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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樓下餐廳裏光線明亮,柔和的暖黃色光暈充沛均勻地灑滿每一個角落,和孟緒初那間時常漆黑一片,連主燈都沒有的卧室截然不同。

這都是王阿姨的傑作,和所有老人一樣,王阿姨也喜歡陽光明媚的地方。

如果說外界陰沉的天氣僅靠人力難以扭轉,那她就會讓自己所處的屋子變得通透明亮,至少在這一塊小小的天地下,是充滿包容和溫暖的。

孟緒初坐在餐桌前,懷裏抱着衛生紙,慢悠悠喝着湯。

其實王阿姨還做了很多菜,但孟緒初總感覺最近消化不太行,以往能吃的東西最近吃了都會吐出來,大概是心情受到影響的原因。

但為了不讓王阿姨擔心,他每道菜還是嘗了一點,然後就抱着湯碗攪啊攪。

小狗縮在他懷裏,暖暖融融貼着他的肚子,把肚子捂得很舒服。

可能是聞到味兒了,衛生紙又從孟緒初懷裏探出半個腦袋,兩只前爪趴到餐桌邊緣,對着鮮香的骨頭湯探出舌尖,圓圓的豆豆眼滿是垂涎欲滴的神情。

孟緒初笑了笑,“餓了啊?”

說着就要把自己的湯分給小狗,衛生紙立刻雀躍地仰起腦袋,卻在被投喂成功的前一秒,又被江骞按着腦袋塞了回去。

所有人都能聽到孟緒初懷裏小狗極其哀怨的嗚咽。

但江骞的心就像是石頭做的,對孟緒初說:“你自己吃,別喂給它,它每天吃得比你多多了。”

“是嗎?”孟緒初有點懷疑,低下頭撓撓小狗的下巴:“可它看上去很餓,再吃一點也沒什麽吧,我們家又不缺這點。”

這就是純純溺愛了。

江骞看着快要胖成球的小狗,感到一陣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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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這只狗平時在孟緒初面前裝得太乖了,孟緒初總擔心會餓着人家凍着人家,對這只小狗散發出了異乎尋常的溫柔與縱容。

就像現在,他對着圓不溜秋像個純白色毛絨海膽的小狗,都能發出老母親式的擔憂,覺得孩子餓着了。

哪裏是餓,這狗分明就是單純的饞,見了什麽都想吃。

“真的,”江骞無奈道,“你還在睡午覺的時候它就吃過晚飯了。”

王阿姨也附和:“是啊是啊,緒初你別管它,它晚飯才吃了這麽一大盆呢。”

王阿姨誇張地比劃了一下,驚得孟緒初用欽佩的眼神看向小狗:“你胃口這麽好呢?”

“可不是嗎,那胃口好得出奇,什麽都愛吃!”王阿姨呵呵笑起來,“不過我專門找人問了,說咱們小紙這個體重,在同齡狗裏算超重啦!以後不能再吃這麽多,得控制體重減減肥!”

孟緒初震驚地眨了眨眼,他們家衛生紙……超重?

孟緒初以前沒養過狗,不知道這麽大的小狗多重算超重,但他抱着自家孩子左看右看也沒覺得有多胖,頂多算長得比較有福氣。

“這麽小就要減肥了啊……”

孟緒初喃喃道,似乎格外心疼,但最終沒有繼續喂小狗吃東西,摸摸小狗的頭:“那還是少吃一點吧,畢竟肥胖對身體也有影響。”

衛生紙立刻嗚咽一聲,仿佛聽懂了孟緒初的話,覺得爸爸也認為自己是個胖娃娃,委屈地垂下頭,哼哼唧唧往孟緒初懷裏拱,撒嬌求安慰。

孟闊一直坐着旁邊默不出聲,看見這一幕在心裏吐槽了無數遍“綠茶狗綠茶狗!”。

再看江骞,那個前幾天還裝模作樣寬宏大度說着“不用在意”“不就是只狗嗎”“就讓它一次”的江骞,此刻眼睛裏也快擦出火星子了。

孟闊哼笑一聲,發現江骞的家庭地位也沒比自己高多少,終于感到一絲絲安慰。

手機在褲兜裏震動一下,孟闊掏出來随意瞥了眼,表情驀地一頓。

孟緒初敏銳察覺到孟闊的神情變化,問道:“怎麽了?”

