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21章

暴雨傾盆,所有纜車全部停運。

山間光滑的石板路上,數十道腳步連綿不絕,急切地回蕩山間。

人人都在争先恐後往山下跑,往醫院趕,好像覺得趕上時間見到穆庭樾最後一面,就會有什麽不同似的。

江骞撐着傘,護着孟緒初下山。

碩大的雨點砸向傘面,孟緒初耳邊只能聽到噼裏啪啦爆裂的雨聲。

人群接二連三從身邊飛奔而過,沖向漆黑的山腳,像一道道閃着水光的鬼影,掀動孟緒初的衣擺,在耳邊留下呼呼的風聲和急促的喘息。

太危險了,這麽下去太危險。

黑天,大雨,山路,混亂的人群,簡直是踩踏事故的标準公式。

孟緒初的心髒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想起小學的時候。

有一次學校的煙霧報警突然響了,學生們被緊急疏散去操場,但那時候學校的消防演練很不到位,以至于孩子們驚慌之下四處逃跑,老師們拉都拉不住。

那時候孟緒初一年級,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又白又瘦像顆小豆芽,還容易流鼻血,學前班的小朋友都比他壯實。

低年級的一二三年級都在一棟樓,疏散的時候沒有人拉着孟緒初,他被那些比他高大很多,看起來有營養很多的小朋友東推西倒。

有人踩他的腳,有人壓他的頭,有人一下一下很用力地推他的後背,逼他跄踉着往前倒。

那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到真切、浩大的孤立無援。

最後他是靠着本能縮去的牆角,才躲過一劫,身上被抓爛好幾條口子,濕淋淋淌着血。

Advertisement

那次的火災并沒有造成傷亡,反而是其連鎖反應引發的踩踏事故造成很多孩子受傷。

從那以後孟緒初就讨厭人多的場合,尤其是人多且無序的場合。

初高中最讨厭體測跑一千米。

雖然那時候他早就被林承安接去照顧,和親生父母漸行漸遠,身體不像小時候那麽差,一千米咬咬牙能跑下來。但每次體育老師發出指令後,全班男生在起跑線蜂擁而出,從耳邊唰唰飛過的勁風,塑膠跑道上雜亂震動的腳步,都讓他覺得想吐。

甚至大學在操場夜跑時,要是有人貼得太近從他身邊跑過,帶起的風聲都會讓他下意識心髒緊縮,耳邊響起久遠記憶裏“轟隆轟隆”像要搖碎地面的腳步聲。

雨越來越急,孟緒初鼻尖滿是雨水潮濕的腥味,他不着痕跡地掐了掐掌心,步履平穩地往山下走。

忽然肩膀一緊,江骞壓着他的肩頭把他往懷裏帶了帶,“怎麽老往邊上縮,想淋雨?”

孟緒初怔了怔,原以為隐藏得很好,才發現他在自己都沒意識到情況下,不斷地往角落走。

那是他的心裏安全空間。

他咬了咬嘴唇,擡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低聲說:“太黑了,沒看清。”

黑暗中,江骞注視孟緒初隐隐發白的側臉,眸色暗了暗,情商在這時候适當爆發了一小點,沒有直接戳穿他。

只說:“你不用看清,跟我走就行。”末了又補充一句:“把眼睛閉上都行。”

然後孟緒初好像笑了一下,夾在風雨裏像微弱的幻覺,江骞再去看時,孟緒初只是輕輕抿着唇,蒼白的臉上除了雨水再無其他。

他留神注意着腳下,一臉冷淡:“那樣我們會一起摔個狗吃屎。”

江骞“啧”了聲,按在他肩上的手緊了緊,孟緒初擡眸,聽見他說,“對我這麽沒信心嗎?”

