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錦書

錦書

天牢最深處的刑室終年不見日光,青磚縫隙裏滲出的寒氣凝成冰棱,倒懸在陰濕的穹頂上。辛夷雙臂被玄鐵鏈高懸于冰池中央,足尖堪堪觸到水面,每口呼吸都帶出一串細碎的霜花。七日燼的寒毒已浸透骨髓,腕間雙生蠱的紋路泛着瀕死的靛藍色,将鎖鏈凍出一層脆薄的冰殼。她垂着頭,濕透的長發結成霜縧,頸間骨哨随着顫抖的呼吸輕晃,哨孔裂紋中凝結的血珠像一串凍僵的淚。

“陛下駕到——”

鐵門轟然洞開的聲響驚起暗處的寒鴉,白芷赤色龍紋袍角掃過結霜的石階,蟒皮長靴踩碎滿地冰晶。刑官高舉火把緊随其後,跳動的火光将她蒼白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仿佛一尊将裂未裂的玉像。

“逆黨辛夷,私通北狄,罪當淩遲。”刑官展開诏書,嘶啞的嗓音在冰壁上撞出回響,“請陛下親刑——”

辛夷緩緩擡頭,幹裂的唇扯出一絲笑。她望着白芷手中纏金絲的蟒鞭,鞭梢綴着的倒刺在火光下泛着幽藍毒光:“女官大人……”聲音沙啞如鏽刀刮骨,“要親手教我規矩了?”

第一鞭破空時,白芷聽見自己心髒碎裂的聲響。

蟒鞭撕開辛夷後背單薄的囚衣,寒毒侵蝕的肌膚蒼白如紙,鞭痕卻綻出妖異的胭脂色。血珠濺上冰壁,順着蜿蜒的紋路流淌,竟在霜花間勾勒出梅枝的輪廓——像極了那年冬獵圍場,辛夷踏雪折梅,将帶着冰碴的花枝簪進她鬓角時的模樣。

“這一鞭,打你欺君。”白芷的聲音冷如淬冰,第二鞭卻偏了三分,只掃過辛夷腰側。

鐵鏈叮當亂響,辛夷踉跄着撞上冰壁,咳出的血沫在池面凝成赤色冰花。她仰頭輕笑,喉間泛着血氣:“陛下……手生了……”

第三鞭抽在腿彎,辛夷猝然跪進冰池。池水漫過腰際的剎那,寒毒遇水暴起,她渾身痙攣着蜷縮,齒間咬碎的呻吟卻化作帶血的笑:“當年在苗疆……你連配錯藥都要哭……”染毒的指尖摳進冰面,劃出五道血痕,“如今……倒是長進了……”

白芷踩碎冰面逼近,蟒鞭纏上她脖頸。金鱗倒刺割破皮膚,毒液混着血珠滾落,在辛夷鎖骨彙成一道妖冶的溪:“這鞭上的金鱗淬過苗疆百毒,你可知……朕試藥時有多疼?”指尖撫過她凍紫的唇,觸感比冰更冷,“可再疼……也不及此刻萬分之一。”

辛夷忽然咬住她指尖,犬齒刺破肌膚,混着毒血的吻血腥又溫柔:“那夜在竹樓……你說最怕苦……”喘息聲支離破碎,卻偏要湊近她耳畔,“如今……倒學會以毒攻毒了?”