孟闊捏着手機,似乎有些為難。

孟緒初打量了他一會兒,像意識到什麽,讓王阿姨把小狗抱走,帶小狗去運動減肥。

“說吧。”他坐直了些,“是不是那批船到港了?”

孟闊一驚:“我、我表情有這麽明顯嗎?”

孟緒初笑了笑,倒不是說孟闊表情有多明顯,只是這時候還能讓他露出如此為難的神情的事,只有這一件了。

如果是宴會場裏有什麽事,或者有人催着讓他們去赴宴,孟闊根本不會搭理,直接删除拉黑視作空氣就好了。

唯獨港口那裏不一樣,按江骞提供的說法,穆世鴻在這一批新運回來的材料裏,夾帶了一定數量的大|麻。

而他這一次行事很小心,如果現在不管,等東西流通出去再追查底下的銷路,證據難找是其次,光是時間就得耗費不少。

孟闊猶豫的也是這一點。

這件事一旦曝光,意味着能直接解決掉穆世鴻。

孟闊很想現在立刻就過去人贓并獲,但據他得到的消息,這一次穆世鴻偷運數量不多,立刻卸貨估計很快就能清空。

而他們從家裏過去車程不短,很有可能等他們到碼頭時貨已經卸幹淨了,他們非但什麽都查不到,還會打草驚蛇。

更何況這次夾帶的東西雖然不多,運輸材料的貨輪卻不少,零零散散四處分布着。

穆世鴻的人各自有勾兌,能精準把東西清出來,他們查的時候卻得仔仔細細挨個搜,孟闊不确定孟緒初身體能不能受得了。

而如果沒有孟緒初親自去坐鎮,僅憑他和江骞,那群人大概不會輕易放他們去查,逼急眼了指不定還會做出什麽事。

孟闊倒不是怕和穆世鴻的人起争執,而是知道一旦真的動起手來,事情就大了,而且混亂起來更有利于他們把東西運出去。

到時候事态就會變成他們在慶典當晚胡鬧一通,什麽都沒找到,還會被穆世鴻拿住把柄反咬一口,說他們誣陷集團高層販|毒,這樣就會處于絕對的劣勢。

孟闊扭頭看了眼窗外,又将視線移到孟緒初身上。

孟緒初最近太瘦了,臉上一點肉都沒有,衣服套在身上寬大得像挂不住,鎖骨和腕骨都突出得很明顯。

他這幾天都不太舒服,好不容易現在看着舒坦了些,要是再出去吹風受累,回來估計又得難受一宿。

孟闊猶豫半晌都做不出抉擇,只能把所有的擔心和顧慮全告訴孟緒初,聽憑孟緒初的決定。

孟緒初沉默着聽完了,沒有立刻表态,嘴角挂着些許笑意,反問孟闊:“如果是你,你會怎麽選?”

“我?”孟闊吃驚地指了指自己,而後眉毛皺起很是為難的模樣,“我、我不知道……”

他說:“我第一反應是應該去的,畢竟這事穆世鴻一直瞞着穆海德,我們現在過去人贓并獲的機會還是很大的,而且穆海德來不及反應,想保下穆世鴻也不會那麽容易……”

孟闊說着撓撓頭,“但我又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

“穆海德不知道?”孟緒初突然問。

孟闊愣了一下,不明所以點點頭:“是啊,董事長在這些方面還是一直很注意的,穆世鴻那是缺錢發瘋了才幹這種事,一直都瞞着穆海德,所以他才那麽小心啊!”

他嗤笑一聲:“就跟屁股上夾了根火柴,生怕一不小心就擦出火似的,每次偷運的量都不會太多,時間不固定,飛快卸貨後還會仔細核查好幾遍!要有穆海德兜底他怎麽可能小心成這樣?”

江骞一直默不作聲聽着,某個瞬間眉心動了動,似乎琢磨出了孟闊說的那點不對勁。

他沒立刻開口,反而扭頭看了眼孟緒初,果然在聽到孟闊這些話之後,孟緒初神情變得古怪起來,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索什麽。

“哥?”孟闊試探着問:“我們還去嗎?”