孟緒初不答,江骞就來勁了似的,一定要他給個準話,無奈之下孟緒初只得點頭:“信,我信行了吧。”

明晃晃的敷衍,江骞不是很滿意,但雨大風急的,孟緒初看上去像有點怕,他到底沒再說什麽。

前方有一個拐角,安全起見,江骞攬着孟緒初靠邊放慢了腳步。

身邊依然有人源源不斷地往前跑,孟緒初下意識攥緊五指,警惕身邊的動靜。

某個瞬間,身後的響動驟然加大,像有人沒踩穩朝他撲了過來,孟緒初甚至沒來得及回頭看,就在一陣失重中摔了下去。

混亂中,江骞拉了他一把,抱着他跌跌撞撞地下落,滾落幾節臺階。

那人撞他們的方向,根本就是沖着一側的圍欄去的,圍欄外就是漆黑的山坡。

幸好山路的石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個緩沖的平臺,他和江骞重重跌落在平臺上,不至于真的翻過圍欄摔下山。

頭暈目眩被扶起來時,孟緒初擡頭往前望,撞他們的人早就冒雨跑遠,穿着長長的黑色雨衣,只留下一段模糊的背影,連是男是女都難以辨認。

他眉心漸漸蹙起,久久凝視着背影消失的地方。

臉頰被人輕輕拍了拍,孟緒初回過神,看到江骞急切的眼睛,在雨夜裏被水窪映出點點亮光。

“有沒有受傷?”江骞問。

“沒事……”孟緒初呼出口氣,拉了拉江骞的衣服,“你怎麽樣?”他記得剛才江骞幾乎是整個将他裹進了懷裏。

江骞說:“我能有什麽事。”

臺階本來就不高,這樣的落差對他來說和倒在平地上沒有區別,唯一危險的是,剛才差一點就要翻下欄杆,這麽大的雨,要是落到山下去,多半兇多吉少。

倒是孟緒初,這人一向脆皮,哪怕被是抱着摔幾個臺階,身上肯定也磕出了淤青。

江骞按着孟緒初的肩,讓他動一動胳膊,孟緒初照做,關節都還活動自如,江骞放下心來,覺得自己這個人肉坐墊到底還是派上了些用場。

“剛才那個人,你看清了嗎?”孟緒初問。

江骞搖了搖頭,他摔下去時是被孟緒初壓在身上的,視線比孟緒初還要窄,基本上只來得及看到一片黑色雨衣。

但是他說:“應該是個男人。”

“怎麽說?”

江骞往孟緒初身側後方指了指,孟緒初回頭,但他視力不算好,大雨之下更是什麽都看不清,只能艱難地眯起眼。

“是個男人的鞋印。”江骞說:“要把我們朝這個方向撞,只能站在那裏。”

孟緒初看不清,江骞的視力卻奇佳,遠處那半個不明顯的腳印清晰地印在眼裏,大雨沖刷,很快将剩下一半也抹掉,化作汩汩泥水。

“現在一點不剩了。”江骞沉聲道。

孟緒初垂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雨水順着睫毛臉頰滴滴答答往下淌。

傘早就不知道被風刮去了哪裏,孟緒初被淋了個透徹,嘴唇緊抿出蒼白的唇線,臉龐仿佛都是透明的。

江骞脫下外套,不由分說罩在他頭頂,水柱沿着衣領蜿蜒而下。

孟緒初眼眸動了動,莫名看了江骞一眼,但沒說什麽。

撞他的人顯然是故意的,孟緒初心裏其實有過預期,這麽大的雨,當然什麽都不可能留下。

他不知道為什麽苦笑了一下,“我還真是烏鴉嘴。”

剛說過兩人一起摔個狗吃屎,下一秒就靈驗了。

江骞失笑,擡手抹去他臉頰的泥點:“別瞎說。”

孟緒初笑着點點頭,忽然撿起身邊散落的樹枝,将襯衣褲腿唰唰劃破幾道口子。

他動作來得太突然,江骞一驚,連忙攥住他的手腕也沒能阻止,只能看見撕裂的衣衫下,雪白的皮膚被染上了雨水。

“你幹什麽?!”