第九鞭落下時,冰壁已成血梅圖。辛夷半身浸在冰池中,長發結滿霜晶,腕間鐵鏈突然崩裂——是白芷用鞭梢挑斷了機關鎖扣。

“為何不躲……”白芷跪進冰池,赤色龍袍浸透血水。她顫抖的指尖觸到辛夷心口,寒髓丹留下的蜂翼疤痕下,心跳微弱如将熄的燭火,“你明明能喚毒蜂……明明能逃……”

辛夷握住她的手按向冰壁,血梅枝下赫然刻着三短一長的刀痕——辛家軍聯絡暗號。染血的手突然扯開白芷衣襟,在鎖骨蠱紋上重重一按:“哭出來……”氣若游絲卻帶笑,“才算演完這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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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池轟然震顫,暗號對應的青磚塌陷,露出半卷染血的邊防圖。羊皮卷邊緣焦黑,正是當年辛家軍全軍覆沒前,她兄長拼死送出的密報。白芷瞳孔驟縮——圖紙背面斑駁的血手印旁,赫然蓋着蕭珩的私印。

“蕭珩與北狄……早在我兄長戰死前便已勾結……”辛夷指尖撫過兄長血跡,嗓音浸着徹骨寒意,“這局棋……他們下了整整十年……”

更漏滴到三更時,密道深處的寒風裹着腐土氣息撲面而來。白芷抱着辛夷跌坐在殘碑旁,懷中人渾身滾燙,寒毒與鞭毒在血脈裏厮殺,靛藍血痕從唇角蔓至眼尾,美得驚心動魄。

“別睡……”白芷扯斷頸間骨哨銀鏈,将哨子塞進她齒間,“吹哨……叫毒蜂來……”

辛夷卻含住她指尖輕笑:“這模樣……倒像那年七夕……”血沫濺在龍紋上,綻出凄豔的梅,“你喂我吃梨花糖……自己卻嗆了滿眼淚……”

地宮深處傳來紛沓腳步聲,辛夷用盡最後力氣推開她:“走……”腕間蠱紋暴亮如回光返照,“龍袍沾血……不像樣……”

白芷死死攥住她手腕,護心鏡裂紋中滲出金紅血絲:“你答應過……要死在雪山上……”

“是了……”辛夷染血的指尖描摹她眉骨,“等我化作雪……便日日落在你肩頭……”

暗衛破開密道石門時,白芷正将染血的邊防圖擲入火盆。躍動的火光中,她撫過冰壁上未幹的血梅圖,指尖蘸着辛夷的血,在梅枝旁題下小篆——

“寧負江山千鈞重,不舍寒梅一縷香。”

刑官戰戰兢兢捧來新的诏書:“陛下,逆黨辛夷的屍首……”

“葬入皇陵。”白芷碾碎掌心血痂,望着冰池中漂浮的斷發,“以貴妃之禮。”

無人看見,她袖中攥着半塊帶血的冰碴——那是辛夷咳出的血沫凝成的梅蕊,中心嵌着一粒金蠶蠱卵,正随心跳微微搏動。

子時的更漏聲滲入窗棂,燭火在禦書房的青玉案上投下搖曳的暗影。白芷捏着半截焦黑的飛鴿腳環,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三日前放出的密信被截,信鴿的屍身今晨被暗衛扔在殿前,羽翼上還插着斷月樓的追魂镖。

“陛下,北境糧道已斷,十三州太守聯名請援。”暗衛首領跪地呈上奏折,餘光瞥見案角未幹的硯臺,朱砂混着金粉凝成暗紅的血珠。

白芷揮退衆人,指尖撫過案上素箋。紙面隐有暗紋,是苗疆特制的“無字绫”——以孔雀膽與鶴頂紅淬煉,遇火顯形,遇血化毒。她咬破指尖,血珠滴落時,腕間雙生蠱的紅痕驟然發燙,仿佛辛夷的呼吸穿透宮牆,灼在她心頭。

“辛夷親啓——”

筆尖懸在紙面,朱砂混着血水凝成暗紫的墨。白芷忽地輕笑,想起那年七夕河燈上,辛夷歪歪扭扭寫下的“與卿同歸”。如今這四字成了紮進心口的刺,每落一筆都剜出血來。

“君負前盟,私通北狄,罪無可恕。自即日起,廢貴妃位,逐出皇陵。此生不複相見。”