孟緒初沒應,好一會兒才眨了眨眼,從思緒裏回過神。

“去。”他說,“不過要等一等。”

·

慶典現場,穆海德建于市郊的私人莊園裏人聲鼎沸。

噴泉噴出高昂水柱,在絢爛燈光下揮灑變換,室內觥籌交錯,笑鬧聲不絕于耳。

穆世鴻捏着酒杯跟在穆海德身後,和來往衆人親切地打着招呼,從大門到內廳,短短一段路走了十幾分鐘。

落座後,穆世鴻四處看了看,湊到穆海德耳邊小聲說:“這緒初看樣子是真不打算來了?”

“他這段時間怕是查到了不少東西,”穆海德說:“哪裏還能裝得出好臉色過來。”

穆世鴻一驚:“你是說……”

“葉國梁。”穆海德淡淡道:“我們這麽久找不到人,八成是先被他藏起來了。”

穆世鴻神色一時凝重起來,琢磨幾下又寬慰道:“你也別太擔心,老葉雖然知道得多,但很多都是錯的,你當年有意留下他,不就是算着可能會有這一天嗎,就算被找到了,他也只能給出錯誤的消息繼續誤導緒初他們。”

穆海德仍舊沒什麽表情,雙手搭在拐杖上似有若無地看着場內形形色色的來賓,半晌輕輕點頭:“是啊。”

他嘴角翹了翹,露出一個很微小的笑,而後又收了回去,“其實來不來都無所謂。”

他略顯感嘆地說道:“只是緒初這孩子年輕,意氣用事,再怎麽說也是三十周年的宴會,他說不來就不來,傳出去多不好聽。”

穆世鴻頓了頓,能聽明白穆海德話裏的意思,卻莫名覺得他說這話的表情有點耐人尋味,半晌附和着點了點頭:“是,是。”

這時人群裏急匆匆蹿出一個人,四處找了一圈,才在一個低調的角落找到穆世鴻兄弟倆。

他匆忙上前,先向董事長問了好,才緊張地望向穆世鴻,是穆世鴻的秘書。

穆世鴻蹙眉:“什麽事慌成這樣?”

秘書氣還沒喘勻,眼神在面前兩個人身上轉了一圈,礙于穆海德在場,只能斟酌地答道:“孟、孟總現在去碼頭了。”

“什麽?!”穆世鴻一驚,差點蹭地站起來。

“哎,你反應這麽大做什麽?”穆海德不滿地皺了皺眉。

穆世鴻這才回過神,重新坐回座椅上,五指不自然地交握在一起,沖穆海德擠出個笑:“沒什麽,就是碼頭現在都是我在管,緒初這個時候不來宴會反倒跑到那裏去,不就是想找我茬麽……”

穆海德揚了揚唇角,無所謂的:“他這幾天心情不好,想鬧出點動靜也無可厚非,随他去吧,幾批貨而已。”

他說着銳利的目光在穆世鴻身上停留片刻,一挑眉:“還是說,你有什麽把柄讓他抓住了?”

穆世鴻臉都僵了一瞬,而後用力擠出一個笑:“當、當然不會。我就是煩他一回來就要跟我争東搶西的……”他試探地看着穆海德:“什麽時候我能不被他壓着就好了。”

穆海德端起酒杯,搖晃的酒液擋住眼底神色,“是啊,我何嘗不想你能更好的幫我呢,只是緒初這人不好對付。”

他狀似無奈地嘆了口氣,對穆世鴻一擺手:“去洗把臉,把你那張臭臉洗幹淨了再回來。”

穆世鴻仿佛就在等這一句話,話音剛落他就連連點頭帶着秘書走了。

穆海德放下酒杯,沒有回頭看穆世鴻急促的背影,酒液搖晃倒映出他晦暗不明的臉色。

·

海邊風大,狂風呼嘯一卷,海浪就激烈拍打着礁石。

孟緒初下車差點沒站穩,被鹹腥的海風逼着倒退,又被江骞托着後背止住。

這裏的風比白天還要大上許多,卷着海面潮濕的水汽,呼呼往耳畔刮着。

不一會兒孟緒初的臉頰就凍僵了,海風将他身上長長的外套不要命地往後推,起躍翻飛拍打着小腿獵獵作響。

孟緒初雙手用力捏住衣襟抵在胸前,微微眯着眼睛,時而擡手掩一掩口鼻,擋住飛來的沙礫。

孟闊也頂着大風走在他身側,擡手按住帽子,“哥——!咱們現在才過來會不會太晚了——!”

