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驚雷
驚雷
篝火将辛夷蒼白的臉映成暖橘色。白芷擰幹襦裙的水漬時,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布料上一道裂口——那是昨夜墓室塌陷時,辛夷用劍鞘為她擋下墜石的痕跡。火星子“噼啪”炸開,驚起林間栖鳥,她下意識去按腰間銀針,卻摸到那人昏迷前塞來的半塊麥芽糖。
糖紙已被血浸透,黏連着掌心紋路。白芷就着火光剝開糖衣,忽然想起醉紅樓那夜——辛夷扮作恩客往她唇間塞糖時,指尖也這般冰涼。她将糖含進口中,甜腥味混着草藥的苦,像極了她們糾纏的命數。
“冷……”
辛夷在夢魇中蜷縮,斷月紋随呼吸起伏如浪。白芷解了外衫覆在她身上,中衣被火烤得半幹,隐約透出後背交錯的舊疤——最深那道形如殘月,正是十五年前蕭珩親手烙下的。
後半夜落起細雨。白芷攏着辛夷往火堆旁挪了半寸,那人發梢掃過她鎖骨,帶着墓中帶出的腐土氣。指尖懸在辛夷眉間傷疤上方許久,終是輕輕落下。
這道疤她記得真切。
十二歲冬夜,辛夷為奪回她被蕭珩扣押的藥匣,單槍匹馬闖地牢。鐵鏈倒刺勾破眉骨時,血濺在她抄錄的《金剛經》上,将“如露亦如電”的“如”字染成朱砂色。
“阿芷……別去……”
昏迷中的人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節。白芷任她拽着,另一只手繼續添柴。火舌舐上辛夷散開的束發帶,焦糊味中混進一絲沉檀香——那是她們逃亡第七日,在破廟佛像後找到的殘香。
天光刺破雲層時,辛夷的睫毛顫了顫。白芷迅速閉眼假寐,後頸卻傳來細微觸感——那人用劍穗流蘇掃過她皮膚,動作輕得像林間掠過的雀。
“裝睡的人呼吸會亂。”
沙啞的嗓音貼着耳廓響起。白芷仍閉着眼,掌心卻按上辛夷心口:“蠱蟲安分了?”指尖下的跳動突然加快,她嘴角勾起極淺的弧度:“蕭珩的狗鼻子倒是靈,追到這般荒山野嶺。”
辛夷突然翻身壓住她手腕,未愈的傷口滲出血珠:“昨夜你喂我吃的糖……”
“摻了朱砂。”白芷睜眼迎上她目光,“以毒攻毒的法子。”晨光漏過枝葉,将那抹未擦淨的胭脂映得清晰——是渡藥時蹭在唇角的痕跡。
收拾行囊時,辛夷的劍鞘突然卡進岩縫。撬開的碎石下露出半截鐵鏈,鏽跡斑斑的鎖頭刻着蕭家私印。白芷的銀簪插入鎖孔,機括彈開的剎那,腐臭味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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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架淬毒弩機陳列在溶洞中,箭簇泛着的幽藍與墓中毒針如出一轍。辛夷的劍尖挑起角落的賬冊,泛黃紙頁上赫然畫着辛家舊宅的布局圖,每處暗道都标着朱砂記號。
“原來我家的老鼠洞……”她碾碎一只爬過賬冊的蜈蚣,“是這般派上用場的。”
白芷撫過弩機上的狼首圖騰,突然掀開地磚——下方埋着的玉匣中,整整齊齊碼着三百枚長命鎖,每枚都刻着“寧”字。
“喀嗒。”
辛夷捏碎最後一塊麥芽糖,糖渣混着血水抹在弩機上:“蕭珩最愛甜食,這些毒弩的機關……”
她突然頓住。白芷的銀針正挑開糖紙內層,露出蠅頭小楷寫的生辰——正是她與阿姐的八字。
“他用我們的命格養蠱。”白芷将糖紙投入火堆,青煙扭曲成七星陣,“你每殺一人,蠱蟲便食一分怨氣。”
