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鶴歸辭

鶴歸辭

靈堂的冰棺泛着青白的光,檐角銅鈴被北風撕扯出凄厲的嗚咽。白芷跪坐在玄色蒲團上,七日未換的素衣結滿霜花,腕間雙生蠱的殘紋褪成灰燼般的青。她指尖撫過棺椁邊緣,那裏刻着密密麻麻的“寧”字——每夜子時蠱毒發作時,她便用護心鏡碎片刻下一筆,仿佛多刻一道,就能将辛夷的名字烙進輪回。

冰棺內空空如也,唯有一縷銀發纏着靛藍蠱紋的灰絮——那是辛夷咽氣時,她親手剪下的。殿外新雪壓斷枯枝的脆響驚得她擡頭,恍惚間又見那人倚在梅樹下,玄衣沾雪,挑眉輕笑:“女官大人連守靈都要走神?”

“辛夷……”她伸手去觸,冰棺寒氣刺骨,幻影碎成萬千雪沫。

第八日破曉,白芷劈開了太廟的百年沉香木。

木材是辛夷當年從苗疆帶回的,說是要制一張琴,後來卻笑着說“等天下太平再慢慢雕琢”。鑿刀劃過木紋時,細碎金屑簌簌而落,恍如那人在晨光中散落的發梢。

“此處該有劍繭……”她摩挲着木偶虎口,想起圍獵時辛夷執弓的手。刀刃忽地一偏,血珠滲入木紋,凝成虎口處一道暗紅的疤——恰似那年雪夜,辛夷為護她徒手接箭的舊傷。

月升時,她捧出苗疆陶罐。骨灰混着朱砂、孔雀石與自己的血,在白玉碗中調成詭麗的靛藍。筆尖懸在木偶眼尾時,指尖忽然顫抖——那滴淚痣的位置,需與記憶分毫不差。

那夜在地宮,辛夷枕在她膝上,染血的手指點着自己眼尾:“若我死了,你就點顆紅痣,下輩子我循着它來找你。”

筆尖墜落,淚痣暈開如血。木偶倏地有了生氣,燭火躍動間,仿佛下一秒就要睜眼譏笑:“女官大人好手藝。”

子時的更漏滴到第七聲,白芷抱着木偶坐在棋枰前。

黑玉棋子是辛夷舊物,邊緣還沾着幹涸的血漬——那年她們在邊關對弈,敵襲的流矢穿透營帳,辛夷反手接住箭矢,血就這樣濺在棋子上。

“該你落子了。”她将白子推過楚河漢界,腕間蠱紋突然灼痛。木偶的手指映着燭光,在棋盤投下顫動的影,恍惚間與記憶中的手重合。

辛夷的聲音混着夜風灌入耳膜。白芷猛地擡頭,見木偶的眼尾淚痣泛着血光,唇角似有若無地揚起——像極了那人使詐時的神情。

棋子“啪嗒”墜地。她忽然發狠般橫掃棋局,玉石混着血珠滾落滿地。木偶無聲地望着她,靛藍淚痣在燭光下流轉,仿佛在說:“你輸不起。”

第四夜,她為木偶穿上辛夷的舊甲。玄鐵輕甲挂在木軀上空蕩得駭人,她瘋了一般翻找針線,直到指尖被銀針紮得鮮血淋漓,才驚覺那人從來不用護心鏡——辛夷總說:“我的護心鏡在這兒。”指尖點着她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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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時,殿外忽起鶴唳。白芷撞開朱門,見月光下白鶴繞棺三匝,羽翼拍落冰晶如淚。那鶴喙中銜着半截斷劍,正是辛夷在長安燼那日所用的殘兵。

“是你嗎……”她踉跄追出庭院,積雪沒膝。白鶴卻振翅沒入雲端,唯餘斷劍“當啷”墜地。劍柄纏着的褪色紅繩,依稀可辨是七夕那夜,她從辛夷腕間奪下的發帶。

第七日黃昏,白芷将木偶擁入冰棺。

護心鏡碎片嵌入木偶心口,裂紋恰好拼出雪山密道的圖騰。她以唇膏描摹木偶的唇,胭脂混着淚暈開,像極了辛夷毒發時的咳血。

“你說鶴歸無期……”她抵着木偶冰冷的額,殿外忽有風雪灌入,吹熄了所有長明燈,“我便雕鶴成偶,等天地同朽。”