可惜風太大,話音傳進孟緒初耳朵裏時已經所剩無幾,孟闊不得不再扯着嗓子吼了幾句。

孟緒初腳步不停,強風似乎沒有對他的行動造成太大影響,他脊背仍然是筆直的,頭也不回地說:“不晚。”

“啊?什麽?——”孟闊沒聽清。

孟緒初雙唇緊抿,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站定,扭過頭看着他,“不晚。”他說:“現在看起來剛合适。”

孟闊疑惑地一挑眉,向孟緒初身後的江骞投去探尋的目光,試圖從對方臉上看到同樣迷茫的表情。

但江骞仍然那副什麽都不關心的死人臉,只若有若無曲起一直胳膊撐在孟緒初後背上,偏頭皺眉看着周圍的環境,好像任何風吹草動都比這個問題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孟緒初臉色極白,雙眼在強風下半眯着,發絲不斷飛舞地掃着側臉,如果不是被緊緊摟着,仿佛下一秒就會消散在風裏。

但他的眼神卻又極度沉靜,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信服感。

“你真的覺得穆海德什麽都不知道嗎?”他反問道。

孟闊呆住了,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有此一問。

一行人靜立在海邊,某一時刻海風減弱,孟闊對上孟緒初沉靜的雙眼,腦中唰地閃過了什麽東西,驚異地睜大眼:“你、你是說……”

孟緒初接着道:“就像你說的,董事長在這方面一向很注意,那穆世鴻來來回回走了這麽多趟,就算有意隐瞞,他又怎麽可能一點都沒察覺?”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裝作不知道?”孟闊疑惑:“為什麽啊?”

孟緒初垂下眼,在夜晚晦暗的光線下神色極不明朗:“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麽一定弄死林阿姨,又為什麽一定要殺了林老師,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會讓他不惜背上兩條人命。”

“如果葉老伯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有很多穆海德刻意引導後的錯誤,那知道所有真相的,只有穆世鴻了。”

孟闊臉色一下變了,“那穆海德不會是想借我們的手……”

孟緒初點了點頭,又輕輕笑了笑:“如果我們現在做的事可以直接解決掉穆世鴻,那得到好處的難道就只有我們嗎?”

他說:“我和穆世鴻,無論誰消失了,對他都只有好處。”

孟闊眉頭深深皺起,似乎陷入了極大的糾結:“那、那我們還繼續嗎?”

如果繼續,找到證據把穆世鴻解決了,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穆海德做過的事,搬到他會更加困難。

這還是運氣好的,如果運氣不好什麽都沒找到,讓穆世鴻反咬一口,他們才更是吃虧。

孟闊越來越覺得,今晚這場行動,他們好像什麽好處都沒有。

孟緒初看着孟闊滿臉糾結的模樣,不由笑了笑,問他:“穆海德裝作不知道穆世鴻的小動作,是為了想借我的手除掉他,那穆世鴻又為什麽不主動告訴穆海德呢?”

孟闊一怔,下一秒孟緒初從他眼裏看到了一小點光芒。

“就像穆海德沒有真正信任過他一樣,”孟緒初輕聲說:“他又真的那麽相信穆海德嗎?”

孟闊眼睛一亮:“所以你只是想裝模作樣鬧一鬧?”

