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64章

“穆安集團本年度慶典将于今日晚二十點盛大舉行,據悉此次慶典為穆安集團上市三十周年慶,本臺榮幸邀請到穆安集團現任董事長穆海德先生,親臨采訪現場……”

下午三點,各大主流媒體、電視臺、亞水市中心核心商圈的LED大屏上,随處可見慶典的宣傳視頻。

穆海德一身西裝革履,灰白的頭發一絲不茍梳着,永遠嚴肅的臉上露出喜悅和藹的笑容,親切接受着各方媒體的采訪。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三十年了。當年我和承安一起創業的時候都是才畢業的大學生,悶頭只有一腔熱情,一心想着要做大做強,要讓亞水也有自己的産業,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競争力!”

他對着鏡頭感嘆:“三十年過去,我們做到了,但穆安能走到今天絕不是我們幾個人功勞,我們的成功離不開廣大民衆的支持,離不開集團上下全體員工的不懈努力……”

公司上下總部、分部大大小小的會議室裏,都坐滿了人,按照要求觀看董事長的采訪視頻。

“都認真聽啊,”領導在前面說:“董事長的話要好好記下來,都別想偷跑啊!”

他擡手指了指:“後面的采訪董事長還對咱們明年的工作做了計劃與展望,鼓勵全體員工不管什麽崗位,不論職位高低,都能擰成一股繩為公司的明天做出貢獻!”

“雖然我們只是一個小小的部門,但我們也有我們存在的必要,不要覺得公司的發展只和什麽研究院研發部啊的有關,2部那些搞實業的不重要嗎?3部的新興産業不重要嗎?重要!”

“同理我們也是,所以大家都好好聽,認真聽!為了感謝董事長的苦心,回去大家都辛苦一下,做一個今年的工作總結,外加對明年的規劃,尤其是明年的第一個季度……”

臺上領導鬥志昂揚,臺下烏壓壓坐着一群人,個個偷翻着白眼竊竊私語。

“成天正事兒沒幾件,功夫全用在拍馬屁寫報告,活該咱們部門年年墊底。本來年底就忙死了,這下好了,又多一活兒……”

“說好的帶薪休假呢?結果就來這兒聽吹牛……”

“哎呀起碼獎金是真的到手了呀,聽就聽吧,跟錢過不去是咋滴。”

“我聽說研究院那邊兒可是昨晚就放假了,人獎金照拿也沒咱們這麽多破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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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是研究院啊,人做産品搞研發都是技術大佬,原來林董的親部,從來待遇就不一般!何況孟院長本身也不愛過節……”

“這倒是,诶你們說,孟總這麽大一領導,怎麽就不愛過節呢?但凡他吱一聲多少人上趕着巴結啊!他倒是好,每年年慶就跟重度社恐天生內向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這誰知道?反正大佬們都有些怪癖,要我說領導內向就是底下人的福氣!像穆董這種……他倒是顯擺完了,活兒全是咱們的……”

·

這場慶典辦得盛大,唯一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

一大早就刮大風,中午一過開始下雨,雨量不大卻連綿不絕,将路面牆面淋得濕漉漉,整座城市都彌漫着暗調的水汽。

下午五點,天就沉得像要入夜,街燈卻到七點才會亮,街邊行人的身影像躲在黑霧裏。

亞水地處南方,常年氣候濕熱,哪怕到最冷的月份溫度也不會太低,卻因為這場雨一并将氣溫拉到了十度以下,人們罕見地、翻箱倒櫃地找出最厚的衣服穿上。

房間裏,房門緊閉,窗簾窗戶都被死死拉上,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職員們口中那個重度社恐天生內向的孟總,正一動不動窩在床上,被子蒙住大半張臉,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

吃過午飯後孟緒初就開始午睡,但不像往常那樣只是小憩一會兒,一反常态直接睡到了現在。

黑暗中他眉頭緊緊蹙着,隔着薄薄的眼皮眼珠不停轉動,牽連着睫毛也發出明顯的顫抖。

這座房子二十四小時恒溫,孟緒初身上的被子并不厚,額頭卻出了密密的一層汗,打濕額發一簇簇貼在臉頰。

他好像被什麽噩夢困住了,拼命掙紮卻醒不過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

就這麽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某個瞬間他忽然睜開了眼睛,倒吸着氣驚醒過來,雙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胸膛劇烈起伏。