暗處傳來細碎響動,藍翅毒蜂群自梁上傾瀉而下,尾針藍光映亮木偶的眼——那滴靛藍淚痣突然滲出血珠,順着木紋滾落,在冰棺上灼出“不悔”二字。

當懷中人已成木偶,這鶴歸之期便是永恒的囚牢——雕你千遍,不及你回眸一眼。

禦書房的更漏滴到三更時,白芷推倒了最後一架書櫥。堆積如山的卷宗傾瀉而下,雪浪般的紙頁間浮動着辛夷的名字——軍報上朱批的“辛統領”,密折裏謄抄的“逆黨辛夷”,甚至邊關詩人的唱詞中,都藏着“銀鞍照白馬”的影。她赤足踩過滿地墨字,護心鏡貼着心口發燙,裂紋中滲出的血珠墜在紙頁上,将“辛夷”二字染成猩紅。

“燒了吧……”她撫過案頭那卷《平北策》,扉頁還沾着辛夷咳出的靛藍血沫,“燒幹淨了,便不用再疼了。”

火折子擲入燈油的剎那,青焰如毒蛇竄起,瞬間吞噬了《辛家軍陣亡名錄》。火舌舔舐過的墨跡扭曲成焦黑的蝶,振翅間抖落星點火光,映得滿室如墜幽冥。

濃煙灌入肺腑時,幻覺悄然而至。

辛夷的身影自火幕中踏出,玄衣銀甲纖塵不染,腕間再無蠱紋。她反手挽了個劍花,劍鋒挑起的火星化作流螢,在焦煙中織出那年七夕的燈市。

“女官大人連燒個文書都磨蹭。”幻影輕笑,劍尖掠過白芷耳際,削斷一縷銀發,“要我教你嗎?”

白芷伸手去抓那縷發,指尖卻穿過虛影。火勢忽地暴漲,辛夷的劍舞愈發淩厲,劍風卷着燃燒的紙頁旋成火龍,每一片灰燼都映着往昔——

苗疆竹樓的雨夜,辛夷用染血的手為她系上骨哨;

佛堂火海中,她們背抵着背斬斷經筒毒箭;

最後是長安燼那日,辛夷咽氣時睫毛上的冰晶,融化在她滾燙的淚裏。

“回來!”白芷嘶吼着撲向火幕,腕間蠱紋突然暴亮。幻影卻倏地消散,只餘劍鋒劈開的烈焰中,一縷銀發化為灰燼。

房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時,白芷正跪在《北疆輿圖》的灰燼間。那張圖上有辛夷親手标注的密道,朱砂小字旁還留着她的指印。火舌舔上穹頂繪着雙凰銜珠的藻井,燒化的金漆如血淚墜落。

“阿芷!”

幻影的呼喚撕開濃煙。白芷擡頭,見辛夷立在傾頹的梁柱下,伸出的手與雪崩那日一般無二。她踉跄起身,護心鏡卻在此時“咔嚓”碎裂,鏡片割破掌心,血珠濺入火海竟騰起藍焰。

指尖即将相觸的剎那,梁柱轟然斷裂。燃燒的楠木砸碎幻影,火星迸濺中,白芷看見辛夷的虛影在火中輕笑,唇形分明是:“活下去。”

三更天的暴雨澆滅餘燼時,白芷蜷縮在焦黑的檩木下。指尖無意識撥弄灰堆,忽觸到一片硬物——金箔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其上密文遇血顯形:

“寧氏雙生,以命易命。雪山祭壇,可逆陰陽。”

焦糊的梁木間傳來細碎響動,藍翅毒蜂群自廢墟縫隙湧出,尾針藍光彙向金箔。蜂群托起的金箔浮在半空,映出雪山密道的圖騰——竟與護心鏡裂紋完全重合。

白芷忽然低笑出聲,染血的指尖撫過密诏:“原來你早算好……”

瓦礫堆中,半截未燒盡的《辛夷傳》随風翻卷,最後一頁朱批赫然是:“此女不誅,江山難安。”墨跡旁,一滴陳年淚痕暈開了“誅”字。

雪山的陰雲壓得很低,鉛灰色的天幕下,梨樹林在暴雨中搖搖欲墜。白芷跪在一座新掘的墳冢前,素衣早已被雨水浸透,緊貼着肌膚,寒意刺骨。她親手壘起的墳茔沒有墓碑,只有一塊未經雕琢的青石立在冢前,石面上拓着半枚暗紅的掌印——那是辛夷咽氣時死死攥住她手腕留下的痕跡。雨水沖刷着掌印邊緣,血漬暈染開來,像一朵凋零的殘梅。

