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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穆安集團總部,大樓前。

巨大的佛陀金象矗立雨中,眼眸低垂、雙手合十,一串佛珠橫亘掌心,悲天憫人守護着這座城市,一線雨絲劃過臉龐,宛若垂下的淚珠。

金山堆成的高樓下,一片歡聲笑語,寬闊的大廳裏熙熙攘攘擠滿了人。

各部門根據層級高低依次排開,紅毯從門口一直鋪到電梯前,高層領導人手一捧鮮花抱着等在前面,小員工門各個舉着手機錄像,俨然一副隆重到誇張的迎接儀式。

“這回孟院長回來,排場可真夠大的。”

“可不嗎,那麽嚴重的一場車禍,能活着都算奇跡了,他還能回來接着鬥,可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

“稀奇的是董事長都親自來接他了。”

“別看他現在笑着,心裏多半在滴血呢……”

“哎喲說起來咱們董事長也是可憐,年輕的時候被林董壓着,好不容易把林董熬死了,一大把年紀又要跟小輩們鬥,偏生孟院長還不是個善茬……”

“豈止不是善茬,我都懷疑他是九尾狐,有九條命!你說這回他要是順順當當走了,董事長心裏舒坦,咱日子也好過不是?偏偏他命硬得出奇,回回遭殃回回都活着,要不是不清楚他的八字,我真想算算那是什麽命格。”

“哎喲這話可造孽啊,就說孟院長這三番五次地遭殃是為了什麽呀?難不成他自己想作死?要說和那誰沒半點關系誰信,他們上頭那些人手腕最髒了……當年林董不也死得不明不白嗎?……”

“在總部說這些,你們是真不怕沒班上啊?”

“怕什麽,這麽多人離這麽遠,你難不成覺得董事長能聽得見?這些在我們2部早就不是秘密了。”

“2部生态和總部能一樣嗎?你們穆蓉總不管這些,在我們這可都是忌諱呢!”

“啧,所以說他心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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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場吵雜,雖不至于有人高聲喧嘩,但人多起來,各自發出一點聲響,彙聚在一起也是不小的動靜。

角落裏人群低聲交流了什麽,穆海德确實聽不見,他立于衆人之首,雙手搭在拐杖上,一雙淩厲的眼睛眺望遠方,極有耐心地等待着什麽。

他臉上沒有笑容,但也沒刻意表現得嚴肅,只是天生下垂的嘴角和高大的體魄讓他顯得不怒自威。

有下屬點頭哈腰地奉承道:“董事長,您怎麽還親自過來呢?迎接孟院長的事,交給我們就可以了呀!”

“是啊是啊,您在會議室裏坐鎮就行了,孟院長再怎麽說也您的小輩,哪能讓您這麽等着呢?”

穆海德擺了擺手:“哪有什麽小輩長輩的,緒初可是我最重要的同盟,這麽久才回來我是真的想快點見一見他。”

“孟院長一定很想見到您!”他人連忙應和道:“您對他來說亦父亦師,經此一難他肯定最想見的就是您。”

穆海德慚愧地搖了搖頭:“哎,我雖然是看着他長大,但他從小是承安教導得多,我倒是沒出什麽力。不過這孩子聰明、能幹,集團只有交托給他,我才能安心吶。”

“哎呀董事長,您真是大義吶!”下屬們露出很是感動的神情:“孟院長要知道您這麽信任他,不知道該有多感動!”