有液體從他眼尾滑落,不知道是淚還是汗,順着側臉沒入鬓發,他手指緊緊攥着胸前的被子,連呼吸都在顫抖。

他仿佛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了,時間在這一刻也陷入靜止,而下一秒,他表情驟然扭曲,幾乎是像被什麽推着似的挺起上半身,翻身趴到床邊,痛苦地幹嘔了一聲。

世界天旋地轉,意識卻突然清醒了,胃裏的翻騰讓他全身戰栗,脊椎也一并麻了。

孟緒初抽着氣盯着黑乎乎的地面,在嘔吐的欲望沖上咽喉前用力捂住嘴,掀開被子跌跌撞撞跑去洗手間。

他把午飯全吐了。

但午飯其實沒怎麽吃。

所以大部分時候只是機械地幹嘔。

孟緒初知道這不見得就是身體出了多大的問題,而多半是因為他這段時間極其糟糕的心理狀态。

這是無解的,至少此時此刻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他放下心結,開心起來,或者哪怕只是最簡單的放松一下。

所以胃也是真的疼。

而且比平時犯胃病要疼上很多,這種疼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它是鑽心的,燒心的,燒得孟緒初眼淚止不住地掉。

他幾乎有十幾分鐘都直不起腰,全靠手臂趴在洗手臺上支撐身體的重量,上腹抵在洗手臺邊緣,試圖靠堅硬的棱角壓住不斷抽搐的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疼痛卻沒能減輕,孟緒初逐漸感到窒息和耳鳴,眼前布滿密密麻麻的黑點。

他擡起頭,連鏡子裏自己的模樣都看不清。

·

客廳裏,王阿姨做好了衛生紙的晚飯,蹲在小窩前看小狗歡天喜地刨着飯,整只狗都快埋進飯盆裏了。

王阿姨嘆了聲:“整個家裏也就你還沒心沒肺了。”

她捏着衛生紙的後頸把狗提起來一點,免得它淹死在飯裏,又杵着膝蓋站起身,憂心忡忡看着樓上:“緒初這一覺睡得也太久了。”

“是有點久。”孟闊坐在沙發上,順着王阿姨的視線往上瞥,“平常最多睡一兩個小時,這都一下午了。”

王阿姨不太放心:“要不我去看一眼吧?”

孟闊卻垂下眼,看上去有些猶豫。

倒不是他不關心孟緒初,實在是今天日子特殊,每年這天孟緒初都不愛說話,誰碰誰觸黴頭。

偏偏今年穆海德變本加厲,在林承安祭日這天舉辦盛大的慶祝宴會,蹬鼻子上臉惡心孟緒初,孟緒初心情壞得很明顯。

孟闊拿不準孟緒初是不是早就起來了,只是不想下樓,想一個人待着,畢竟他以前也總這樣。

正當他猶豫的時候,江骞抱着花下來了。

大約是天氣變化太突然,花都受不了了,蔫頭耷腦地垂着。

王阿姨見了,頓時更加感嘆:“真是鬼天氣啊,花都枯了……一定是有人作孽太多,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造孽造孽啊!”

“誰說不是呢。”孟闊嘆了一聲,還是放下抱枕準備上樓瞅一眼。

“我去吧。”江骞說。

他把枯掉的花剔出來,往花瓶裏換上一束開得正好的百合,洗幹淨手對孟闊說:“你就別上去了,我去看看他醒沒醒,要是醒了再讓他吃點東西。”

“還是我……”孟闊搶着要說,卻被王阿姨打斷。

只見王阿姨連連點着頭,對江骞擺手:“好好好小江,你快去你快去,看看他狀态怎麽樣,別不舒服了,要有想吃的立馬告訴我,我馬上做!”

