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陳傷難愈

陳傷難愈

雖然都做好了的思想準備,可當門開的那一瞬間,無論是門外的還是門內的,第一感覺還是陌生的。

叔叔來開的門,客廳裏,一個男孩坐在輪椅上,雖然戴着厚絨的帽子和口罩,但沈落還是一眼認出來,是堂弟沈輝。

奶奶坐在沈輝旁邊,端着一盆水正在擰毛巾給他擦手,聽到動靜轉頭看了過去,在與沈落視線相對的一瞬間,手中的毛巾砸進了水盆裏。

“你是?”奶奶顫顫巍巍起身,激動道,“落落嗎?”

沈落點點頭,叔叔将人迎了進來:“別站在外面了,快進來。”

沈落喉結上下滑動,喊道:“奶奶,叔叔。”

六年未曾宣之于口的稱呼,在這一刻,好像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難以啓齒。

“嗳!!”奶奶伸手想要去拉他,奈何隔着一個輪椅在中間,只碰到了他的手背,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長高了,也瘦了。”

沈落跟沈輝不算親,從嬸嬸懷他起,沈落就開始住校,後面沈輝出生,他們搬到這裏,沈落更是很少過來,偶爾見一面,也因為年齡差距太大,沒什麽共同話題。

此刻,沈輝正露出青澀的眼眸,拘謹地望着沈落。

叔叔提醒他:“沈輝,怎麽不叫哥哥。”

沈輝這才很有戒備心的叫了一聲:“哥哥。”

“嗯。”沈落應道,随後将禮品放在桌上,保持着上門探親的禮節,“一點點心意。”

叔叔見沈落一直站着,忙拉着他去沙發上坐:“回來就好,不要這麽客氣,這裏就是你的家。”

沈落沒說什麽,只是神情淡然的觀察着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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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頭發花白,但還算精神,弓着後背仰起頭盯着沈落看,沈輝算算也該十四歲了,面容和身材都消瘦病弱,口罩和帽子遮去了他這個年紀本該有的青春活力,叔叔則明顯老了不少,頭發也白了,說話的時候,即使是高興的,眉頭也不自覺皺着。

這間房子有120多平,三房,沈落還記得當初叔叔說,那個兒童房以後做成上下鋪,沈落和沈輝兄弟倆可以住。

後來,沈落住校了,房間也一直擺着一張床,嬸嬸說,沈輝還小,暫時跟他們大人住在主卧,等沈輝長大些,再換一張上下鋪的床。

那時候沈落就知道,這間房不可能換上下鋪的。

沈落莫名的想,不知道現在這間房是什麽樣的,隔着一面牆,沈落甚至好奇的想起身去看一看。

沉默了一陣,叔叔倒了杯熱水過來,遞給沈落:“我聽你嬸嬸說,你回國有幾個月了,一直在宜城,你現在也是大律師了,一定很辛苦吧。”

水杯冒着熱氣,沈落情緒卻淡淡的:“嗯,還好。”

“那就好。”叔叔不知道還可以聊什麽,又不想冷場,“你坐一會,你嬸嬸去買菜了,等下中午在家裏吃飯。”

沈落下意識抗拒,但并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說:“我朋友在樓下等,就不在這兒吃飯了。”

奶奶一聽沈落要走,急得想起身攔着,結果不小心把沈輝腿上蓋的毯子碰掉了:“怎麽剛回來就要走呢,奶奶還想跟你好好說說話,哎……當初走的時候都沒有好好說上話。”

提起當初,好像結痂愈合的傷疤被強行揭開,沈落下意識俯下身,将毯子撿起來,重新蓋在沈輝腿上,問道:“屋裏這麽冷,怎麽不開空調?”