穆海德低調地一擺手,示意不必多提。

大雨源源不斷自天際傾瀉,墜落屋檐傾注成朦胧的雨幕,将大樓外的景象扭曲成光怪陸離的碎片。

水汽沿着臺階攀爬,天色陰沉,到處是灰蒙蒙的一片。

衆人在大雨中翹首以盼,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距離會議開始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道路盡頭卻始終沒有出現載着孟緒初而來的車輛。

現場熱鬧過一陣後,逐漸顯露出疲憊,一開始還鉚足精神舉着手機拍照的員工紛紛放下手機,揉着酸軟的手臂互相交換疑惑的眼神。

人們關注時間的動作越發頻繁,某個時刻,穆海德也擡手看了眼腕表,眉間的紋路加深。

氣氛逐漸算不上熱烈,有個小經理硬着頭皮寬解道:“董事長您別急,應該快了,孟院長不是會遲到的人。”

“沒事。”穆海德用和藹的語氣:“雨天路滑,緒初才經歷過車禍,開得小心一點也正常。”

“是是是,董事長您理解就好,孟院長早就知道您在等他,一定會盡快——”

他話沒說完,忽然被急匆匆趕來的秘書長打斷,秘書長沖他嚴厲地使了個眼色。

小經理不明所以,但也識趣地閉嘴,往後退了退。

董事長秘書一臉嚴肅,到穆海德面前先颔首行了個禮,才低低開口:“董事長……”

這位秘書跟在穆海德身邊的時間不短了,是他相當信任的人,平時很少露出這種欲言又止的模樣。

穆海德皺了皺眉:“怎麽了?”

秘書沒能立刻回答,恭敬地低着頭,有種既不知道怎麽說,又怕說出來被穆海德責罰的為難,半晌才輕聲道:“孟總已經先到了。”

穆海德表情微妙地變了變。

秘書硬着頭皮道:“他是直接從地下車庫上去的,現在、現在應該已經在交代工作了。”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穆海德會在大樓前為孟緒初舉行迎接儀式,是一早就放出的消息,誰都想不到孟緒初會連這個面子都不給董事長,不由交換驚疑的神色。

剛才還說孟緒初一定回到,讓穆海德放寬心的小經理差點暈倒,被人扶住後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怨自己抽瘋要摻和大領導們的事。

穆海德和藹的笑容短暫地凝滞片刻,而後又重新挂在了臉上,無所謂道:“那就算了,緒初身體不好,外頭那麽大的雨,被淋到就不好了。”

他向衆人環視一圈,自嘲地笑笑:“哎呀還是我考慮不周,走吧咱們上前看看緒初。”

說着帶頭走在了最前頭,秘書連忙跟上,各部門領導們繼而眼觀鼻鼻觀心地默默跟在後頭。

·

孟緒初久違的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裏面一如既往的幹淨亮堂,桌面纖塵不染,茶幾上的鮮花還帶着清晨的露珠,沒有任何一樣東西的位置發生過改變,顯然被仔細打理得很好。

孟闊和集團研究院副院長并排坐在大辦公桌對面,各自保持緘默,孟緒初在辦公桌後,面對一大摞文件夾,不疾不徐地翻過一頁頁資料表格。

“哥……”孟闊雙手在大腿上搓了搓,欲言又止的:“咱們就這麽直接上來了真的好嗎?董事長可是放出話要熱烈歡迎你,這不老早就等在門口了。”

偌大的室內只有他們三人,話音落下,孟緒初沒有立刻回應,室內便只剩書頁翻動的聲音。

孟緒初看東西很專注,手指捏着A4紙一角,薄薄的鏡片擋住眼底微光,除了睫毛偶爾的顫動外,就像一幅沉靜的畫。

直到将手上的一整頁都看完,他才扶了扶眼鏡,翻到下一頁,頭也不擡。

“沒關系。”他說:“我身上有傷,外面雨又大,董事長和藹可親,不會怪我的。”

穆海德……和藹可親……

孟闊表情一時變得極度扭曲。

副院長兩手搭在桌面上,聞言身體前傾,“所以您現在到底恢複得怎麽樣?”