孟緒初贊許地點點頭:“穆世鴻瞞着穆海德,肯定也不敢把事情鬧大,所以今天有沒有結果其實都不重要。”

他說:“只要他不敢确定我真的什麽都沒找到就夠了。”

孟闊用力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孟緒初嘴角微微溢出笑意,卻又像受不了海面的潮濕似的蹙了蹙眉。

他掩唇咳了兩聲,繼續交代道:“等下你親自帶人去倉庫檢查,凡是在碼頭工作過的都不許跟進去,讓安保部的好好在外面守着。你們就按平時檢查的流程來,每一箱都打開看看就行,不用浪費太多時間,查完把倉庫鎖了,直接送進工廠裏。”

他越說嗓子越啞,像被風嗆到了似的,捂着嘴咳了起來,咳嗽牽動胸腔,又不得不再用另一只手按住肋骨,彎了彎腰。

當總是挺拔的脊背驀然塌了下來,他才終于顯出一絲勉強支撐的模樣,像一株被狂風刮得彎着的柳樹,削瘦的肩膀小幅度抖動着。

江骞托着他的腰,另一手撐在胸前,在外套遮擋下輕輕給他揉着胸口,終于出聲打斷:“行了,有什麽話等下再說,現在風太大了。”

通常情況下,江骞不會幹涉孟緒初的任何行為和選擇,就像孟闊說的那樣,他總是站在孟緒初身邊不發言不表态,頂着一張死人臉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只有當他覺得孟緒初逞強太過,身體狀況告急時,才會露出很不滿意的神情,強硬打斷他正在做的事。

比如現在。

孟闊心裏也緊了一下,連忙去扶孟緒初:“對不起對不起,哥你怎麽樣?……怪我怪我,我不該纏着你說這麽久的……咋還咳啊,嗆着了還是怎麽的……”

孟緒初一時說不出話,撐着江骞的手臂不由自主抓緊了他的袖子。

江骞臉色沉得厲害,他一早知道孟緒初根本就沒打算真的找出穆世鴻犯法的證據,走這一趟更多是為了後面和穆海德打心理戰。

他原本就不贊同孟緒初這個時候出門的,如果孟緒初征求他的意見,他一定會堅定的反對。

對他來說,沒有比孟緒初身體更重要的事。

但事實上,他心裏非常清楚自己更改不了孟緒初的想法,尤其在關于林承安的事上。

那個收養了孟緒初,撫育他長大,帶給他前半生唯一一點近似于父愛的男人。

就像江骞執着地要來到孟緒初身邊一樣,孟緒初也有自己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堅持弄清的事。

孟緒初咳得有點狠,幾乎整個身體都挂在江骞身上,靠江骞支撐着不蹲下來。

從孟闊的視角看,大概只會覺得他是被風嗆厲害了。

只有江骞,因為托着他的胸口,胸腔每一次震動的頻率都會隔着衣料傳進手掌——江骞才知道他咳嗽其實早就止住了,一直站不起來,只是因為肋骨太疼。

這種緊密相貼的顫抖甚至在江骞心裏想牽出一團無名的怒火,讓他手臂肌肉不自覺繃緊。

他視線久久停留在孟緒初彎折的脊背上,最終還是不忍心似的嘆了口氣,輕輕抹掉他眼尾的生理淚水,“怎麽樣,能不能緩過來?”

“沒事……”孟緒初啞着嗓子擺擺手,費力喘息了兩下,重複道:“沒事。”

他接過孟闊遞來的紙巾,而後終于撐着腰緩緩站直,随手抹了把眼睛,“現在不交代清楚,等下也沒多少機會了。”

遠處響起沙沙的腳步聲,踩在柔軟的沙礫上并不明顯,卻十分雜亂,顯然來的人還不少。

江骞偏頭看了眼,只見分管碼頭的劉經理帶着一大群人急匆匆趕來,個個神色張惶。

孟緒初攤開紙巾擦拭手指,最後對孟闊交代道:“怎麽查你自己安排,只要記住別讓他們再有接觸到這批材料的機會。”

他垂着眼,長睫根根分明,碼頭的探照燈投下紅的、藍的光柱在海面漂移,又循着波浪拍打在他在臉上,把他毫無血色的臉映出一種奇異的美感。

孟闊略微頓了頓,似乎琢磨出了什麽,沉着地一點頭:“我明白了。”

·

宴會廳裏。

秘書小心翼翼合上休息室的門,轉頭就被穆世鴻一腳踹在了小腿上,劇痛漫開,讓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板上。

穆世鴻暴躁地扯開領帶,“怎麽回事?!他怎麽會跑到那裏去?!”

