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玲珑
玲珑
雪原上狂風嘶吼,辛夷的玄色披風被扯得獵獵作響。她垂眸凝視掌心的骨哨——慘白的獸骨上裂痕如蛛網蔓延,哨孔邊緣還凝着兄長戰死那日的血痂。記憶如刀,剮得心口發疼:
“阿夷……讓草原記住……辛家的魂……不滅……”
兄長的手從她腕間滑落時,骨哨沾了血,從此再吹不響清音。
白芷的聲音穿透風雪,在身後輕輕落下:“你若怕,我替你吹。”
辛夷猛地攥緊骨哨,鋒利的邊緣割破掌心:“這是辛家軍的債,該由我來還。”她轉身,見白芷赤色戰袍外裹着雪狐氅,腕間護心鏡銀鏈纏着幾縷自己的發絲——昨夜篝火旁醉酒斷發,竟被她編進了鏡鏈。
“那就一起還。”白芷将鼓槌塞進她染血的掌心,“你以哨引戰,我以鼓為令。此戰之後……”她指尖撫過骨哨裂痕,“我替你補好它。”
北狄鐵騎的號角撕裂長空時,辛夷含住骨哨。第一聲凄鳴破唇而出,竟似孤狼泣月,震得雪原上的冰淩簌簌崩落。白芷立在瞭望臺,戰鼓随哨聲驟響——
“咚!”
鼓點撞上聲浪,竟在雪地上蕩出漣漪。辛夷瞳孔驟縮:護心鏡突然發燙,腕間蠱紋如活物游走,每一道鼓聲都清晰叩在心頭。
“左翼舉盾,右翼截馬!”白芷的喝令混在鼓聲中。辛夷策馬沖陣,驚覺敵軍動向竟與鼓點節奏完全相契——那人在用戰鼓為她鋪路!
長劍貫穿敵将咽喉的剎那,哨聲陡然轉調。白芷似有所感,鼓槌重重砸向鑲金鼓面,聲波震得北狄戰馬人立而起。辛夷趁機吹出三短一長的殺音,敵陣霎時亂作蛇蟻。
“你的心跳……在鼓裏。”辛夷抹去濺在骨哨上的血,望向遠處赤色身影。護心鏡燙得灼人,卻讓她在這屍山血海中品出一絲甜腥的暖意。
雪崩來得比箭雨更疾。
玉龍雪山巅的轟鳴壓下時,辛夷正吹破最後一聲尖哨。她回頭,見白芷仍立在搖搖欲墜的瞭望臺上擊鼓,赤袍翻卷如焰,青絲與雪沫齊飛。
“走啊!”嘶吼被風雪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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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卻笑了。她棄了鼓槌,縱身躍下高臺,腕間銀鏈在雪幕中劃出流光:“你說過,黃泉碧落……”
雪浪吞沒話音的剎那,辛夷扯斷鏡鏈。骨哨狠狠刺入心口,蠱血噴濺的瞬間,哨聲竟引動地底轟鳴——三百年前冰封的毒蜂巢穴轟然開裂,無數黑翅金瞳的蜂群破冰而出!
“抱緊我!”白芷撲進她懷中的力道撞碎冰層。兩人墜入蜂巢裂隙時,辛夷以背抵住尖銳冰棱,護心鏡“咔嚓”裂開細紋。
地宮寒氣滲骨,白芷的指尖在辛夷脊背摸到溫熱血痕。蜂群在頭頂盤旋成漩渦,尾針藍光與蠱紋紅芒交織如星河。
“別動。”她撕下內衫包紮傷口,呼吸掃過辛夷後頸,“蜂毒遇熱則發,你體溫太高。”
辛夷卻悶笑出聲,染血的唇貼上她耳垂:“女官大人可知……雙生蠱的毒,比蜂毒更燙?”
暗處忽有蜂群俯沖。白芷旋身将人壓進冰隙,毒針擦着發梢掠過,釘入岩壁時濺起靛藍火星。辛夷趁機吹響骨哨,蜂群竟如遭雷擊,齊齊墜落在二人周身。
“它們認這個。”她晃了晃染血的骨哨,裂紋中滲着蠱血,“兄長當年……咳咳……也是這麽控蜂守關的……”
白芷突然含住她滲血的指尖。溫熱舌尖卷走血珠時,辛夷渾身劇震,蜂群受驚般炸開,尾針藍光暴漲如晝。
“你心跳亂了。”白芷抵着她額頭輕笑,“原來辛統領……怕這個?”