大家都知道孟緒初消失這一個多月是在養傷,但沒人知道他到底傷在哪,傷得有多重。

副院長在見到孟緒初前,整宿整宿睡不着覺,生怕再看見他時,他全身纏滿繃帶坐在輪椅裏,孟緒初畢竟是他們的主心骨啊。

可現實是,他自己好端端從車裏走出來了,除了行動比平常慢上一些外,看不出任何不妥,身上甚至沒有明顯的傷口。

副院一時都對孟緒初是否真的受傷,是否真的遭遇過車禍産生過短暫的迷惑,這句話在心裏憋了半晌,終于借由孟緒初本人的話問了出來。

孟緒初總算從一沓資料裏擡起頭,牽動嘴唇笑了笑:“沒事了,短時間內死不了。”

他本意大概是想開個玩笑,但顯然他沒什麽幽默的天分,面前兩人沒有露出絲毫笑容。

副院長茫然又驚恐,孟闊則黑着臉瞪着他,相當反感從他嘴裏聽到“死”這個字。

沒等到想要的反應,孟緒初在心裏嘆了口氣,又重新将頭埋進資料裏,加快速度翻了幾下,視線落定在最後一頁的一串名單上。

副院長咳了聲,打破寧靜:“這些就是您之前吩咐的,讓我們好好盯住的那些人。”

“橫線劃掉的是暫時沒有過動靜的,後面打鈎的是明确有過小動作的。”

孟緒初點點頭:“沒有打草驚蛇吧?”

“沒有。”副院長說:“只是私下調查,您不在的那段時間,老實說各方面都挺亂的,反倒是有利于我們抓那些渾水摸魚的。”

他說着,瞅了眼孟緒初的神色,斟酌道:“您準備怎麽處置?”

孟緒初沒說話,又把名單上下看過一遍,放回桌面,淡淡道:“先不處置了。”

“什麽?”副院長顯然是有疑惑的,但他沒多問,等着孟緒初下一步的話。

孟緒初坐姿很正,手肘搭在桌面上,脊背挺直,他骨頭愈合得不好,現在胸前其實也還綁着固定帶,不能像平常那樣松散地仰靠在椅背上,只能時刻保持端正的坐姿。

副院長越看越覺得他姿勢別扭僵硬,想要關心兩句,就聽孟緒初說:“再等等吧,這些人到後面用處更大。”

他把名單收好,看向副院長和孟闊:“你們就繼續裝作沒發現也不知道,具體的我後面再通知你們。”

副院長連連點頭應了下來。

這時房門被人從外敲了兩聲,小秘書将門推開一條縫,探出半個腦袋,看上去有些緊張:“老板,董事長他們已經往這邊過來了。”

副院長和孟闊唰地看向孟緒初,似乎在等他的指示。

孟緒初視線越過他們倆,朝小秘書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說着摘下眼鏡,曲起食指揉了揉鼻梁,對面前兩人笑了笑,“走吧,董事長親自來叫我們去開會呢。”

他話說得越輕松,卻讓副院長汗毛倒豎,讪讪地站起來,等在一邊。

孟闊卻繞過長桌徑直去到孟緒初身邊,孟緒初一手撐在他胳膊上,一手按住左胸下方很小心地站了起來。

副院長一愣,反應過來後立刻也想去扶,被孟緒初笑着擋開。

“沒事。”他站起直後就将手從孟闊胳膊收回,正了正衣領,“再不出去董事長要等急了。”

一行人離開辦公室,搭乘電梯下樓往大會議室去,電梯門甫一打開,穆海德的臉就出現在眼前。

他身後跟着浩浩蕩蕩一群人,見到孟緒初的瞬間,穆海德先是不着痕跡地上下打量一眼,而後露出笑容。

“緒初,好巧,我們正要上去找你,你這孩子,到了也不先說一聲。”

只可惜穆海德一向不是面部表情豐富的人,天生嘴角向下,年紀上去後,眼皮也下垂,讓這個笑看上去毫無真心,只是松弛皮膚的上下牽動而已。

于是孟緒初也略微勾了勾唇角,邁出電梯和穆海德并排走在一起:“本來是要說的,但一忙起來就忘了,抱歉啊董事長。”