最後一筆拖出鋒利的尾鈎,血墨在紙上蜿蜒如毒蛇。白芷将信箋折成方勝,指尖無意識摩挲邊角——那裏浸過苗疆巫醫調制的顯影藥水,需以地宮寒泉浸泡方能現出真言。

“送出去。”她将信抛給暗衛,袖中骨哨貼着肌膚發冷,“讓斷月樓的人親眼看着……這封信進天牢。”

天牢最深處的囚室裏,辛夷倚着冰壁咳嗽,靛藍血沫濺在玄鐵鎖鏈上,凍成猙獰的花。獄卒擲入的信箋落在她腳邊,火漆印上“禦筆親封”四字刺得人眼眶生疼。

“女官大人的字……倒是越發淩厲了。”她捏起信箋輕笑,指尖撫過“此生不複相見”的筆鋒。冰壁倒映出她蒼白的臉,腕間蠱紋灰敗如死灰,唯有頸間骨哨還沾着白芷的血痂。

門外忽起腳步聲,辛夷眸色一凜,含住信箋仰頭吞咽。喉間被粗粝的紙邊劃出血痕,她卻笑得暢快:“告訴你們主子……她的字跡燒成灰我都認得……”

暗處窺視的斷月樓探子啐了一口,鐵門轟然閉合。辛夷蜷縮在陰影裏,指尖摳進心口蜂翼疤痕,寒毒發作的劇痛中,她竟品出一絲甜腥——信箋邊角的藥水混着血,在胃裏燒起一團火。

三更時分,辛夷撕開囚衣下擺。顯影藥水遇體溫蒸騰,腹中絞痛如刀絞,嘔出的血沫中,信箋殘片上的字跡正緩緩扭曲——

“糧道假斷,援軍亥時自落鷹峽入。三日後子時,地宮寒泉。”

她嗤笑出聲,染血的指尖撫過冰壁。隔壁囚室的鼾聲忽止,獄卒換崗的間隙,一只藍翅毒蜂鑽進鐵窗,尾針藍光刺破黑暗。

“小家夥……倒是機靈……”辛夷以骨哨輕叩蜂翅,毒蜂振翼在冰壁上勾出密道圖。她抹去唇邊血跡,腕間蠱紋泛起回光返照般的紅——那是白芷的血通過雙生蠱在燃燒。

五更天的梆子聲傳來時,白芷立在禦花園的梨樹下。暗衛呈上密報:“信已送達,辛夷……吞了。”

她指尖掐斷梨枝,花苞裹着冰碴墜地:“知道了。”

轉身的剎那,袖中骨哨突然發燙。辛夷沙啞的嗓音穿透夜色,似笑似嘆:“陛下這出戲……演得太過。”

白芷猛地回頭,卻只見滿地落花。護心鏡貼着心口發顫,鏡面裂紋中映出一行血字——

“你要的幹淨,我替你掙。我要的雪,記得來年燒給我。”

黑市的入口藏在汴京城西一處廢棄的義莊下。穿過腐木棺椁下的密道,陰濕的甬道盡頭豁然開闊——千盞幽冥般的藍焰燈籠懸在穹頂,将地下洞穴照得鬼氣森森。拍賣臺以白骨壘成,臺上蒙着血色的絨布,每一件拍品揭幕時,燭火便暗三分,仿佛連光都懼怕沾染此地的腌臜。

白芷裹着玄色狐裘坐在二樓雅閣,半張銀面具遮住眉眼,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袖中骨哨。身後陰影裏,辛夷一身黑衣勁裝,寒毒未愈的腕間纏着浸過藥汁的繃帶,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臺下攢動的人頭。

“第三十七件拍品——”拍賣師沙啞的嗓音像鈍刀刮過鐵器,“前鎮北将軍幼子長命鎖,赤金嵌玉,鎖芯封蠟,起價三千兩。”