她将斷劍與琴譜放入墓穴。斷劍是辛夷在長安城最後一戰中折損的兵器,劍柄纏着的褪色紅繩上還沾着幹涸的靛藍血痕;琴譜則是她親手謄寫的《長相思》,扉頁上有一行辛夷歪斜的批注:“酸曲難入耳,不如戰鼓擂。”字跡被雨水打濕,墨跡氤氲成一片模糊的影。

白芷的指尖撫過劍鋒,冰冷的觸感讓她想起辛夷最後一次握劍的手——虎口處的劍繭粗糙,掌心卻總帶着一絲溫存。她将琴譜輕輕覆在斷劍上,仿佛在為一具空棺蓋上最後的衾被。雨點砸在紙頁上,發出細碎的噼啪聲,像是辛夷在嗤笑:“女官大人連送葬都要這般矯情?”

暴雨如注,白芷抱琴坐在墳前。焦尾琴的漆面在雨水中泛着冷光,二十一根琴弦繃緊如弓。她撥動第一根弦,琴音混着雷聲炸開,撕裂了雨幕的寂靜。

“長相思,摧心肝——”

她的嗓音沙啞,指尖按在冰涼的弦上。第二弦撥響時,一道閃電劈開天際,照亮了梨樹林中無數慘白的花瓣,像一場未落盡的雪。琴聲忽而急促,雨水順着琴身溝壑淌下,浸濕了她的衣袖。恍惚間,辛夷的虛影倚在梨樹下,玄衣銀甲未染纖塵,眼尾淚痣在電光中灼灼如血。

“調錯了。”虛影輕笑,指尖拈着一朵将謝的梨花,“第三弦該松半寸,否則音色太利。”

白芷的手猛地一顫,琴弦在劇烈的震動中崩斷。鋒利的弦絲割破她的掌心,血珠濺在琴譜上,暈開了《長相思》的“思”字。她怔怔望着血跡,忽然發狠般連撥七弦,指甲劈裂的痛楚被暴雨沖淡,琴聲癫狂如哭嚎,驚起林間栖息的寒鴉。

“你不是要聽《殺破狼》嗎!”她對着虛空嘶吼,雨水混着血水從下颌滴落,“來啊!來教我!”

琴弦一根接一根崩斷,最後一聲裂響刺破雨幕。焦尾琴的殘骸癱在泥濘中,琴身裂痕裏滲出暗紅的血漬——那是多年前辛夷為她擋箭時濺上的,早已滲入木紋深處。

暴雨沖刷着無字碑,青石表面浮出暗紅的紋路。白芷踉跄起身,染血的手掌貼上石碑,血水順着紋路蜿蜒,竟勾勒出一幅熟悉的圖騰——雪山密道的脈絡與護心鏡的裂紋嚴絲合縫。

“連死後都要算計我……”她低聲冷笑,指尖摳進石縫。藍翅毒蜂群忽然自林間湧出,尾針的幽藍螢火在雨幕中織成星圖,蜂群托起斷劍浮空,劍脊上浮現密密麻麻的苗疆密文。

“寧氏雙生,以命易命。歸墟為舟,執念為楫。”

字跡在雷光中明滅,白芷的瞳孔驟然收縮。她想起焚毀禦書房時,灰燼中那片金箔密诏——原來辛夷早将自己煉成了“舟”,只待一場血祭,便能渡魂歸來。

“你竟敢……竟敢連黃泉路都要替我鋪好!”她抓起斷劍,劍鋒割破掌心,血瀑噴濺在無字碑上。青石轟鳴震顫,碑底裂開一道縫隙,露出深埋的青銅匣——匣中躺着一枚骨哨,哨孔裂紋中滲出靛藍煙霧,凝成辛夷的虛影。

虛影的指尖點向雪山,暴雨中傳來遙遠的鶴唳。白芷握緊骨哨,忽然仰天大笑,笑聲凄厲如鬼泣:“好……你要我活,我便活成你的孽!”

子夜時分,暴雨漸歇。白芷倚在墳前,腕間的琴弦纏成血紅的結。藍翅毒蜂群盤旋在她周身,尾針藍光彙向雪山方向,映出地宮祭壇的輪廓——三百冰棺環繞的陣眼中,一具青石棺椁靜靜矗立,棺蓋上刻着與無字碑相同的密紋。

她将染血的梨花撒入墓穴,低聲呢喃:“等我把你的舟……從黃泉搶回來。”

最後一瓣梨花落地時,雪山頂傳來冰層崩裂的轟鳴。白芷起身,素衣上的血漬在月光下泛着妖異的暗紅,仿佛披着一身未幹的血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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