穆海德擺擺手:“都是小事,小事。”他說着看看孟緒初,見孟緒初唇色寡淡,便露出關切的神情:“倒是你身體養好了嗎?工作再忙也不如身體重要,你雖然年輕,但也不能過度透支身體,落下病根就得不償失了。”

一番話說得語重心長,仿佛真的只是一個關心孩子的長輩,卻又明裏暗裏表示着不想孟緒初過度插手公司的事。

偏偏這時候,他身後那群人精都不約而同聽不出後一層意思,紛紛感動道:“哎呀孟院長,董事長可真是把您當親兒子在疼啊!”

穆海德慈愛地看着孟緒初:“緒初這孩子,從小是承安帶大的,承安拿他當親兒子疼,我當然也不能薄待他。”

但凡知道些內幕的人,都能聽出這話帶着刺,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敢搭話,就見穆海德又拉起孟緒初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這個戒指你還戴着啊?”他仿佛有些驚訝。

孟緒初一如既往保持着溫和的神情,說:“這是林阿姨生前最喜歡的首飾,您把它送給我,我當然要一直戴着。”

這下誰都知道兩位頂頭上司在互嗆了,一衆人跟在後面紛紛覺得後背冒汗。

穆海德拉着孟緒初的手,也不再掩飾晦暗的眼神,笑着說:“好孩子,你回來的也正是時候,過不了幾天就是咱們集團周年慶了,不知不覺都已經上市三十周年了,得大辦一場啊。”

他捏捏孟緒初的肩,“不過今年正好是周末,我和大家也都商量過了,提前兩天辦,一來不耽誤員工們的假期,二來也當做是提前給大家放假,帶薪休假,大家可都高興得很吶!”

孟緒初眉心動了動:“提前……兩天?”

“是啊。”穆海德笑意更濃,像是今天唯一一次發自內心感到喜悅,“你既然回來了,作為穆安的一份子,也得和我們一起熱烈慶祝才行啊!”

話音落下,跟在他身後的人精紛紛開始應和。

“是啊是啊,董事長體恤職工給大家帶薪休假慶祝周年,大家都可感激董事長了!”

“這麽好的日子孟院長可一定要來啊,大家好好慶祝一番吶!”

“都說好了,不醉不歸啊!”

笑聲此起彼伏地充斥滿整個走廊,在孟緒初耳邊環繞成震耳欲聾的歡呼。

孟緒初神情逐漸冰冷下來,他嘴角雖還揚着,眼中卻早已沒有半點笑意,直直的、深深的對上穆海德傲慢的眼神。

·

雨停了,廚房裏王阿姨歡天喜地準備着午飯,自從孟緒初回來,她也像找回了精氣神,成天盤算着做什麽給孟緒初吃,吃什麽能讓他多長點肉。

江骞算着時間出門接孟緒初。

汽車在大門口緩緩停下,孟闊從副駕駛鑽出來,砰地甩上車門,臉色臭得要命,踩到地上濕漉漉的鵝卵石差點臉朝地摔下去,對着石頭罵罵咧咧。

氛圍顯然不太對,多半是公司裏有些烏七八糟的人上趕着找孟緒初麻煩,連帶着把孟闊也起得不輕。

但那得是找了多大的麻煩?

江骞皺了皺眉,覺得孟緒初不是那麽容易被亂七八糟的小事氣到的人,何況這事還讓孟闊跳腳成這樣。

江骞心沉了沉,拉開後座車門,伸出手扶孟緒初下車。

孟緒初從後座探出上半身,動作極其緩慢,江骞托着他的手掌,感到他掌心冷得像塊冰,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也比往常多。

江骞心裏一驚,連忙環抱住孟緒初的肩,車門都顧不上關。

“怎麽了,不舒服嗎?”