絨布掀開的剎那,白芷瞳孔驟縮。那枚長命鎖不過掌心大小,鎖面刻着模糊的“寧”字,玉墜邊緣有一道細如發絲的裂痕——正是她生母族徽的紋樣。

“五千兩!”北狄商人率先舉牌,腰間彎刀上的狼頭圖騰泛着血光。

“八千兩。”二樓雅閣傳來陰柔的男聲,珠簾後隐約可見蕭珩舊部的蟒紋袖角。

白芷指尖輕叩案幾,辛夷會意,擡手擲出一枚金葉子:“一萬五千兩。”

全場嘩然。拍賣師眯起眼:“這位爺,黑市的規矩是現銀交割。”

辛夷冷笑一聲,袖中滑出半塊虎符拍在案上:“夠不夠?”

虎符邊緣的斷口與鎖面裂痕嚴絲合縫,蕭珩舊部猛地起身,珠簾撞出淩亂的脆響。北狄商人暴喝一聲,彎刀劈開人潮直取辛夷咽喉:“果然是朝廷的狗!”

辛夷旋身避開刀鋒,腕間繃帶散落,靛藍蠱紋在打鬥中忽明忽暗。她一腳踹翻拍賣臺,長命鎖淩空飛起,白芷甩出狐裘卷住金鎖,玄色大氅在藍焰中綻如黑蓮。

“陛下這是要明搶?”蕭珩舊部陰恻恻逼近,袖中淬毒暗弩對準白芷後心。

白芷摘下面具,護心鏡映着幽冥火光:“朕是在替大梁清理門戶。”她指尖撫過長命鎖的“寧”字,突然将金鎖擲入熔爐,“赤金融玉需三昧真火,諸君可要看仔細了。”

爐中青焰暴起,金鎖在高溫中扭曲變形。北狄商人目眦欲裂:“住手!那裏頭藏的是——”

“邊關十二鎮的布防圖。”白芷冷笑着挑開熔融的金液,鎖芯蠟封遇熱融化,半卷焦黑的羊皮紙在火光中顯現,“可惜這圖是二十年前的舊物,蕭珩餘孽與北狄狼子,竟還當個寶。”

辛夷劍尖挑飛暗弩,染毒的箭矢釘入蕭珩舊部眉心。她躍上熔爐邊緣,将一壺寒髓丹煉化的冰水澆入金液:“陛下,可以鑄器了。”

沸騰的金液在冰水中凝成兩枚耳珰,白芷以銀針雕琢,珰面隐現并蒂蓮紋。她當着無數雙充血的眼睛,将耳珰一枚佩于右耳,另一枚擲給辛夷:“賞你的。”

辛夷接住耳珰的剎那,指尖觸到珰芯細微的凸起——那是用苗疆微雕術刻下的雪山密道圖。她忽然想起那日地宮中,白芷說“我要你幹幹淨淨地贏”,喉頭驀地發緊。

“諸位可看夠了?”白芷掃視全場,熔爐餘燼在她眸中燃成血色的星,“回去告訴你們主子,朕的江山,容不得魑魅魍魉惦記。”

蕭珩舊部的屍首被拖走時,血漬在青磚上蜿蜒成詭異的符咒。辛夷俯身細看,竟是苗疆禁術中的“血引咒”——以将死之人的怨氣為引,可追蹤雙生蠱的宿主。

回宮的馬車上,白芷摘下沉甸甸的耳珰。金蓮在掌心裂成兩半,露出內裏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面以人血寫着八個蠅頭小字:“寧氏遺孤,地宮換命。”

“蕭珩到死都在算計。”她碾碎絲絹,看着粉末從指縫漏下,“當年我母親用禁術為我改命,如今這因果……終究要還。”

辛夷忽然握住她手腕,耳珰尖針刺破指尖,血珠滴入珰芯,竟浮出另一行字:“雙生蠱解藥在鎖芯熔金處。”

地宮寒泉的方向傳來隐約蜂鳴,藍翅毒蜂穿透車簾,尾針指向西方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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