秘書連跪都不敢在地上跪太久,扶着劇痛的膝蓋站起身,立刻回複最恭謹的姿态,颔首半彎着腰,哆哆嗦嗦開口:“不、不清楚……劉經理突然來的消息,說是臨、臨時抽查……但帶的人還不少……”

“他人多我們人就少嗎?!”穆世鴻猛地指着秘書的鼻子:“我花這麽多錢你們就是這麽給我辦事的?他來就放他進去?不知道攔嗎?!”

“攔不住啊老板!”秘書都快哭了:“別說孟院長職比您高,本部一切他都可以過問……而且他們、他們甚至連手續都是齊全的,咱們根本沒法——”

嘭!

又是一陣噼裏啪啦,穆世鴻踹翻一張凳子,椅背轟倒撞向桌角,震得花瓶抖動墜落碎裂一地。

小秘書驀地閉嘴,不着痕跡往邊上躲了躲,以免被碎片誤傷,膽戰心驚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老、老板……”好一會兒,秘書才小心跨過地上的碎片,試探着上前,“您也別太擔心,這事兒雖然突然,但孟院長他們估計也是剛得到的消息。”

穆世鴻叉着腰,還因為盛怒而喘着粗氣,聞言斜着瞥了秘書一眼:“怎麽說?”

“您看啊,要是他們一早就知道,按孟院長的性子,起碼得早早安排人私下守着,船一到岸直接出來抽查,這樣才能确保萬無一失啊。”

秘書說:“可是他沒有,孟院長為什麽放棄明明可以萬無一失的打算,是他不想嗎?”

穆世鴻暗暗琢磨:“緒初确實不是急躁的人……”

“對啊,”秘書趕緊道:“所以他今天這麽铤而走險,只能說明他們應該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為了驗證真假花了點時間,所以來晚了……”

“再說……”秘書看着穆世鴻的臉色:“別人不清楚今天什麽日子,咱們還不清楚嗎,孟院長說什麽也得出口氣啊!”

秘書的話讓穆世鴻臉色驀地變了變。

他當然知道是什麽日子,他親愛的哥哥可是好幾天就開始借這個機會找孟緒初不痛快了。

事都是穆海德幹的,孟緒初卻全報複在他身上!

秘書接着道:“不過您放心,他來的時候貨我們都已經卸完了。”

他使盡渾身解數寬慰穆世鴻,把他勸着坐下喝了口茶。

穆世鴻端着茶杯,沉着臉問:“卸完過後檢查了幾遍?确認他們什麽也找不到嗎?”

秘書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穆世鴻眯起眼睛:“說話!”

“這,”秘書頃刻間汗下來了:“他、他們動作很快,劉經理想方設法也沒拖住太多時間……所以、所以還來不及檢查……”

秘書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甚至不敢去看穆世鴻的臉。

果然話音剛落穆世鴻就摔了杯子,蹭地站起身一腳踹上沙發:“沒檢查?!沒檢查你好意思讓我放心?我把心放去哪裏?放你身上嗎?!”

秘書欲哭無淚:“可可可貨好歹都卸了,他他他們就算查也不一定能有收獲……”

“你也說知道不一定?”穆世鴻暴怒:“這是能出意外的事嗎?!啊?!”

秘書哆哆嗦嗦不敢再說話。

穆世鴻叉着腰來回轉悠,大概是憤怒緊張到極致,竟然笑了出來,笑得連連搖頭。

“果然,果然啊……”他仰着頭不知道在感嘆什麽:“壞事都我做了,鍋都我背了,果然什麽也都是沖着我來,孟緒初要搞死我,他倒真就高高挂起了……”

秘書聽得雲裏霧裏,“……您說什麽?”

穆世鴻笑聲逐漸止住了,在茶幾上緩緩坐下來,“他怎麽知道的?”