孟緒初臉也很白,愈發顯得他額邊發絲烏黑,長睫掩映下眼底情緒晦暗不明。

“沒事。”他搖了搖頭,掙開江骞的手。

孟緒初狀态确實不好,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關進了洗手間,不多時門內傳來壓抑的嘔吐聲。

江骞敲門急切地喊了他幾聲,見沒人應,又立刻找來鑰匙看上去要直接闖進去。

“哎,”孟闊攔了一下:“讓他吐吧。”

他轉過身,煩躁地靠在牆上:“別說他了,我都惡心得想吐。”

“到底怎麽了?”江骞問。

“還不是那個穆海德,”孟闊呸了聲,仿佛想用唾沫星子淹死他似的,“裝了一上午的老好人,還以為他葫蘆裏賣了什麽藥呢,結果就是故意來惡心人的!”

江骞手還握在門把上,一副見勢不對就要破門而入地架勢,不耐煩地催促:“說重點。”

孟闊看了江骞一眼,嘆了聲:“這不集團年慶快到了嗎,林老師你知道的,去世的日子就是集團創立日的前兩天,穆家那群狗東西把時間隐瞞了,過了一個月才發喪,所有人都以為林老師祭日是下個月!”

“每年他們都在這幾天撒歡兒慶祝,我哥本來心情就不好,年年讓他們弄得吃不下飯。”

“今年更過分!”孟闊死死咬着牙:“骞哥你知道嗎,他們竟然還要提前兩天,殺人兇手把宴會舉行在人家祭日當天,還讓我哥一起去慶祝,他要不要臉啊!”

江骞聽着,松開了緊握門把的手,垂下頭若有所思。

穆海德在孟緒初面前一向能演,今天這個态度,怕就是确定孟緒初已經掌握了當年事情的絕大部分真相,知道孟緒初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幹脆主動撕破臉皮宣戰了。

不過也好,江骞看向緊閉的門縫,仿佛透過其間看到了孟緒初多年以來壓抑隐忍的樣子。

現在開始可以不用忍了。

孟闊沒注意到江骞的神情,還在喋喋不休地罵着:“我是真想不到他能說出那種話,他不怕遭報應嗎?!”

“後邊兒開會也是,一開始還裝模作樣交代工作,後半場就全是讨論怎麽慶祝的事了,策劃得那叫一個盛大啊。”

“我哥沒當場吐給他看真是素質太好了!”

砰——!

洗手間門大開,孟緒初撐着門框,冷冷掃孟闊一眼:“說完了嗎?”

孟闊登時噤聲。

不過倒不是因為孟緒初現在樣子有多兇。

實在是,他看上去不太好,胸前的衣服濕透了,發絲、睫毛、鼻尖還不斷向下滴着水,臉頰煞白,眼圈卻又生理性嘔吐紅了一大圈。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想在洗手池裏把自己淹死。

他向前動了半步,又驀地頓住,皺着眉閉上眼,勉力靠回門框上,像少了這個支撐就站不穩似的。

“哥!”孟闊緊張地伸手。

江骞卻先一步将他扶住,把孟緒初虛虛攏進自己懷裏,頭也不回地對孟闊說:“你去給他拿點吃的上來。”

孟闊略顯尴尬地收回手,眼見着現在着氛圍好像确實不太需要他插在中間,便只能應下,一步三回頭地下了樓。

江骞直接把孟緒初抱回了房間。

孟緒初衣襟濕透了,一部分是嘔吐時出的冷汗,更多的是胡亂洗臉時濺在領口的水漬。

江骞抱他在椅子上坐下,轉身回去關門,再折返回來時孟緒初已經靠着椅背往下滑了不少,好像短短幾秒就累得坐不住似的。

江骞快步上前托住他的腰,堪堪止住他下滑的趨勢。

“呼……”江骞稍稍松了口氣,幸好沒摔地上。

他小心把孟緒初攬進自己懷裏,讓他額角枕在自己肩上,撥開他沾着水汽的額發輕輕按了按太陽穴:“暈嗎?”