孟緒初卻笑了笑,把口子撕得更大些,身上弄得更髒些,再擡起頭時眼裏恢複了一點神采。

“沒事。”他說:“起碼排除一半性別了。”

·

亞水市中心醫院。

孟緒初依然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監護室外走廊裏,穆家人一個挨一個站着,空氣卻很安靜。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淋了雨,或多或少展露出狼狽的樣子,面色都不好。

拜祭會裏浩浩蕩蕩幾十家親戚此刻消失無蹤,應該是穆海德不許他們來打擾,入眼的只有姑姑二伯兩家人。

孟闊在電梯口接孟緒初。

“叮!”電梯門打開,孟緒初擡腿從裏面走出來,孟闊霎時睜大眼睛。

“哥,你、你怎麽……”

孟緒初不只是渾身濕透,雪白的襯衣和西褲上都染着星星點點的泥印,在洇濕的布料上暈出一團團污漬,臉色冰白,滴水的碎發貼在臉頰。

和走廊裏那群人不是一個程度的糟糕。

但擡手制止孟闊出聲的動作,依然充滿絕對的威壓,甚至因為過分蒼白的臉色顯出一種無端的冷刻,仿佛看一眼他的眼睛,都能感到滿腔寒意。

走廊裏,穆世鴻聽到聲音轉頭,一見孟緒初就出言責怪:“平時遲到早退就算了,庭樾臨終你居然也最後一個到,還把不把穆家放眼裏了!”

穆蓉原本坐在長椅上唉聲嘆氣,聞言捂着嘴站起來,驚呼道:“緒初你、你這是出什麽事了?!”

孟緒初沒答,先環視了一圈,視線從衆人身上一寸寸掃過去,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動作,他們的神态,還有他們的衣服。

到底是從山裏出來的,每個人的褲管鞋面都或多或少沾着泥漿。

穆蓉一雙高跟鞋上全是泥,但依然堅決奉行着高跟鞋是她半條命的理念,死都不肯脫下來。

在場的男性穆世鴻、白卓、穆天誠、穆玄誠,只有斷腿的穆天誠鞋面是幹淨的,他估計是被好幾個助理擡下的山,坐在輪椅裏整個人還是恍惚的。

迎接死亡的監護室外,時間往往是緊張急切的,每一秒都是家屬們想要從死神手裏争奪的時間。

孟緒初仿佛感受不到這種緊張的流動,

他一言不發地看着眼前衆人,視線徐徐地掃過去,好像能攫取人們心中所想,将他們心底每一點細微的念頭都了然于心。

冷調的白熾燈映出他蒼白的皮膚,上下打量的目光既高傲又冰冷,讓人隐約的心裏發怵。

終于有人忍不住呵斥:“長輩跟你說話你就這麽裝死嗎,還有沒有點教養!”

孟緒初擡眼,原來是穆世鴻因為憤怒而漲紅了脖子。

他通常情況下不會如此當面斥責孟緒初,畢竟孟緒初手上的權利比起他有過之無不及。

現在這樣失态,是因為穆庭樾就要死了,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能高孟緒初一頭從而想要立威,還是假借憤怒在掩飾別的什麽情緒呢?

“沒什麽,”孟緒初說:“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抖落披在肩頭的江骞的外套,又脫下自己濕透的西服交給江骞,孟闊心領神會地将自己的外套脫下來交給他。

孟緒初一邊穿着衣服,一邊靠近兩步,朝穆蓉笑了笑,輕描淡寫的:

“有人把我推到山溝裏去了,爬出來花了些時間,所以來晚了。”

穆蓉卻驚恐捂嘴:“誰這麽缺心眼啊!”

孟緒初也笑:“是啊,真是缺心眼。”

他說着往周圍看了看,不少人臉色都變了變。

于柳回避着他的眼神:“緒初你這話真讓人寒心,當時雨大,我們好多人都摔跤了,可能只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你,怎麽就說得像我們要害你一樣?”