他自言自語般凝望着虛空,臉色逐漸陰冷:“他怎麽會知道……”

·

碼頭外監工的雨棚內,塑膠簾放下,勉強擋住了呼嘯的海風。

劉經理提着熱水瓶咕嚕咕嚕往紙杯裏倒着水,賠笑地遞給孟緒初:“孟院長您喝點熱水暖一暖。”

孟緒初笑着接過來:“辛苦劉經理了。”

“哎喲哎喲我哪裏辛苦啊,”劉經理連連擺手:“倒是您,夜黑風大的還難為您跑一趟,今兒降溫可別凍病了。”

“沒那麽嚴重。”

“主要這棚子簡陋不抗風,我們皮糙肉厚的在這兒歇歇腳沒什麽,您跟我們可不一樣,”劉經理笑着:“您看您嘴都凍紫了,這樣要不去我辦公室坐坐?那兒有暖氣您待着能舒服點兒,這裏有我們看着就行了,都是長年在碼頭幹活的,給小闊哥幫把手動作也快些。”

孟緒初捧着紙杯,一口沒喝,在掌心滾了滾,玩笑般說道:“劉經理你很不想我在這裏啊?”

劉經理尴尬一秒,立刻用更誇張的笑掩飾:“哎喲瞧您說的,我也是擔心您身體啊!海邊風又大氣溫又低,萬一凍着您我多過意不去。”

孟緒初笑着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掩下來,将眼底情緒悉數掩盡。

劉經理只能看見他微微上揚的眼尾,和輕輕抿着的沒有血色的雙唇,卻半點拿不準他在想些什麽,心裏不由地更加打鼓。

等了許久沒有下文,只等到孟緒初對他略一擺手:“你先出去吧。”

他聲音很輕,态度卻很堅決,劉經理頓了頓,想要反駁也卻找不到借口,只得不情不願退了出去。

現場安靜下來,監工用的臨時雨棚極其簡陋,海風刮過棚頂發出唰唰的響聲,像要把這片薄薄的塑料簾子一并卷進海裏。

孟緒初低頭凝視着手裏的水杯,水波輕微晃動,倒影出他的一只眼睛。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就這麽出神地看着,直到水溫逐漸變低,杯沿的氤氲的熱氣漸漸消失。

江骞一言不發将紙杯從他手裏抽走,把冷卻的水随意倒在沙地上,轉身去拿熱水瓶。

孟緒初這才終于擡起頭,像從某種沉思中回過神,看着江骞沉默的背影。

“江骞。”他試探着叫了一聲。

江骞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向他,神情看不出什麽異常。

孟緒初眼神卻很耐人尋味,朝他招了招手:“別倒水了,過來。”

江骞稍一停頓,還是聽話返回他身前,只是仍然沒有放下手上的水瓶和紙杯。

雨棚裏什麽都很簡陋,全部設施只有一張折疊桌和一把折疊椅,還有頂部吊着的一只昏暗的燈泡。

椅子很矮,孟緒初坐在上面需要高高仰起頭才能和江骞對視,只一會兒就覺得很費脖子。

他不得不再開口:“你蹲下。”

這次江骞卻沒動,只垂眸注視着他,灰藍的瞳孔下神情極為複雜。

孟緒初靜靜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終于也沒忍住嘆了口氣,撐着桌角要站起來。

只是他早就凍僵了,潮濕冰冷的水汽肆無忌憚往骨頭縫裏鑽,像插進一根根細小的冰針,讓他每動一下都鑽心的疼,半邊身體都是酸麻的。

孟緒初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微微抿緊了雙唇。

下一秒肩膀被人按住,江骞稍微用了點力把他按回椅子上,“坐好。”

孟緒初原本都擡起來了一點,被這麽猝不及防按回去,甚至彈了一下,再擡頭臉上罕見地露出一點茫然的表情。

棚外海風還呼呼吹着,頭頂吊燈不斷搖晃,江骞的影子也在孟緒初臉上左右晃動。

孟緒初仰起頭時眼睛的形狀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揚,眼珠又大又亮,像在圓圓的眼眶裏盛了一顆黝黑的的珍珠,和他平時斜着眼梢俯視他人時,是截然不同的神情。

難怪他從來不願意仰着頭看別人,江骞腦子裏突兀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仰頭看人時眼睛很圓。

而這會讓他看起來年紀很小,對于本就年紀輕輕身處高位的孟緒初來說,這個角度只會極大程度降低他的威懾力,讓他更加難以和穆海德那幫老家夥周旋。

也不知道怎麽的,江骞的心一下子軟塌了下來。

他按在孟緒初肩上的手掌不自覺上移,擦過孟緒初的眼尾,又托住他的後腦,在微涼的發絲上很輕地揉了揉。

他嘆了口氣,蹲下來,握住孟緒初的手,用體溫把僵硬的手指捂熱,輕聲問:“怎麽了?”