孟緒初搖搖頭,聲音低啞:“沒力氣。”

江骞聽完,摟住他的腰二話不說就要把他抱去床上,卻被孟緒初拽着衣領制止。

“怎麽?”

孟緒初眉心蹙了蹙:“髒……”

江骞:“……”

确實是孟緒初的作風,寧肯躺在地上暈死過去,也不接受不換衣服就上床。

“好吧,好吧……”江骞妥協了,他捏捏孟緒初的指尖,涼冰冰的還在發抖,想起他早上沒吃多少,就知道這人又把自己吐到低血糖了。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從外套口袋裏摸出一卷太妃糖,已經拆過封了,過去兩天被孟緒初一天吃掉了一粒,現在還剩了大半。

他又拿出一顆,将剩下的随手放在桌上,撥開糖紙塞進孟緒初嘴裏。

甜膩的香氣在唇邊蔓延,孟緒初習慣性要将糖咬破。

“先別咬,含一會兒。”

江骞就像對他任何行為都了如指掌似的,在糖塊被碾碎前的一瞬間發出制止。

孟緒初頓了頓,狐疑地看了江骞幾眼,沒有開口,但最終也聽了江骞的話,沒有把吃糖當成吃藥一樣速戰速決。

這款太妃糖很甜,外面的焦糖甜,裏面的巧克力更甜,甚至因為甜得太過,被部分買家點評有點膩。

但江骞試過很多種糖,除了醫生開的口服葡萄糖外,這款效果是最好的。

對孟緒初這種時不時就犯一次低血糖,不算太嚴重,但手麻腳麻全身無力的體質來說,簡直有奇效。

雖然孟緒初一直标榜自己不愛甜食,但每次江骞喂他吃這款糖,他從來沒有拒絕過。

甚至有時候明明沒有低血糖,也會自己悄摸地吃上一顆。

喂了糖,江骞就這麽抱着孟緒初等了一會兒,孟緒初臉色雖然沒好太多,但至少手不抖了。

江骞站起身,扶孟緒初在椅子上做好,雙手撐在椅背上,彎腰問他:“現在能自己坐穩嗎?”

孟緒初還在吃糖,垂着眼簾,腮幫子被頂起來一小塊,聞言皺了皺眉,似乎不滿意江骞用這種戲谑的語氣說話。

他沒有擡眼,冷淡地“嗯”了聲,就聽見江骞笑了下,緊接着臉頰被戳了個窩。

“等我一下。”江骞笑着說。

孟緒初幾乎被戳得一激靈,江骞這人平時雖然總喜歡親他抱他,但不常對他的臉的下手。

他下意識捂住臉頰,再擡起頭時只看到江骞去往洗手間的背影,不一會兒就端着一盆熱水和白毛巾出來。

他用熱毛巾給孟緒初把臉和脖子擦幹淨,又來解他上衣的扣子,動作熟練到孟緒初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畢竟住院時不能洗澡的那段時間,江骞就是這麽幫他清理的,一開始孟緒初還會別扭,日子久了也想通了。

反正他那時候不能動彈,不是江骞也會有別的護工來幫他清理,如果要考慮別人,那他寧願是江骞。

以至于到現在,低血糖影響思維的情況下,孟緒初習慣性地擡起手,配合江骞把襯衫脫了下來。

他胸口還綁着固定帶,解開後露出深深的壓痕。

孟緒初身上已經瘦得沒幾兩肉了,那些擠壓出的紅痕就像是勒在骨頭上,又被一層薄薄的皮肉覆蓋住,紅痕下透着青紫,一看就是綁得過于緊。

江骞眼神動了動,不忍心看似的移開,卻又落在紅痕之下,左肋處幾個圓圓的疤痕處。

孟緒初的傷不是開放性的外傷骨折,手術後留下的就是這麽幾個圓圓的小疤,外圍的結痂已經掉了,開始長出細嫩的新肉。

江骞就這麽盯着這些傷痕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好像它們都燙在了他眼睛裏。

他下意識伸出手,觸碰前又頓住,喃喃道:“當時該多疼啊……”