穆世鴻也指着鼻子罵道:“別以為庭樾走了這家就你說了算,我們永遠是你長輩,怎麽你摔一跤還要我們全家給你賠禮道歉嗎?山裏那麽亂,跌下去能這麽快出來?別什麽都算在別人頭上!”

“本來是出不來的,”孟緒初不疾不徐地說:“但幸好我有阿骞,他對怎麽在山裏找路還算有點心得。”

“不可能!”

孟緒初倏而笑了:“二伯就這麽确定我沒摔下去嗎?”

明明他身上的泥漿,頭上的枯葉,破碎的衣衫都明明白白彰顯着這一點。

穆世鴻一頓,咽喉像被堵住似的,神色微妙地一變。

“你……”他還想說什麽,卻被人打斷。

一直沒開口的穆玄誠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聲說:“別說了爸,這裏好歹是醫院,庭樾哥和大伯還在裏面呢。”

穆世鴻回頭,不由多看了幾眼自己這個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兒子,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穆玄誠悄悄擡頭,孟緒初和他短暫地對視了一眼。

監護室門打開,穆海德緩緩走了出來,倚在門邊,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好幾歲。

他垂着頭,像沒有力氣去看衆人,只是朝孟緒初招了招手,低聲說:“緒初啊,去看看他吧。”

“好的。”孟緒初點頭應下,視線卻看着穆世鴻。

進入監護室前,他朝二伯緩緩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柔美至極,眼中卻似有寒冰,仿佛一種無聲的警告。

穆世鴻身上一僵,霎時覺得遍體生寒。

·

監護室裏和往常并無分別。

滴答的儀器,密不透風的昏暗光線,和床上那個将死之人。

孟緒初在椅子上坐下,打量了一下穆庭樾。

他眼窩深陷,渾身透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氣息,但或許是回光返照,精神頭意外的比之前好上一些。

忽略瘦到脫相,骨頭挂再也不住皮的糟糕模樣,依稀倒是可以辨認出曾經是儒雅英俊的。

“我以為你會想見見其他的親人。”孟緒初輕聲開口。

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主動開口和穆庭樾說話,所以即便的略帶施舍的語氣,穆庭樾也不由地雙眼亮了亮。

他眷戀地看着孟緒初,只說:“一群掉錢眼裏的家夥,有什麽好見的。”

孟緒初笑了笑:“你這麽說他們要寒心了。”

穆庭樾輕嗤一聲:“他們總覺得我癱在床上,但其實我一直有意識的,他們幹了什麽,在我旁邊說了什麽,我都知道。”

“尤其是越臨近今天,腦子就越清楚。”他費力地轉頭看向孟緒初,動作僵硬遲緩,但很執着:“我最近總在想,你是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恨我的。”

他像是回憶起什麽似的,感嘆道:“你小時候明明很可愛。”

孟緒初垂下睫毛,平靜地坐在陰影裏,門口光源從後方溢出,将他肩頸映出極修長柔美的線條。

穆庭樾盯着他頸肩的那團光源,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是我弄斷你肩膀那次開始嗎?”

孟緒初一哂,“你是這麽覺得的?”

穆庭樾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反問:“你知道我那時候為什麽要折斷你肩膀嗎?”

孟緒初不答,穆庭樾就自己說起來,仿佛在回憶他所驕傲的什麽事。

“你的肩膀很漂亮,從小就漂亮。”

他看向孟緒初:“你還記得舅舅剛把你接回家的時候嗎,你那麽小,渾身都髒兮兮的,舅舅一點一點幫你洗幹淨。”

“那時候你的肩膀就很漂亮,肩胛骨那裏像要長出翅膀。”

“所以從那一天,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有一天會飛走,會遠離我們,會去到我怎麽都找不到的地方。”

穆庭樾笑了起來:“所以我想,如果你的翅膀斷掉了呢,是不是就飛不起來了,你是不是就會,永遠待在我們身邊。”