地宮深處傳來冰裂聲。白芷執起骨哨,就着辛夷唇上血痕輕輕一吹。蜂群忽然列陣前行,尾針藍光竟照亮壁上千年冰層——
冰中封着兩具相擁的骸骨,女子腕間纏着褪色紅繩,男子心口插着半截骨哨。
“是辛家先祖……”辛夷撫上冰面,“原來這蠱,這哨……皆是宿命。”
白芷将護心鏡按在她心口,裂痕恰好與冰中骸骨的紅繩重合:“宿命說我們該死在這裏。”她忽然咬破指尖,在冰面畫出血色并蒂蓮,“我偏要它說——我們該活着愛下去。”
蜂群突然托起二人沖向地表。天光刺破雪幕時,辛夷在呼嘯的風中吻住那帶血的唇。斷發與雪沫糾纏着墜向深淵,懷中的心跳卻比戰鼓更震耳欲聾。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碎成千萬道銀針。辛夷跪在太極殿前,長劍橫陳膝上,劍鋒映着閃電寒芒,将她的影子劈裂成兩半。殿內燭火通明,蕭珩舊黨的獰笑刺破雨幕:“斷月樓要你的命,江湖人要你的劍——辛統領,這買賣可還劃算?”
辛夷垂眸輕笑,指尖摩挲劍穗上纏繞的青絲——那是白芷醉酒斷發那夜,被她偷偷藏起的半縷。雨簾忽被赤色龍紋袍角劈開,白芷的聲音冷如淬冰:“誰敢動她?”
“陛下!”暗衛首領跪地急禀,“辛夷私會江湖首腦,與逆黨勾結的密信……”
“密信?”白芷一腳踹翻檀木案,奏折如雪片紛飛,“朕的命是她從雪崩裏搶回來的,朝堂是她自廢武功平的——你們要的證據……”她猛地扯開衣襟,鎖骨下雙生蠱紋血光猙獰,“在這裏!”
辛夷忽然起身,劍鋒直指丹田:“不必争了。”她迎着白芷驚痛的目光輕笑,“江湖人要的,我給便是。”
劍光暴起的剎那,白芷撲身去攔,卻只抓住一片撕裂的袖角。長劍貫穿氣海,血水混着雨水在地上蜿蜒成溪,腕間蠱紋寸寸灰敗。
白芷将人抱進寝殿時,辛夷的指尖已冷如玄鐵。太醫把脈後伏地戰栗:“陛下……辛統領經脈俱毀,又似有劇毒反噬,怕是熬不過七日……”
“滾!”
殿門轟然閉合,白芷扯落紗帳裹住辛夷發抖的身子。護心鏡貼着她心口,裂紋中滲出暗紅血珠——是雙生蠱在撕咬血脈。
“為什麽?”她咬破舌尖将血渡入辛夷唇間,聲如碎玉,“我說過……我不要這江山……”
辛夷染血的手撫上她臉頰,輕笑如嘆:“可我要你贏。”她忽然嗆出黑血,浸透紗帳的毒血泛着靛藍幽光,“蕭珩殘黨……咳咳……與北狄王庭勾結……唯有江湖勢力能替你斬草除根……”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枕邊半枚瓷瓶。白芷瞳孔驟縮——瓶身七瓣焰紋,正是苗疆劇毒“七日燼”。
“你服了毒?!”她攥緊辛夷衣襟,護心鏡在掌心烙出血痕,“雙生同命,你以為能瞞我多久?”
辛夷忽然吻住她顫抖的唇,血腥氣在齒間彌漫:“阿芷……我要你幹幹淨淨地贏。”她指尖探入枕下,摸出染血的名冊,“十三派首腦的命契……咳咳……夠換你十年太平……”
第四日深夜,辛夷開始嘔血。藍翅毒蜂突然撞破窗紙,尾針瑩光如星子急墜,齊齊刺入她心口。白芷揮袖要攔,卻見蠱紋灰敗處竟泛起微弱紅光。
“地宮的蜂……”辛夷喘息着抓住她手腕,“尾針藍光……可緩蠱毒……”她咳出的血沫中混着冰晶,正是毒蜂從雪山帶來的寒氣。
白芷瘋了一般翻找醫書,直到在撕碎的奏折堆中發現半張丹方——地宮冰層下埋着的,竟是前朝皇室以毒蜂尾針煉制的“寒髓丹”。
“等我。”她将辛夷鎖進玄冰棺,轉身撞開太醫院的門。藥童驚恐地看着帝王散發赤足,腕間纏着毒蜂尾針劃出的血痕:“給朕找!把苗疆巫醫、雪山冰魄——全找來!”