孟緒初将他所有神情都看在眼裏,莫名感到胸腔酸澀,他把江骞的手掌按下去,輕聲說:“不疼的。”

好像在說只是幾個指甲蓋大的疤而已,一點感覺都沒有。

但江骞卻是清清楚楚見過他因為這幾個不起眼的疤,疼得翻來覆去睡不着,昏過去還硬生生的疼醒的模樣。

傷疤粗糙的結痂輕輕磨着掌心,孟緒初身上的體溫甚至還不如江骞手掌的溫度高,江骞手心貼着他的皮膚,能感到他胸前随着呼吸輕微起伏。

江骞突然就有些受不了。

只要一想到、一看到孟緒初身上這些傷,他就受不了,好像胸口被什麽堵得死死的,一點氣都喘不上來。

他握住孟緒初的手,用力将他的指尖搓熱,用自己的外套把孟緒初裹住,再起身去拿來一套幹淨的衣服。

借由去衣帽間的短暫的空隙,竭力調整情緒,不讓孟緒初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樣。

他找了一套米黃色的家居服,只要讓他掌握給孟緒初選衣服的權利,他大多時候都會選這個顏色。

雖然孟緒初皮膚白,穿什麽其實都很好看,但他臉上總是沒有血色的冷白,穿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就容易顯得過分瘦削淩厲。

所以江骞喜歡他穿暖和一點的顏色,像個無憂無慮被寵愛的孩子一樣——哪怕只是視覺上的欺騙,他也希望孟緒初是幸福,是被愛的。

從衣帽間出來,江骞已經徹底恢複了往常的模樣。

孟緒初還是老實地坐在原處,被他大大的外套包裹着,露出一雙眼睛和挺翹的鼻尖。

他手上捏着太妃糖的糖紙,慢悠悠翻轉着在疊千紙鶴,聽到動靜擡起頭,同時将疊好的千紙鶴放回桌面。

就像某種倒計時的沙漏,他疊好了,江骞也就回來了,時間卡得分秒不差。

江骞拿着衣服走過來,笑了笑說:“那個固定帶,下次別綁那麽緊,我剛看都勒出印子了。”

孟緒初接過衣服随口道:“綁緊點活動起來方便些。”

江骞知道意思其實是松了會疼。

在家裏為了不壓迫到胸腔,江骞都不會給他綁得很緊,但這樣動作幅度稍微大一點就會疼。

而孟緒初不是一個會在外人面前示弱的人,就算有孟闊跟着,比起脆弱地依靠孟闊,他更會選擇讓自己看起來本就沒有痛苦。

比如以前頻繁依賴的止痛藥,比如現在緊緊束在胸前的固定帶。

江骞胸膛不受控制地起伏兩下,在孟緒初身前蹲下,拉起他的手,用盡量輕松的語氣:“以後出去還是我陪你吧?”

“這個固定帶真不能太緊,醫生特意交代過的,太緊容易壓迫胸腔,呼吸不暢,”他說着笑了笑:“而且真的累的話,也可以在我身上靠一靠。”

孟緒初垂眸看着江骞,這個視角讓他能将江骞眼裏每一個一閃而過的情緒,捕捉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也能明白,江骞雖然現在看着冷靜,其實早就處在一種壓抑到極致就快要崩潰的狀态。

江骞攥着他指尖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緊:“答應我好不好?”

孟緒初臉上的神色始終沒有太大變化,半晌,他卻回握住了江骞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頭:“好。”

·

換好衣服後不久,房門被敲響,傳來孟闊悶悶的聲音:“我能進來嗎?”

孟緒初應了聲,就聽外面人磨磨唧唧推開門。

孟闊端了午餐上來,進門還東躲西躲半遮着眼,像是生怕看到什麽有傷風化的場面。

但這副模樣在他人眼裏就像某些鬼鬼祟祟的小偷,孟緒初不太能接受自己弟弟是這種慫樣,忍了半晌沒忍住:

“你幹什麽呢?”