他緊緊盯着孟緒初,不放過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期待看到一些憤怒或者失控。

他堅持了很久,久到快要撐不住這一口氣。

但孟緒初表情始終是淡淡的,淡到他自以為深刻的自白,于孟緒初而言仿佛風過都不留痕。

半晌,孟緒初才輕輕應了一聲:“原來是這麽簡單的理由。”聲音仿佛有一絲惋惜,為他平白無故折斷過一次的肩膀惋惜。

“不是這個……”穆庭樾喃喃道:“不是這個那是什麽呢……是因為我帶你去出差,讓你沒能見到舅舅最後一面,還是那年海上,船難,我……我……”

“那年海上,船難,”孟緒初說:“你拉我給你們父子擋槍,怎麽不說完呢,說不口嗎?”

穆庭樾瞳孔緊縮,那是他絕不願意面對的回憶。

亞水市臨海,運輸貿易大多倚靠海運,穆安集團也早在二十年開始涉足船舶制造。

五年前,穆海德帶着穆庭樾和孟緒初,乘坐集團建造的最新號商船,自南海而下,去往地中海流域,途徑索馬裏半島時遭遇海盜劫船。

那時的海盜都有自己武裝力量,他們的商船與之相比戰鬥力幾乎為零。

混亂中三人往船尾逃去,千鈞一發之際,穆庭樾卻拽過孟緒初,擋在他們父子身前。

當時那枚子|彈從腹部而入,擊碎脾髒,斜着擦過脊椎,洞穿了孟緒初的身體。

穆庭樾哽咽到:“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必須活下來……”他忽的眼睛亮了亮:“所以你恨我對嗎?”

“你恨我千方百計讓你留在我身邊。但是你快要自由了,你很快就要自由了,要飛走了——”

“別自作多情了。”孟緒初打斷,他仿佛有些累了,對這些胡言亂語感到不耐。

“我沒那麽恨你。”他說:“你弄斷我胳膊,但我同時也把你腦袋開了瓢。你拉我擋槍,所以你現在躺在了這裏。我們沒那麽多糾葛。”

他平靜地終結了話題:“至于老師,他說到底不是你害死的。”

“害死?”穆庭樾臉上閃過一絲無奈,“那只是個意外緒初,一個令人惋惜的意外。你到現在還不信嗎?”

“他是父親最好的朋友,是我母親的親弟弟,是我的親舅舅,林家和穆家早就是一家人了,沒有人要害他,你為什麽就不信呢。”

“他不是舅舅。”孟緒初忽然說。

穆庭樾愣了,一時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孟緒初一字一句到:“穆海德不是你父親,林澗也不是你母親,你們在血緣上沒有半點關系,哪裏來的一家人。”

穆庭樾表情空白了好幾秒,而後化為荒唐的笑:“你在開什麽玩笑。”

孟緒初拿出手機,雖然浸了水,但所幸還勉強能用。

他找出那兩張親子鑒定的照片放到穆庭樾眼前:“看見了嗎?”

穆庭樾死死盯着那兩張照片,幾乎像要洞穿屏幕,“不可能,我怎麽可能不是父親的孩子,我怎麽可能……是、是你僞造的吧緒初?是你在騙我?!”

孟緒初搖了搖頭:“看吧,事實擺在你眼前,你不也還是不信?”

“不可能,我不可能……”穆庭樾自言自語般呢喃,忽而又發狠地看向孟緒初,眼睛血紅,“你以為你知道很多嗎,你以為你……”

他呼吸一滞,像是受到巨大的刺激,喉頭劇烈痙攣起來,瞳孔緊縮,而後發出急促的倒吸。

孟緒初面無表情按下呼叫鈴,霎時間,醫務人員魚貫而入。

他毫無留戀地轉身,衣角卻被人死死拽住,穆庭樾拼着最後一口氣支起身體,目眦欲裂:

“離開、江骞,他不是……不……”

孟緒初霎時眉心一跳。

可下一秒,衣角一松,穆庭樾的視線開始渙散。

滴——!