第七日黃昏,白芷握着一枚瑩藍冰丹踏入地宮。辛夷躺在冰棺中,長發結滿霜花,腕間灰敗的蠱紋已蔓延至心口。
“吞下去。”她捏碎冰丹,混着自己的血喂入辛夷唇間,“寒髓丹需至親血脈為引……幸好你我有雙生蠱。”
毒蜂忽然傾巢而出,尾針藍光如星河倒灌。辛夷渾身劇顫,嘔出的黑血中竟有蠱蟲掙紮。白芷割開手腕,将血脈與冰棺機關相連:“雙生蠱既同命,便讓我的血洗你的毒。”
地宮劇烈震動,冰棺上的古老銘文逐一亮起。辛夷忽然睜眼,抓住白芷鮮血淋漓的手腕:“住手……這機關會抽幹你的血……”
“那就一起死。”白芷笑着壓上她的唇,“黃泉路上,我教你補簪子。”
三日後晨光熹微,白芷在劇痛中醒來。腕間蠱紋淡如煙霞,懷中人呼吸輕淺,心口灰敗盡褪,只餘一道疤——形如展翅的蜂。
“寒髓丹改寫了蠱脈……”苗疆巫醫跪地禀報,“只是辛統領武功盡失,再不能執劍……”
辛夷忽然輕笑,蒼白的指尖描摹白芷腕間紋路:“無妨。”她望向殿外紛飛的藍翅毒蜂,“如今我有千萬柄‘劍’。”
白芷将骨哨系上她脖頸,哨孔裂紋中嵌着冰丹碎屑:“你的劍在我心裏。”她俯身吻住那道蜂翼疤痕,“從今往後,我護你。”
三更的梆子聲剛落,佛堂內百盞長明燈忽明忽暗。白芷跪坐在蒲團上,素白指尖捏着黑玉棋子,棋盤上星羅密布,倒映着對面蕭珩陰鸷的面容。
“陛下好雅興。”蕭珩摩挲着白玉棋笥,袖口金線繡的蟒紋在燭光下似要噬人,“用江山為注,賭辛夷的命?”
白芷落下一子,腕間護心鏡銀鏈輕響:“攝政王說笑了。”她擡眸輕笑,眼底映着佛龛中跳躍的燭火,“本朝律例,謀逆者當誅九族——本王賭的,是你的命。”
蕭珩忽然按住棋盤,一枚棋子“咔嗒”翻面,露出底部淬毒的銀針:“聽聞辛統領近來纏綿病榻,連劍都提不動了?”他指尖劃過棋盤暗紋,毒針随機關轉動緩緩升起,“陛下猜猜,這針上的‘七日燼’,與您當年服的可有不同?”
夜風穿堂而過,佛龛後的帷幕微微晃動。白芷連棄七子,棋盤上黑龍之勢漸頹,唇角卻勾起譏诮:“攝政王可知,苗疆有句古諺?”她将黑子投入香爐,青煙騰起時,蕭珩袖中暗弩已對準她眉心。
“願聞其詳。”
“毒蛇噬手,壯士斷腕。”白芷忽然掀翻棋枰,毒針盡數射向蕭珩面門,“可惜本王……從不做壯士。”
蕭珩暴退三步,毒針釘入梁柱的剎那,佛龛後的辛夷揚手射出袖箭。琉璃燈應聲碎裂,燈油潑灑在經幡上,火舌瞬間吞沒半座佛堂。
“找死!”蕭珩揮袖掃開烈焰,卻見白芷立在火牆後,手中握着半截焦黑的虎符,“你以為燒了佛堂就能毀掉證據?”
“本宮要燒的……”白芷将虎符擲入火海,火光映亮她頸間骨哨,“是你藏在《金剛經》夾層裏的北狄盟書。”
熱浪翻湧中,辛夷踉跄着扶住經幡柱。七日燼的寒毒與火氣相沖,腕間蠱紋忽明忽暗如将熄的炭。她咬破舌尖強提精神,卻見蕭珩的毒針穿透火幕直取白芷後心——
“當心!”
袖箭脫手的瞬間,寒毒竄入心脈。辛夷嘔出一口靛藍血沫,眼睜睜看着箭矢擊偏毒針,自己卻墜向燃燒的經幡。
白芷旋身接住她,護心鏡被毒針劃出裂痕:“阿夷!”
“無妨……”辛夷染血的手撫上她頸間骨哨,哨孔裂紋中滲出冰晶,“地宮的蜂……該醒了……”
蕭珩的獰笑穿透火海:“好一對亡命鴛鴦!可惜這佛堂下埋着三百斤火藥,今日便送你們——”
話音未落,地底突然傳來密集的嗡鳴。藍翅毒蜂破土而出,尾針藍光如流星雨墜,将引線盡數凍結。辛夷吹響骨哨,蜂群化作利刃撲向蕭珩:“攝政王可知……咳咳……毒蜂最愛噬咬身中蠱毒之人?”
五更天時,佛堂已成焦土。白芷抱着辛夷坐在殘階上,懷中人青絲間沾滿冰晶,呼吸輕得似要消散。
“寒髓丹……壓不住毒了……”辛夷指尖描摹她腕間淡去的蠱紋,“蕭珩說的沒錯……七日燼無解……”
白芷忽然咬破她指尖,将血抹在骨哨裂紋上:“那便再煉一次寒髓丹。”她眼底泛起偏執的猩紅,“用我的心頭血,用苗疆巫蠱,用這江山氣運——總有法子。”
辛夷輕笑,将一枚白玉棋子塞進她掌心。棋子內裏镂空,藏着半粒朱紅藥丸:“蕭珩書房暗格裏的……說是能暫緩毒性……”她忽然劇烈咳嗽,靛藍血珠濺在棋子表面,“但我要你答應……若到那日……咳咳……讓我死在雪山上……”
東方既白,焦黑的梁柱突然墜下一塊殘匾。辛夷擡眼望去,見燒剩的“佛”字旁,隐約露出地宮密道的圖騰——正是三百年前寧氏皇族煉制寒髓丹的丹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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