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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河水奔騰呼嘯,将整座城市劈成兩半。

亞水城自北邊興起,往南邊興盛,汽車駛入跨江大橋,載着孟緒初由南至北跨越城市輝煌的中心。

孟緒初和江骞一起坐在後座,靠着一側車窗,看窗外景色飛馳掠過。

城市北面靠山,南面臨海,越往北走,身後那片沉甸甸的海就融化成一小塊縮影,繼而消失無蹤。

孟緒初便不再看窗外。

如果說大河以南高樓豎立,鱗次栉比,那北面的風景就要古樸厚重許多。

江骞似乎很感興趣,他第一次跟孟緒初來北面,時不時會往外瞥上一眼,神情分外集中。

汽車一路向前,途徑許多大大小小的寺廟,香火和山裏的霧缭繞盤旋。

孟緒初問他:“去過寺廟嗎?”

江骞搖頭:“我們那裏的人大多信奉天主。”

“你也信教?”

“我沒有宗教信仰。”

“那倒是少見,”孟緒初笑,“不過這點我們一樣。”

江骞于是問他:“你喜歡寺廟?”

“談不上喜歡吧,但每年都會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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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骞略一思忖:“拜祭會?”

他知道穆家每年七月都會在北山寺舉行一場拜祭會,屆時穆、林兩家乃至所有旁支親屬都會帶着孩子到場。

用孟緒初的話說,就是一場形式大于內容,炫耀家族實力的親子活動,沒太大意義卻不得不去。

“想去?”孟緒初挑眉看了眼他。

江骞答得實在:“是有一點。”

他說這話時收斂了眉眼,孟緒初看了一會兒,有點想笑,覺得這人實在不會運用這種刻意伏低的姿态。

其實去年孟緒初就有意帶江骞去玩玩的,但江骞每個月固定休假兩天,固定消失兩天,孟緒初還沒開口,他已經先請了假。

孟緒初自認是個冷血無情的資本家,卻也還沒到克扣員工假期的地步,于是作罷。

“那就去看看。”孟緒初抱着胳膊好玩地說:“下個月,你自己調整好時間。”

江骞仍舊謙謹:“是。”

孟緒初彎着眼睛歪倒在車窗上:“行了,別裝了。”

汽車駛入林蔭道,大片闊葉遮住天光,前方莊嚴的宅邸若隐若現。

江骞偏頭,看見孟緒初眼睑睫毛都映下明暗的光斑。

他說:“如果能讓您開心地笑一笑,也不算白裝。”

威嚴的暗色大門前,車緩緩停下。

孟緒初詫異轉頭,江骞卻已經下車,繞到他這一側,替他拉開車門,寬大的手掌遮住頭頂。

·

穆家宅邸是座舊式園林,發跡之後從另一位富商手裏買下,充當祖屋,又請知名建築師改建過,現在炊煙袅袅,小橋流水,分外野趣。

孟緒初屏退了帶路的幫傭,獨自和江骞走在一截青石板路上。

不遠處假山前有幾只秋千,江骞看見了說:“聽說你小時候是在這裏長大的。”

孟緒初“嘶”了一聲,“你聽過很多我的傳聞吶?”

“所以傳聞真嗎?”

孟緒初莞爾:“不真。”

他自顧自向前走,“我小時候一直跟老師住在南邊,那時候林、穆兩家關系還很好,我偶爾會來這裏玩玩……”狡黠地揚一揚眉梢:“蕩蕩秋千什麽的。”

“這麽多年的事了,跟你說說也沒關系,以前假山後面經常能聽到很多小秘密,”孟緒初笑着,“你呢,你在哪裏長大?”

他就如此自然地問了出來。

江骞沒忍住低頭笑了笑,也覺得童年那麽久遠的事,說說沒關系。

“在美洲一個非常偏的地方。”他說。

孟緒初回以期待的目光。

江骞于是繼續開口:“我小時候住的屋子,推開門是一片很大的原野,再往前是森林,看不到高樓,但有很多動物。”

他停了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天氣好的時候,有很多人從很遠的地方過來捕獵。”

江骞的文字功底就這樣了,平鋪直敘寡淡如水,要他想出華麗的辭藻來修飾,不如先要他的命。

好在孟緒初的感知力還算豐富,能夠通過貧瘠的詞彙,看到蒼青天穹下的無盡曠野,以及立于其間的小小木屋。

只是這幅畫面和想象中江骞生長的地方迥然不同,他于是不再追問。

“所以你也捉過野兔嗎?”