監護儀響起了最後的警報。

淩晨兩點十一分,醫生宣判死亡。

孟緒初在穆家人狂奔而來的身影裏往外走,人影聚散,最後出現江骞深刻的眼睛。

·

淩晨,穆家老宅。

穆庭樾去世,為了後續處理葬禮和遺産的事,衆人都暫時回到老宅留宿一晚。

孟緒初按亮卧室的燈,看了眼時間,已經淩晨三點,他感到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劇痛,是疲憊到極點時身體産生的警告。

他脫掉外套,随手扔在一把椅子上,走進浴室打開熱水,汩汩水流沿着瓷白的邊緣流進浴缸。

這是一個圓形的大浴缸,水放滿需要一定時間,于是孟緒初又走出來,在桌前坐下,手肘抵在桌面,閉眼支着額角。

他頭發濕濡,發尾的水珠順着蒼白的臉頰滑過脖頸,再從脖頸蜿蜒沒入領口,孟緒初也沒精力去擦。

江骞跟在他身後走進卧室,關上門,把手提包放在角落。

手提包是防水材質,裏面的衣物也用袋子封好裝了起來,幸運地躲過了雨水的侵蝕,摸上去一片幹燥,明天還可以繼續穿。

江骞在房間裏四處看了看,從衣帽間裏找出幾個衣架,把孟緒初的衣服拿出來,整齊地挂好。

孟緒初從聲響裏大概能聽出他在幹嘛,沒有睜眼,低聲說:“弄好就出去吧,隔壁有一個客卧,你今晚住那裏。”

江骞沒應,幾秒後孟緒初眼前暗了暗,罩下一層陰影,他睜開眼,只見江骞站在他身前,低頭注視着他。

孟緒初不由地皺了皺眉:“還有事?”

江骞雙手插兜,襯衣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修長有力,半濕的襯衫下隐隐可見起伏的肌肉線條。

确實是非常完美的一具男性身體。

孟緒初卻抿着唇移開了視線。

“我不可以住這裏嗎?”江骞忽然說。

“什麽?”孟緒初愕然擡頭,下意識看向卧室裏僅有的一張床:“你怎麽可以……”

“你想到什麽了?”江骞反問,臉上露出戲谑的笑,“衣帽間有張折疊沙發,拉開就是一張床,我指的是那個。”

孟緒初先是一愣,而後眼瞳動了動,眼底逐漸上過一絲被惹怒的羞惱,抿着嘴偏過頭。

“所以我可以住這裏嗎?”江骞重複道。

“不可以。”孟緒初直接拒絕。

“為什麽?”江骞在他身前蹲下,這使他們的距離又拉進了一點,江骞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水珠的氣息。

孟緒初領口敞開着,襯衣和西褲上劃破一道道口子,依稀可見蒼白的皮膚。

他衣服依然濕潤,襯衣濕噠噠貼在胸前、腰腹,單薄的面料浸透水後顯出半透明的質感,下擺收在西褲裏,同樣濕透的西褲緊貼皮膚,把腰|臀的線條細致地描繪在燈影下。

這不是轉移視線就可以避開的,所以江骞坦然地直視着,問:“這間屋子有什麽特別嗎?”

“所以我拒絕你還需要給出理由?”孟緒初冷冰冰地說。

江骞卻露出了然的表情,答非所問:“原來是你和他的婚房啊。”

孟緒初眉心狠狠跳了下。

沒錯,确實是他和穆庭樾簽署結婚協議後,穆海德給他們準備的房間。

只不過孟緒初沒在這裏住過一次,穆庭樾也沒有,房間裏所有家具擺設都嶄新。

可惜的是,它以後也不會再有主人了。

但江骞這麽說,顯然是早就知道這個事實,他既然知道,還花費口舌和孟緒初周旋,簡直就像是故意在逗弄自己。

孟緒初胸膛微微起伏,感到一種無言的惱怒。

他定定注視着江骞,眼中是森然的寒意:“所以呢,你還是要賴在這裏?”