孟緒初沒有抽出手,他其實也很需要江骞這個人體暖爐,比什麽熱水好用不知道多少倍。

于是他直視江骞的眼睛,直截了當道:“你是不是在生氣?”

江骞一怔:“我嗎?”

他似乎沒想到孟緒初會這麽直接地問,又或者說他沒想到孟緒初會注意到。

孟緒初抿着唇,默不作聲看着江骞,兩只眼睛都明晃晃寫着:不是你還能是誰,這裏還有第三個人?

“你從出門起就不怎麽說話了。”少頃,孟緒初低聲道。

江骞眼神動了動,他确實不愛看孟緒初總是逞強,如果平時就算了,但他很清楚孟緒初大概從出門起,身上就開始疼了。

直到現在……江骞輕輕攏着他的手指,只從體溫就能猜到他現在應該已經疼得不太能動了。

偏偏這個人從頭到尾都一聲不吭。

如果非要江骞說,比起生氣,他更多是心疼到有點煩悶,卻又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孟緒初的想法而感到無可奈何。

孟緒初不清楚江骞的心理活動,見他一直不說話,逐漸感到頭疼,不知道該怎麽辦。

實在是江骞很少對他表現出這種樣子,江骞不像孟闊,孟闊要是生氣,孟緒初只需要多誇他幾句,他就能滿血複活。

可如果江骞生氣該怎麽辦?

孟緒初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

可現在這個問題結結實實擺在了眼前。

要哄嗎?

這該怎麽哄啊……

孟緒初頭一次覺得焦頭爛額。

“剛才确實有點生氣。”就在孟緒初糾結到不知道該怎麽辦時,江骞忽然開口。

但他緊接着就道:“現在已經好了。”

孟緒初一愣,有點反應不過這個走向,眨了眨眼:“……這麽快啊?”

江骞點了點頭,神情仍舊很認真:“我沒猜錯的話,你剛才應該在盤算要怎麽哄我。”

孟緒初眼神不自在地動了動,卻被江骞按住額角,擡起頭被迫對視。

“我沒想到你居然這麽在意我!”

江骞像是突然打開了話匣子,自言自語一般絮絮叨叨地說着:

“連我那麽細微的情緒都能注意到,竟然還會願意哄我,原來我在你心裏的分量居然這麽重。我一直以為我還不如衛生紙那只狗……”

“突然太幸福,一下就沒辦法生氣了。”

“真的寶貝,我現在心跳得特別快,你要摸一摸嗎?”

“…………?”

這下孟緒初徹底呆住了。

他怎麽都想不到,江骞那一張面無表情甚至兇巴巴的面孔下,居然充斥的是這樣的心理活動。

居然還就這麽大言不慚地講出來了!

孟緒初突然懷疑自己到底認不認識真的江骞,江骞為了在他面前裝成一個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他呆坐在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按照江骞說的,将手掌貼到了他的左胸口。

果然跳得很快,體溫伴随心跳源源不斷地傳進掌心。

孟緒初心驚了一下,耳根都開始發燙。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卻見江骞突然皺了皺眉,不知道又要抒發什麽心情。

孟緒初心裏猛地竄起一陣不好的預感,立刻想要捂住江骞的嘴,但為時已晚。

——“我突然又後悔了。”

果然江骞開口了。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感受孟緒初微涼的體溫在那裏經久不散地盤旋,似乎極度震驚孟緒初居然這麽聽話,讓做什麽做什麽,讓摸哪裏摸哪裏。

緊随這種震驚而來的,就是得寸進尺和欲求不滿,在他臉上表現為極其懊悔的神色。

“我應該再假裝更生氣的。”他說:“然後騙你多親我幾下。”

作者有話要說:

是說為什麽我昨天寫得那麽那麽痛苦那麽卡,整個人異常狂躁瘋癫,只想尖叫發瘋,上一秒向天再借五百年下一秒就想和時間同歸于盡...結果今天睜眼就來姨媽了...

原來堵住我腦子的不是水泥,是姨媽(安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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