“不是,我……”孟闊還不死心。

王阿姨嗔怪地瞅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懂事:“你就讓你骞哥去呗,他才能哄得住你哥,換成是你,三言兩語就被打發出來了。”

這話倒是也沒錯,孟闊怕孟緒初,吵不過他怼不過他,孟緒初瞪他一眼他就犯慫,這種時候他肯定是勸不動孟緒初這個倔脾氣的。

“好吧……”孟闊不情不願的,“那骞哥你……”

話沒說完頓住了,孟闊死一樣平靜地看着樓上——江骞早就走沒影兒了,似乎剛才的話根本不是在跟孟闊商量,只是通知他一聲。

孟闊突然明确預感到自己的家庭地位要一跌再跌了,從衛生紙那只綠茶狗到江骞這只處心積慮的大尾巴狼,個個都要踩在他頭上。

偏偏所有人都認為這很正常,連王阿姨都滿臉慈愛地看着江骞消失的地方,眼中明明白白寫着想把他和孟緒初撮合成一對兒。

孟闊一陣悲哀,花了幾秒認清現實後,開始試圖洗腦自己接受這種家庭地位。

不然還能咋滴,江骞嫁都嫁過來了,他哥非要當個負責的男人,給人家一個名分,他能說什麽?只能認栽了呗。

·

孟緒初門沒鎖,這倒是個讓人放心的現象。

江骞稍稍松了口氣,輕聲轉動門把,小心推開門,怕孟緒初确實還在睡,他動作放得格外輕。

房間裏極度黑暗,厚重的遮光窗簾被拉得死死的,一盞燈都沒開,要不是走廊的光溢進來一點,這間屋子就像是在時空縫隙裏憑空出現的黑洞。

江骞夜視很好,毫不費勁地來到床邊,卻發現床上沒人,被褥淩亂地掀開。

他頓時心裏一緊,立刻摁亮床頭的燈,環視四周。

孟緒初房間很大,有專門用來休息聊天的會客區,被一面大大的魚缸隔開,後面是整排的儲物架,再往後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充當臨時辦公的書房。

從他所處的位置看去,只有那一小塊區域屬于視覺盲區,他幾乎是立刻擡步沖了過去。

繞過魚缸和儲物架,果然找到了孟緒初。

孟緒初坐在地上,抱着膝蓋,背靠着牆,把自己縮在很角落的位置,臉埋在膝蓋裏。

江骞不清楚他現在的狀态,一時心如擂鼓,背上冷汗都差點下來,當即蹲下碰了碰孟緒初的手背:“寶貝?”

靠得近了,他鼻尖嗅到一股甜膩的香氣,是他給孟緒初的買的太妃糖裏,焦糖和巧克力的味道。

江骞擡頭,果然在桌上看到剝過的糖紙。

那就是又低血糖了,而且很可能又吐了,這個地方裏洗手間不遠,多半是吐完頭暈,自己跑過來吃糖的。

但吃完就這麽縮成一小團,江骞怎麽看怎麽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他俯身抱住孟緒初,托着孟緒初的下巴把他的臉擡起來一點,孟緒初人是清醒的,眼睛很亮很幹淨,在極其微弱的光線下都像浮着一層水膜。

“寶寶,”江骞不自覺将聲音都放輕了:“怎麽坐在這裏?”

孟緒初有些出神望着江骞,一時沒有說話。

他剛才胃很疼。

但疼過那一陣之後又奇跡般消失得幹幹淨淨,他幾乎是好端端地從洗手間走了出來,卻又在碰到椅子的瞬間天旋地轉。

應該是暈了一會兒,反正醒過來的時候倒在地上。

還好桌上有江骞留下的糖,他掙紮着吃了一顆,不久眩暈勉強緩解,但全身都沒有力氣。

他那時候突然有點自暴自棄,不想再用力了,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哪怕痛得走不動站不起來了也要費盡力氣往外爬。

就算爬到床上又能怎麽樣呢,還不就是換一個地方躺着。

這麽想着,他靠着牆邊坐了起來,想就這麽待一會兒。

但江骞來了。

江骞很焦急地在找他,找到後又抱住了他,跟他說話,問他為什麽坐在這裏。

該怎麽回答呢?