“為什麽不可以?”江骞笑着,仿佛孟緒初冰冷的目光對他來說是什麽和煦的春光,他惬意地沐浴在其中,輕聲說:“他已經走了。”

唰啦——

浴缸裏水滿溢出來,先是一波澆到地面,然後是淅淅瀝瀝源源不斷的涓流。

孟緒初掀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當頭砸在江骞臉上,起身徑直走進浴室,碰一聲關上門。

沖門外扔下一個字:“滾。”

江骞摘下外套,扭頭看向磨砂玻璃裏溢出的暖光,無聲地笑了。

咔噠!

浴室門被鎖上。

孟緒初握着門把,手上不自覺加重力道。

江骞熱切含笑的目光仿佛還萦繞在身邊,他閉了閉眼,将這一幕用力擠出腦海。

頭痛愈演愈烈,身上卻一顫一顫地發冷,疲憊已經到達極點。

孟緒初嘆了口氣,一顆一顆解開紐扣,把潮濕的襯衣和西褲都扔到一邊,先在淋浴區将身上的污穢沖洗幹淨,再光腳踏進浴缸。

溫熱的水流包裹幾乎被凍得僵硬的身體,霎時熱意傳遍每一寸神經末梢,連綿不絕的頭痛似乎都緩和不少。

孟緒初長舒一口氣,不自覺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他閉上眼,昏昏沉沉地躺在水裏,浴室明亮的光線透過薄薄的眼皮,化為柔軟的暖光包裹他。

一整天的紛繁的思緒撞擊緊繃的神經,畫面卻漸漸越來越遠,變成一道道模糊碎片。

外面雨還在下,猛烈的雨聲在此刻化作助眠的良藥,洶湧的睡意席卷而來。

時間安靜流淌,有那麽幾個片刻,孟緒初恍惚感覺不到它的流逝。

滋啦——

光線忽然明滅地一閃,孟緒初猛地睜眼,耳邊同時響起爆裂的雷聲,比以往聽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震耳欲聾,足足持續了快十秒。

孟緒初心髒随之猛烈地震顫,頭頂燈在雷聲響起的瞬間熄滅,即将結束時又顫巍巍亮了起來。

孟緒初這才恍惚想起,這已經是一棟很舊的房子了,遇到過于強烈的雷雨時,電壓就會不穩。

他摸了把臉,驚魂未定地站起身,決定提前結束泡澡。

可剛擡腿要跨出浴缸,頂燈就在滋啦一聲中徹底熄滅,孟緒初腳下一亂,驚慌之下砰一聲摔回了水裏。

倒了大黴,一天摔兩次。

更倒黴的是,這次額角磕到了浴缸邊緣,孟緒初甚至沒來及感覺到痛,就在那瞬間暈了兩秒,整個人沒入水中。

先前還溫暖無比的水流蕩漾起來,四面八方湧入口鼻,又硬生生把孟緒初憋醒。

他睜開眼,下意識撲騰,卻使不上力也踩不到底,腳尖一旦碰到缸底,就瞬間打滑跌得更深。

孟緒初有點慌了,眩暈之下大腦做不出反應,是身體的本能在提醒他,他溺水了——在泡澡的浴缸裏溺水了。

簡直太可笑了,如果真的死在這裏,那簡直是一生中最大的笑話。

從沒住過人的婚房,兩個主人慘死在同一晚,說出去根本是地獄兇宅。

就在思維飄遠到差點收不回來的時候,身體忽然一輕,孟緒初被一股巨力撈出水面,鼻尖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對新鮮空氣的渴求幾乎成了本能。

孟緒初下意識大吸一口氣,被擠壓的肺部驟然貫入新鮮空氣,換來的就是猛烈的嗆咳。

江骞想捂他的嘴都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

孟緒初簡直要把肺一起咳出來了,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和肺都在痙攣,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江骞托着他背,一刻不停地給他按揉後心和胸口,告訴他“輕一點,輕一點”。

