座位上站了了起來，盯着司機，等待他的答案。

但是司機如同一個雕像，專注的開着車輛，并不回答他們的話，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間顯得格外冰冷無情。

“你為什麽不說話！！”女學生受不了，她激動的厲聲質問着司機。

後座的女人也抱着寶寶警惕的扶着椅子慢慢走到中間道 :“你想幹什麽？”

“這……”老奶奶有些膽怯，她的雙瞳充滿了疑惑和惶恐，眼神無助的看着車內緊張的氣氛，雙手握着拐杖。

“沒想幹什麽，就是不想活了。”司機終于回答了，他的語氣非常淡然，就像回答【今晚吃粥】。

“也許是天意吧，今天的乘客這麽少，我原本想多找些人陪伴我的。”

“癌症很痛苦，我鼓起了勇氣，選擇死亡。”

面對衆人驚恐的眼神，司機就像是講故事，笑眯眯的訴說着一切。

“從出生到現在，身邊的人都說我很善良，我也是真麽認為的。”

他迎着夕陽，好似深情回顧自己的一生。

“大家的話很有帶動性，以至于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好人。”

“好到借光了身上的錢，為了朋友買房子抵債務。”

“但是那又怎樣呢？他們在我患癌的時候都離開了，騙走了我的所有錢。”

“說實話，我沒有想到我會做到這一步。”

司機緩緩回頭，朝着衆人露出了一個充滿惡意的微笑。

“我付出了一切，現在到你們了。”

話語如同炸彈入水，激起一片飛沫。

車上的所有人都慌了，中年男人吓得滿頭大汗，畏畏縮縮。

女學生驚疑不定，卻悄悄的打開了手機錄像。

“別開玩笑了！你這混蛋！你想死去找你的仇人啊！！欺負我們算什麽？！！”

紅毛青年罵罵咧咧的沖上前，想搶奪司機的方向盤。

老奶奶慌恐瞪大眼睛，握緊拐杖。

女人則是抱緊了寶寶，一邊怒吼，一邊站起來跌跌撞撞的上前，想要阻止不幸發生。

可是一切發生的太快了。

司機手持方向盤數十年，他和方向盤就像是一體，任何人都無法拆散他們。

司機穩穩的握着方向盤，任憑紅毛少年的撕扯，和如雨滴一樣的拳頭落滿在他身上，他紋絲不動，平凡不起眼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那一刻，他就像是一個死神，冰冷的宣判衆人死/刑。

司機把車重重的撞在了橋上，欄杆撞斷，大車傾海。

一瞬間，喧嚣化為死寂，周身環繞的唯有冰冷和孤獨。

故事結束了麽？

并沒有。

老奶奶額頭重重的撞在椅子角上，太陽穴當場癟了；她走的毫無聲息，當場斃命。

女人的反應很快，她在車墜入橋下之前，将孩子塞到了滅火器的櫃子裏。

“呀？？”寶寶不解的看着媽媽蒼白的臉龐，躺在狹小的消防箱裏沖着媽媽伸出了白嫩嫩的小爪子，試圖呼喚媽媽。

“啊啊啊！！！！”女人慘叫，身體飛快倒退。

她因為重力卻狠狠地摔到了車座最後一排正中間，可能是脊椎受了傷，她艱難的坐在椅子上，上身沒有任何知覺。

“嗚嗚嗚……啊…”她看着消防箱，眼神絕望。

“哇哇！”寶寶雙眼不安，他依舊不停歇的呼喚自己的母親，小手揮來揮去。

女學生的手機不知道飛到了哪裏，她趴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抖。

“你為什麽要害我們！！！我們沒有任何過節！！”中年男人雙目赤紅，抱頭蹲在地上崩潰的大吼着。

紅毛少年緊緊的抓着司機旁邊的欄杆，勉強站穩，他發現，這輛車雖然墜入海底，但是因為車窗都是封閉狀态，反而一時間沒有漏水，但是因為慣性原因，卻一直下沉。

紅毛少年目光猶豫的看向車上挂着的消防斧，一時間心中有了打算。

司機好像發現了什麽，他在水底黑暗的環境中嘿嘿一笑。

“想做什麽就去做吧，不然一會來不及了。”

他話音剛落，衆人頭頂的車棚吱吱作響，原來是承受不住水壓，開始塌陷了。

紅毛少年信任自己的水性，同時不再猶豫，他在心底悄悄的說了一聲抱歉，抄起消防斧，猛的砸窗。

中年男人反應過來，連忙抱住了不良少年的腰，将他死死的牽制住。

“混蛋！放開我！”紅毛少年着急了，他生氣的看着中年男人。

他還不想死呢，他好不容易拿到了高中錄取通知書，從今天開始，他不再是失學少年，他将有一個新的開始。

現在游上去應該還有救！

中年男人“你不能這麽做！你會害死我們的！”

母親發出了一聲凄慘的哀鳴，她請求少年，先打電話求救，現在手機應該還有信號，如果真的砸開窗戶，他們會兇多吉少的。

女學生連忙撿起手機，邊哭證明現在還有信號，請不要砸窗，她不知道砸窗什麽後果，只知道她不會游泳。

司機依然在笑，他就沒停過。

紅毛少年猶豫了，但是老奶奶的屍體刺痛了他的雙眼，水底黑暗的環境更是讓他崩潰。

【你們無非就是自己活不了，還不想讓我活吧？】

這種心态在少年胸膛燃燒，憤怒砰然充上他的心頭。

他惡狠狠的看着中年男人，雙目癫狂，舉起斧頭，狠狠地劈向了男人的頭顱。

【碰】

一聲悶響，腦漿飛濺。

中年男人艱難的眨了眨眼，發現自己的兩眼距離好像有點寬了。

“啊啊啊啊啊啊！！！！！”女學生哀恸的哭了起來，用力的去擦自己裙子上的粉白色塊體。

少年沒有在拖沓，掄起斧頭，直接砸向車窗。

“不要！！！！優鬥！！”女人尖叫。

“嗚？”孩童純潔的眼瞳充滿不解，他吸着手指，似乎沒有明白剛剛的天旋地轉并不是搖籃的晃動。

【碰！】

女學生的哭聲，老太太頭顱撞在窗戶上的脆響，中年男人皮夾包的滾動，司機的冷笑，母親向着消防箱凄厲的哀鳴。

成了最後的絕響。

海水湧入，生命回歸寧靜，海洋如同母親一樣，将他們每個人都抱于懷抱，萬籁終歸安寧。

紅毛少年所信任的水性，終究敗在了大自然的破濤洶湧面前。

他還是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