江骞誠實道:“捉過。”

孟緒初就笑了,“好神奇,是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我們這裏不準捕獵的。”

“現在回去可能也找不到了,”江骞淡淡地說:“那是很小的時候。”

為了看秋千,孟緒初帶江骞繞了一段路,再要從正門進主屋就得多走好一會兒。

但他已經有點累了,就抄小路從湖上的回廊下去,直接從西側門進到後院。

宅子太大,住的人又不多,有的地方就容易顯出一種疏于打理的荒涼。

木質樓梯吱呀作響,江骞一踩上去,就開始擔心它能不能支撐起兩個人的重量。

孟緒初顯然沒關注這些,他近幾天都因為肩膀的炎症持續低燒,現在也沒徹底恢複。

紛繁的樓梯漫長地消耗着他的體力,有時候他想撐一下扶手借力,又嫌棄上面薄薄的灰塵,皺着眉擦手。

終于他在一處平臺上停了下來,閉着眼睛,吐息不勻。

江骞怕他站不穩,伸手想扶,卻聽他低低開口:“從那麽遠的地方來亞水,你一定很辛苦吧?”

江骞一愣,繼而失笑:“你一路就在想這個?”

“不然呢,”孟緒初睜開眼,“也沒別的可以想。”

“确實費過一番周折,”江骞說:“但總歸還是來了。”

“想過什麽時候回去嗎?”

江骞不說話了。

孟緒初擡起頭,看到近在咫尺的灰藍色眼珠,英俊保镖薄薄的下唇一點點抿成直線。

“小心!小心!——”

身後猝然響起一串腳步,夾雜人聲驚呼。

江骞下意識把孟緒初往自己身側一帶,“嘩啦!”墜物乒乒乓乓砸了一地。

是後廚某位大師的學徒,被師傅打發去拿廚具,為了搶時間受表揚,在樓道裏跑得飛快,冷不丁差點撞飛路人。

他摔在地上哎呦呦叫喚,擡眼看到是孟緒初,吓得直接爬了起來,“孟總、孟孟……夫夫夫人!”

小學徒臉都吓白了,不知道這尊大佛怎麽會放着敞亮的前路不走,從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鑽出來,哆嗦着:“您您您沒事吧?”

孟緒初撐着江骞的手臂站穩,有江骞在前面護着,他當然不會有事。

他掃了眼地上的狼藉,鍋碗瓢盆到處都是,輕輕擺手:“沒事,你收拾好東西去忙吧。”

小學徒後背涔涔着冒冷汗,沒想到孟緒初這麽好說話,還愣了一秒,緊接着連連道謝,七手八腳撿起東西,一溜煙跑沒了影。

江骞托着孟緒初的手腕,他個子很高,幾乎将孟緒初整個拖進自己的陰影裏。

他沒有立刻松手,耐心等待腳步聲消失,低下頭,看見孟緒初潔白的耳廓,他側臉也很白。

“您剛才是在暗示我什麽嗎?”他問。

孟緒初能感覺到手腕上的力道在加大,江骞體溫燙得過分。

他不由地皺起眉,用更大的力道掙脫。

“我在明示。”孟緒初理着衣領大步往前:“不明顯嗎?”

江骞緊随其後,“不管您為什麽這麽問,但我希望您相信,我不會做出任何傷害您的事。”

孟緒初沒有回應,也沒有停下腳步。

這個速度對孟緒初來說有點快了,他呼吸漸漸不穩。

江骞徐徐跟在他身後,并沒有提醒他走慢一點,只是說:“當然我并不是在要求您立刻相信我。”

“穆家現在什麽光景,小穆總又是什麽情況,我看得很清楚,您應該知道我沒有太多固執的基因,不會總是一條路走到黑。”

孟緒初背影頓了頓,片刻後停下來,緩緩轉身。

“那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呢?”