南城冬天短,但氣候陰冷濕氣重,不像北方城市統一供暖,都是靠空調取暖,沈落記得以前這裏是有裝空調的。

奶奶反應有點遲鈍,沒反應過來沈落強行打斷了話題,她嘆了口氣:“這幾年,家裏能賣的電器都賣了。”

叔叔輕輕拉了奶奶的衣角,咳了聲:“媽,別說了。”

沈落沒說話,倒是沈輝垂着眼自責:“都是因為我。”

奶奶和叔叔忙安撫他:“輝輝,你千萬別這麽想,家裏再難也要給你治病的。”

昨天,沈落聽霍北辰說起沈輝經常生病,他問:“沈輝是什麽病?”

叔叔本不想說,可眼下既然聊到這個話題,便也沒必要再瞞着:“你出國的第二年,輝輝查出來急性白血病,這兩年經過化療,本來經過已經好轉了,也穩定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最近情況又有些不太好,醫生說要徹底治療,只能進行骨髓移植。”

沈落沒想到情況會這麽嚴重,他看着沈輝的樣子,蹙眉問:“骨髓移植,需要找到合适的配型吧。”

叔叔哀嘆道:“是,現在就只能是化療,一邊控制病情,一邊等配型。”

沈落對這種病只有個粗略的概念。比如,親人或者有血緣關系的人配型成功率高,再比如,這種病肯定要花不少錢。

叔叔大概猜到他想問什麽,說:“我跟你嬸嬸配型都不行。”

沈落其實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當年,叔叔嬸嬸拿走他父母的兩筆賠償金,把父母的房子賣了換大的,他雖然心有芥蒂,但也知道,養育的恩情不能忘,這筆錢就算是給他們,也沒有什麽錯。

可後來,沈落從霍政那兒得知,嬸嬸一直以車禍的事找他要錢,沈落才徹底對他們失望,父母的死成了親人斂財的工具,沈落無法接受也無法原諒。

所以那年,沈落毅然決然的出國,這個事情也是原因之一。

可現在,沈落看到的,是一個破敗蕭條的家庭。

那些不可原諒的,無法釋懷的情緒,在這一刻好像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他不是個心軟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六年間斷了所有聯系,可既然知道了,他同樣做不到置之不理。

見沈落長時間的沉默,叔叔有些慌亂。

沈落好不容易回來,如果再因為這件事又讓他生更大的嫌隙,以後兩邊的關系,就徹底斷了。

沈落剛擡眸,叔叔便解釋道:“落落,你別誤會,跟你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輝輝的病我們會想辦法的,我現在也在做事,你嬸嬸也在飯店打工,我們......”

“叔叔......”沈落打斷他,問,“沈輝在哪個醫院治療。”

叔叔愣住,沒明白沈落的意思:“宜城大學附屬三院。”

“嗯。”沈落點點頭,沒再說什麽,起身要離開的意思。

叔叔忙說:“要走嗎?吃了飯再走吧,你嬸嬸快回來了。”

“不了。”沈落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沈輝,那雙眼睛充滿了疑惑,“這次是來宜城工作的,順便來看看。”

奶奶這回終于拉住了沈落,蜷縮的雙手粗糙布滿繭子,帶着一點點溫度,沈落沒有拒絕,但也沒有回握,清冷的眸子裏藏了點溫柔。

奶奶終于将那些年的悔恨說了出來:“落落,以前是我們對不起你,你怪我們是應該的。”

沈落喉頭滑動,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良久,沈落才垂眸,眼睫微顫道:“我先走了。”

叔叔送他下樓,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電梯,沈落駐足轉身:“就送到這吧。”

“落落......”大概是怕以後沒機會,叔叔喊住他,斟酌良久才終于開口,“以前的事,都是叔叔錯,你要怪就怪我吧,別怪奶奶,她年紀大了,這段時間一直回憶起你爸爸媽媽在世的一些事情,還有你小時候的事,我知道我的要求有點過分,不管以後你還認不認我們,叔叔都希望你好好的。”

沈落忽然有些感觸,這些年他不願意聯系家裏,好像是在等一個道歉,可真當這一天到來了,他內心并沒有釋懷的快感。

他想,他回來的目的,大抵也不是因為想聽一句道歉吧。

可到底是為什麽,沈落自己也說不清。

他沒說話,只怔怔的看着對方,眼前這位飽經滄桑的中年男人,肩膀不再挺拔,而是被生活的重擔壓的佝偻脆弱。

沈落剛想說開口,擡眼便看到不遠處,一個中年女人俯身在霍北辰的車窗旁,跟裏面的人說話。

兩人都看過去,叔叔皺眉:“是你嬸嬸,她在跟誰說話?”