孟緒初也不知道,所以又垂下了眼睛。

“沒事的,沒事的,那就不說了。”

江骞仿佛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那些連他自己都很混亂的念頭,抱着他輕輕揉着他的後頸,再将他橫抱起來,慢慢走了出去,放到床上。

床頭的小燈被江骞調到最高的亮度,孟緒初慘白的臉色在其之下無處遁形。

江骞抱着他,能感覺到他全是都是冷的,衣服也潤潤的,顯然狠狠難受過一番。

江骞心髒都發酸:“這麽難受怎麽不叫我?”

孟緒初還處在一種自我防禦的狀态,下意識回避自己的弱點,避重就輕道:“就是做了個噩夢。”

江骞不說話了。

孟緒初不清楚他這種樣子能不能唬住江骞,卻又累得分不出更多心思來思考,只能任由江骞這麽沉默地抱着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仿佛在江骞懷裏昏昏沉沉睡了一覺,恍惚間聽到江骞很輕地嘆了一聲:

“做噩夢也可以叫我啊。”

孟緒初心裏騰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他動了動,擡起頭,在床頭燈暖橙色的光暈下,對上江骞的眼睛。

這個人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銳利明亮,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了很多曾經沒有的輕盈柔軟。

他把孟緒初抱得很嚴實,體溫滿滿當當傳過來,手掌輕輕撫着他的背。

“是我沒說清楚,”他說:“不是只有難受才能叫我的。做噩夢,冷了,熱了,心情不好,或者什麽都沒有,都可以叫我。這都沒什麽,可以說出來。”

江骞低頭注視着他,看到他有些閃爍的眼神就又笑了:“或者不說也沒關系,不想說就不說,我都明白的。”

“但你得叫我,好嗎寶貝?”他輕聲說:“有人陪陪你也好啊。”

孟緒初睫毛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像是沒想到江骞會說這種話,又像是對這種陪伴感到有些無措,倉促地垂下了眼睛,眼見着。

“好了好了,沒事的沒事的,”江骞連忙将他擁住,手掌在他後腦拍了拍:“沒事的寶寶,都會好的,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孟緒初沒說話,臉埋在江骞肩頭,悄悄吸了吸鼻子,盡力調整情緒。

江骞也沒催他,默默換了個姿勢,讓他做到自己腿上,隔着睡衣揉了揉他的胃:“還疼不疼?”

孟緒初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知道果然沒瞞過江骞,短暫掙紮後便也不再逞強,低聲道:“有一點,但已經好很多。”

“嗯,”江骞不再多問,只是又多幫他捂了一會兒,商量道:“再稍微歇一下,調整下狀态然後我們下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他摸摸孟緒初的臉頰:“王阿姨一直等着要給你做好吃的。”

江骞動作很輕,與其說在摸他的臉,不如說是在輕輕地撓,孟緒初被弄得有點癢,掙紮着偏過頭,末了才低低應了聲:“好。”

江骞就笑得很開心。

他越來越沒有包袱了,以前還會顧忌形象繃着張臉,現在卻像什麽都能高興起來似的。

“那我們今天不出門了,”他說:“就在家裏好好休息一天,陪陪王阿姨,陪陪小狗,好不好?”

孟緒初知道他是有意在讓自己放松起來,不去想難過的事,也不去關心外界,至少今天,在自己的小窩裏躲一躲,松一松勁。

他嘴角揚起很淺的弧度,反問道:“你怎麽确定我一定不會出去呢?就算不去年慶,也可能會有別的事。”

“我不知道會有什麽事,”江骞笑着,用略帶強硬的語氣:“但我不會讓你出去。”

孟緒初眉梢一挑。

江骞堅持和他對視了兩秒,很就快敗下陣來,無奈道:“真的寶貝,今天天氣太差了,溫度降得厲害,我剛去了下陽臺,風又濕又冷,你身體受不了的。”

他兩手捧住孟緒初的臉,拇指按在他太陽穴上,似乎想用這種方式強行對孟緒初進行意念灌輸:“不出去好不好?”

孟緒初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最終還是輕輕笑了出來,點了點頭:“好。”

作者有話要說:

寶寶我也心疼你的,雖然是這種天氣,但你可能還是得出去走一趟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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