孟闊抖了下,這才從指縫中眯起半只眼睛,見江骞和他哥都衣衫整齊坐在桌邊,甚至還是一人一張凳子,連肩膀都沒碰在一起。

孟闊大驚,沒看到想象中親密的畫面,一時竟然都不習慣。

他嘿嘿笑了下,放開步子走近,把餐盤放到桌上推到孟緒初面前,自己在兩人對面大喇喇坐下。

“這是王阿姨給你煲的大骨湯,”他獻寶似的說:“細膩濃香材料豐富,既溫和補身,又不會燥得你流鼻血,可好喝了我剛喝了三大碗!”

孟闊豎起三個手指,笑嘻嘻地又把碗往孟緒初眼前推了推,“王阿姨吩咐的,這一碗湯都要喝了,裏面的肉也要吃完。”

他又恢複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但孟緒初知道他其實心裏也不大舒坦,只不過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不想大家全都耷拉着臉。

他點點頭,勉強扯出點笑,勺子在湯碗裏劃了幾圈,卻實在沒有胃口。

“對了,”孟闊想起什麽突然說:“哥你之前不是讓我盯着穆世鴻嗎?他丫确實有問題。”

孟緒初放下勺子:“繼續說。”

“本來咱們公司的進出口,碼頭那塊都在你手上嘛,你養病那一個多月,穆世鴻就接了過去。”

孟闊說:“之前他大兒子坐牢,賭博欠錢他就掏出去不少,但都不夠,最後還是董事長幫他把窟窿補上的。”

“所以他現在也就是看着光鮮,其實手裏沒多少子兒,但最近竟然寬裕不少,好像是借着咱們自家的運材料的貨輪偷摸着帶‘違禁品’進來。”

孟闊委婉地強調着“違禁品”三個字,實際指代的東西不言而喻。

孟緒初眼神動了動,懷疑穆世鴻有沒有這種膽子:“确定嗎?”

“事兒肯定假不了,”孟闊一擺手:“但就是他這回尤其小心,夾帶的頻率不定,量也很少,不正兒八經捉住很難确定哪艘船上有。”

孟緒初若有所思:“那最近一批材料什麽時候到?”

“過幾天吧,”孟闊咳了聲,說起這個情緒又不太好,“差不多就是‘年慶’那兩天。”

他緊張地看着孟緒初的臉色,生怕他聽到這個又氣得不舒服,但好在這次孟緒初看着很穩定,孟闊也悄悄松了口氣。

“要是能确定他這次也偷運了,咱就能直接捉現行!”孟闊惡狠狠道:“他不讓咱們痛快,那大家都別痛快!”

孟緒初淡淡的,似乎這種可以直接解決到穆世鴻的事也引起不了他的注意。

“先想辦法确定一下吧,如果這次船裏沒有,我們貿然去查不僅打草驚蛇還會反過來被他捏住把柄。”

“我能确定。”一直沒開口的江骞忽然說。

兩人紛紛看向他。

“你怎麽會……”孟闊露出狐疑的表情。

江骞沒管他的疑問,只看着孟緒初:“你知道的,只要是從外邊運進來的,我都能确定。”

但好奇心吊到這裏他卻不再繼續說了,反而端起孟緒初面前那碗一口沒動過的湯,慢條斯理攪了攪,盛了點瘦肉送到孟緒初嘴邊:

“先吃一口,吃一口我再告訴你。”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好卡好卡,感覺進度也沒拉很多,不過總共也沒剩太多內容就是了,可能還有十章左右完結正文吧。苦大仇深的東西解決完後,我真的得好好寫幾個只需要甜甜甜寵寵寵的番外來犒勞自己(疲憊)(滄桑)(歇斯底裏)(黑眼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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