沈落說:“那是我朋友。”

兩人快步走了過去,幾人都發現對方,霍北辰這才下車,悠閑的靠在車門邊。

嬸嬸見到沈落,忙說:“落落,中午在這兒吃飯吧,叫你朋友一起,昨天都沒好好聊一下。”

沈落不知道方才她跟霍北辰說了什麽,只見霍北辰表情怪異,微皺着眉嘴角卻勾起,看不出是生氣還是高興。

沈落搖了搖頭,再次拒絕:“不了,我們還有事。”

叔叔拉了一把嬸嬸,第一次見沈落帶朋友來,朝霍北辰笑着打了聲招呼。

霍北辰敷衍的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

沈落不想霍北辰跟他們接觸太多,眼神示意他:“走吧。”

霍北辰這才走到副駕,拉開車門讓沈落上車,随後回到駕駛位,在兩人的注視下,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離開小區後,沈落心中的陰雲終于散開了些,可情緒依舊不是很高,霍北辰一路上沒說話,似乎在等他開口。

所以,沈落問:“剛才,我嬸嬸跟你說什麽了?”

剛好遇到紅燈,霍北辰剎停在斑馬線前,側眸看他,眼角帶着笑:“你覺得她會跟我說什麽?”

沈落搖頭:“我不知道。”

沈落從未跟霍北辰說起過他家裏的事,就像霍北辰從未跟他提起過霍政,他們之間曾經親密無間,可在親人這件事上,雙方都像是在刻意屏蔽,試圖隔出一條安全的分界線。

可即便這樣,許多事情也會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顯露于人前。

沈落知道霍政的是霍北辰的父親,也知道霍政是父母車禍案極為關鍵的人物,也知道那一百萬以及後來那些偷偷發生的交易。

霍北辰也終于見到了沈落的家人,葉書瀾幫他調查的那些資料,以真實的場景出現在他眼前,他終于明白,沈落為什麽不想提及過去。

因為恨一個曾經愛自己的人,比單純的恨更折磨人。

霍北辰沒有見到沈輝的樣子,但他卻能猜得出來,因為剛才沈落的嬸嬸對他說:“我想起來了,你是霍政的兒子,六年前我也見過你。”

霍北辰沒否認,心中的疑惑也解開了,但他還是想聽對方親口承認:“所以,從我父親那兒收了一百萬的是你?”

嬸嬸唇角勾了勾,語氣帶着某種欣慰:“是啊,沈落是知道的,他肯回來,說明他原諒我們了,這件事就過去了,我們還是一家人的。”

“是嗎 ?”霍北辰若有所思,一眼洞穿對方的心思,“你那個兒子,治病得花不少錢吧?”

嬸嬸臉上的那點笑微微僵住,不過也只有一瞬,她又恢複原來的表情:“我把落落當親生兒子養的,他們是兄弟,即使不是親的,也是有血緣關系的堂兄弟。”

兩人的對話到這裏,沈落他們就出來了。

“想什麽呢?”沈落打斷他的思緒,愈發好奇,“我嬸嬸跟你說什麽了?”

霍北辰很喜歡揉他的腦袋,軟軟的很好摸:“沒什麽,誇我帥呢,還問我跟你什麽關系。”

沈落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語氣鎮定道:“那你怎麽說的?”

霍北辰湊過去,深邃的眸子盈滿笑意,把人吊了半天,才說:“我說,我是你的甲方,過來監督你工作的。”

沈落心沉了一下,卻也落地,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嗯。”沈落坐直了些,指了指前面,“綠燈了,甲方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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