他毫不懷疑,孟緒初繼續這麽咳下去,到時候毛細血管破裂,噴出口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劇烈的咳喘才逐漸平息。

江骞捏住孟緒初的下颌,用手臂托住他的身體,反複拍了好幾下後背,把肺裏殘存的積水給控出來。

孟緒初手指沉沉地陷在水裏,因為脫力不住地發着抖,生理淚水流了一臉。

他昏昏沉沉陷在江骞臂彎裏,感覺眼尾一熱,江骞把他的淚珠子抹掉了。

孟緒初聽到江骞慶幸中帶着不可思議的聲音:

“洗澡溺水,你是我見過的頭一個。”

孟緒初自己也沒見過。

洗澡嗆死的不說親眼所見了,就是新聞裏也沒幾例。

孟緒初自打成年以後就沒丢過這種人,匪夷所思到會成為一生的恥辱。

他借着幽暗的水光去看江骞,即便視線模糊不清,也依然能看出容貌俊朗。

但如果孟緒初有力氣,他會毫不猶豫掐死江骞滅口。

·

孟緒初暗暗調整了一會兒,吐息漸漸勻整後,掙紮着想要起身。

他仍然沒有力氣,逞強的後果就是反複跌回江骞懷裏。

第五次嘗試時,他按着江骞的肩擡起上半身,還沒來得及碰到浴缸的邊,就被按着腰壓了回去。

江骞很無奈地“唉”了一聲:“歇一下吧,讓我也緩緩。”

激蕩的水花掩住口鼻,孟緒初差點又被嗆到,江骞托着他的下巴把他抱起來一點,又在後背安撫地拍了拍,仿佛在為差點嗆到他道歉。

孟緒初身上絲|毫|不|挂,滑溜溜的撐不住浴缸,江骞拉過架子上的一張浴巾,蓋到他背上。

但江骞薄薄的襯衣被水浸透後幾乎感受不到存在,孟緒初就好像沒有任何阻礙地被抱在懷裏,對方的骨骼、肌肉、每一寸皮膚的溫度都清晰可感。

水面輕輕蕩漾着,拍打在孟緒初胸前,一池溫水到此刻已經漸漸涼了下來,讓江骞熾熱的體溫顯得更加熱烈。

這是一種非常容易讓人一不小心就沉溺其間的溫度,尤其對孟緒初這種天生就冷血的來說。

他手臂锢着孟緒初的腰,胸膛像一團暖烘烘的火焰,肌肉緊實的腰腹和孟緒初緊密相貼。

孟緒初感到一股難以掙脫的巨大力量,以及對方某處明顯的變化。

他脊背一僵,幾乎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你……”

江骞循着他的視線往下看了眼,對自己身體的變化展示出了一種不要臉到極致的坦誠。

他甚至挑了挑眉,看上去比孟緒初更驚訝:“別告訴你覺得這很奇怪。”

孟緒初繃着臉,聲音冷到極致:“你什麽意思。”

江骞卻笑了:“我什麽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孟緒初睫毛顫了顫,下颌線條随即繃得更緊,連帶脖頸的都繃出美麗的弧度。

浴池水光琳琳,把蕩漾的波光映在他眼底,鼻尖,和胸前蒼白的皮膚上。

孟緒初冷冷地看着他,連嘴角抿成的直線都冷淡,這分明是一種能夠讓人瞳孔緊縮的威懾。

但偏偏他被淋濕了。

頭發和睫毛都濕淋淋的沾着水。

于是他看起來,只會像一只正在逞能,卻毛皮柔軟的小動物。

江骞俯身到他耳邊,剛一開口就感受到了他的戰栗。

他輕輕笑起來:“還沒習慣嗎?現在不用繼續裝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可憋死我了

(明後天都是晚上0點更新哦~)

————.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