江骞誠懇道:“我只是在單方面表明我的立場,您可以慢慢相信。”

“但其實我覺得,固執有的時候不見得是壞事。”

“因人而異。”

孟緒初回視江骞,目光沉靜如水,一寸寸掃過對方英俊的臉孔。

良久,笑意爬上他的眼睛。

“好,”他輕聲說:“我相信你。”

“真的嗎?”

“當然。”

江骞于是也笑起來,靠近一步,伸出手:“既然這樣,先把衣服脫掉吧。”

“?!”

孟緒初眉心狠狠一跳,一向從容的表情顯出極度震驚下的空白。

“緒哥!”有人在身後叫他,孟緒初回頭,看見了穆玄誠——穆家二伯的次子,穆天誠的親弟弟。

此刻他正自然地脫掉正裝外套,反手交到秘書手上,笑着走來:“怎麽不進去?”

孟緒初猛然回神,這才驚覺已經到了主屋門口,後院荒涼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熱鬧繁華。

而江骞正笑着注視他,擡手指了指,“外套。”

孟緒初後知後覺意識到他好像被江骞戲弄了。

他竟然被江骞戲弄了。

這個認知讓孟緒初感到久違的怒意,緩慢地在心底升騰。

但長久克制的修養令他從不會真正失态。

他脫下外套遞給江骞,朝穆玄誠露出慣常溫和的笑容。

“走吧,一起。”

·

家宴,按照規定只能有本家人到場,跟來的秘書保镖無論多麽親近,都必須等在外面。

穆玄誠走在孟緒初身邊,扭頭看屋檐下的江骞。

這個人他一直聽說過,卻還是第一次見孟緒初帶他來。

但江骞遠比他預想的還要敏銳,幾乎是視線投去的瞬間,就看了過來。

目光淡淡的,不怎麽用力,卻讓穆玄誠驟然打了個寒噤。

穆玄誠趕緊回頭,既心驚膽戰,又覺得莫名其妙。

孟緒初比從前話少一點,抿着唇目不斜視。

穆玄誠關切道:“緒哥,你不舒服嗎?”

“怎麽這麽問?”

穆玄誠指了指:“你臉色不好。”

“有嗎,”孟緒初摸了摸自己的臉,随即笑了笑:“是有一點,最近天氣不好。”

他無論說話做事都有一種溫柔的神情,穆玄誠看到他笑,就不由地有些腼腆:“确實,雨一直下不下來,氣溫也忽高忽低,你一定很不舒服。”

他說着有些懊惱:“聽說你前幾天還受傷了,我、我代我哥向你道歉,他這個人總是很過分。”

孟緒初輕輕搖頭:“沒關系的。”

穿過遙遙相連的三扇門,終于抵達內廳,明亮的燈光映在不透明的窗頁上,門扉虛掩着,從裏面傳來說話聲。

“都幾點了,緒初這孩子怎麽還不到?”

“不是說病了嗎,他從南邊過來一次也挺麻煩,就再等等呗。”

“又病了啊?”二嬸譏诮的笑聲透出來。

穆玄誠直覺不妙,立刻要推門,話音卻搶先一步。

“——身子骨這麽弱,怕不是要走在庭樾前頭。”

穆玄誠霎時一僵,最終沒能阻止刻薄的話從自己母親嘴裏出來。

那穆庭樾是什麽情況?是活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人,是被醫生下了判書活不過倆月的人!

屋裏坐着一桌親戚,他母親竟然這樣口無遮攔,實在是太……太……

“緒、緒哥,我媽她……”穆玄誠漲得臉通紅,幾乎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孟緒初拍了拍他的肩,非但看不出生氣,笑容甚至更深了。

“沒事,”他輕聲說,“再聽一會兒。”

作者有話要說:

20xx年第n場家庭糾紛——

事件:江某人未經上司允許主張脫掉衣服。

經過:上司之怒。

結果:江某人得抄三字經百遍(無臨摹本版)并承諾以後、過段時間、下個月…穆*樾死後再犯。

*備注:該卷宗由公證人孟闊予以記檔并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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