辛夷忽然扯過她手腕,舌尖舔去虎口殘留的糖漬:“那阿芷喂的毒……”
“是解藥。”白芷反手捂住她的唇,“也是新的蠱。”
晨風卷着灰燼掠過溶洞,三百枚長命鎖突然齊聲嗡鳴。辛夷的斷月紋泛起血光,映出洞壁上最後一列刻字——
“寧兒,活下去。”
洞外忽起鷹唳,蕭珩的藍羽箭釘在岩壁上。辛夷割下一縷白發系在箭尾,回射時精準穿透雲層——這一箭,終是射向了長達十五年的謊言
冷宮枯井的苔藓泛着屍綠,白芷的指尖撫過井壁刀痕。三日前從佛堂暗格找到的半截胭脂箋,此刻正引着她摸向井底凸起的青磚。蛛網粘住袖口時,她忽然想起幼時被太後抱在膝頭的情景——那雙手也曾這樣溫柔地替她擦去唇邊藥漬。
“咔嗒。”
青磚被銀簪撬開的瞬間,腐臭味裹着血霧噴湧而出。白芷捂住口鼻後退,火折子映亮井底:褪色的鳳袍裹着一具枯骨,指骨死死摳進磚縫。她扯開袍角時,金線繡的“昭”字刺入眼底——這是母親冊封皇後那日穿的吉服。
“寧受千刀剮,不叫豺狼栖……”
血書從鳳袍夾層滑落,字跡被屍水浸得斑駁。白芷的銀簪挑開粘連的紙頁,朱砂寫的"弑姐奪位"四字突然浮出,每一筆都嵌着斷甲碎骨。
子時的更漏聲碾過宮牆。辛夷伏在琉璃瓦上,望着白芷提燈獨行的背影。她腕間銀鈴已被蠟封死,卻仍在夜風中發出細碎嗚咽——三日前白芷親手系上的鈴芯,藏着一縷混了蠱血的發絲。
“刺客!”
禁軍的嘶吼撕裂死寂。辛夷翻身躍下屋檐,卻見另一道玄色身影從角門閃過——那人戴着與她一模一樣的蒙面巾,連左肩箭傷的姿态都分毫不差。
“放箭!”
白芷的嗓音從高牆傳來,裹着辛夷從未聽過的冷厲。箭雨撲向替身的剎那,辛夷看清那人後頸的刺青——正是蕭珩死士獨有的殘月紋。替身故意迎向箭矢,喉間發出的痛呼竟與她的聲線如出一轍。
替身的屍體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白芷提着宮燈走近時,繡鞋碾過那人腕間的銀鈴——蠟封碎裂,鈴芯發絲随風飄起,纏住她顫抖的指尖。
“陛下聖明!”
禁軍統領跪地高呼,铠甲下的手卻按在刀柄。白芷的銀針抵住替身耳後,挑出半枚玉蟬——與古墓中找到的那只,原是雌雄一對。
“好一招偷天換日……”她忽然輕笑,指尖撫過替身眉骨——那裏本該有疤,此刻卻光潔如新。禁軍統領的瞳孔驟然收縮,白芷的簪尖已刺入他喉間:“告訴太後,下次找個更像的。”
五更天的暴雨沖刷着冷宮血污。白芷跪在井底,将母親的骸骨一塊塊拾入錦匣。血書在藥水中浮出隐藏的密文:“傳國玉玺藏于慈恩寺佛塔地宮,以雙生蠱主血脈為鑰……”
瓦礫突然崩落。辛夷倒懸在井口,雨水順着發梢滴在血書上:“阿芷若想哭,我的肩膀借你。”
白芷猛然擡頭,簪尖抵住她心口:“你如何找到這裏?”
“銀鈴芯裏的蠱蟲,會循着血诏的氣味。”辛夷扯開衣襟,心口的斷月紋正滲出淡金血珠,“你母親的血書……是用昭明皇室秘制的蠱毒寫的吧?”
佛塔地宮的機括在暴雨中轟鳴。白芷引着辛夷的手按上石門圖騰,兩人的血在凹槽中交融成太極:“開!”
石門洞開的剎那,三百盞長明燈自燃。玉玺懸在八卦陣中央,下方壓着半封血信:“寧兒,若你見此信,娘已死于親妹之手……”
辛夷突然将白芷撲倒在地。淬毒的暗箭擦過她耳際,釘入玉玺底座。太後癫狂的笑聲從暗門傳來:“好一對癡兒!這玉玺早被本宮換了芯——”
白芷的銀簪突然刺入自己心口。混着蠱血的金龍紋游上玉玺,将贗品熔成金水:“姨母可知,真正的玉玺……”她染血的手握住辛夷的劍柄,“從來都是活蠱?”
地宮轟然塌陷。辛夷的劍鋒穿透太後咽喉時,白芷正将玉玺按進她後腰斷月紋——雙生蠱主的血浸透史書,終是在灰燼裏寫就新的傳說。
屍臭混着艾草煙在窄巷裏翻湧,白芷的素紗面巾被血污浸透,結成硬痂。牆角蜷縮的老妪突然抽搐,嘔出的黑血中蠕動着米粒大的蠱蟲。她撚起銀針封住老妪心脈時,腕間忽被枯爪攥住——
“娘娘...冷宮井底...有東西在哭...”
老妪渾濁的瞳孔映出白芷驟然蒼白的臉,指縫間掉出半枚玉珏,正是太後賜死昭明公主那日摔碎的禁步殘片。巷尾傳來瓦罐碎裂聲,白芷轉身時,一筐藥草滾落腳邊,蓑衣身影已消失在雨幕中。
破廟供桌上的蠟燭淌着血淚般的蠟油。白芷挑揀藥草時,發現筐底藏着束曬幹的六月雪——葉脈間隐有金粉閃爍,是苗疆巫醫特制的解毒散。
“吱呀——”
窗棂被夜風撞開。辛夷倒懸在檐下,蒙面巾被雨浸濕,露出下颌那道月牙疤。白芷的銀針脫手而出,刺穿她袖口釘在梁上:“既來了,何必躲?”
“女官大人的針,還是這般狠絕。”辛夷翻身入窗,蓑衣上的雨水在地面彙成細流,“蕭珩在井水裏投了蠱,這些藥草只能暫緩......”
話未說完,白芷突然捏住她手腕。銀針挑開蒙面巾,露出蒼白唇上未愈的咬痕:“你這傷口的潰爛,是徒手接毒箭的代價?”
燭火“噼啪”爆響。辛夷的指尖撫過白芷染血的袖口,那裏破了個寸長的裂口:“三日前你施針救那孩童時,暗弩原本瞄準的是後心。”
她忽然扯開衣襟,鎖骨下方赫然釘着三枚毒蒺藜:“蕭珩的死士扮作病患混在人群裏,箭頭的蠱毒與疫病同源。”
五更天的梆子聲碾過哀嚎。白芷掀開病患的麻衣,後腰處的斷月紋滲着膿血——與辛夷身上的烙印如出一轍。銀針探入腐肉時,那人突然暴起,淬毒的指甲抓向她咽喉!
“叮!”
辛夷的劍鞘橫擋在兩人之間,腐屍般的病患突然自燃。青綠火焰中,無數蠱蟲破皮而出,在空中聚成蕭珩的臉:“本官這份大禮,可還稱心?”
白芷的銀針暴雨般射向火團,針尾系着的紅絲線纏住辛夷手腕:“閉氣!”
藥杵砸向香爐,雄黃粉混着朱砂炸成紅霧。辛夷攬住白芷的腰破窗而出,身後傳來連綿爆響——三百名僞裝成病患的死士同時自焚,蠱蟲如流星火雨撲向民宅。
護城河漂滿焦屍。白芷浸泡在刺骨的河水中,銀針逐一挑出辛夷傷口的毒蒺藜。每挑一枚,便往自己心口紮一針,黑血順着手臂蜿蜒成符咒。
“你瘋了!”辛夷攥住她執針的手,“以心脈養蠱解毒,是嫌命長嗎?”
白芷的唇色已近青紫,指尖卻穩如執筆:“十五年前我娘剖心取蠱,今日我不過效仿一二。”
她忽然咬破辛夷的指尖,混着兩人血水的銀針在月光下泛着妖異的金芒:“更何況,你我血脈早被雙生蠱捆死了......”
晨霧漫過浮屍時,辛夷在藥渣中發現半張焦黃的紙。血寫的藥方被水漬暈開,最末一行小楷突然浮出:“六月雪需以斷月紋潰膿為引......”
她掀開白芷的衣袖,那人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正滲出淡金血珠。昨夜挑出的毒蒺藜在藥臼中蠕動,突然拼出個殘缺的“寧”字——正是她幼時在冷宮磚牆上刻的乳名。
“你早就知道......”辛夷的劍尖抵住白芷咽喉,“這場瘟疫是沖我來的。”
白芷的銀針卻刺向自己太陽穴:“蕭珩要的是雙生蠱主自相殘殺。我死,你體內的母蠱才能活。”
河面突然炸起水柱。辛夷徒手接住破空而來的毒箭,掌心血肉模糊間,将白芷推入暗渠:“活下去!你娘的血書......在等......”
暗渠盡頭漂來一盞殘破河燈,燈面血字未幹:寧兒,慈恩寺槐樹下埋着你真正的生辰帖。蠱非詛咒,而是昭明皇族最後的護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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