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荷香 年輕就是好

第34章 荷香 年輕就是好。

裴星悅路上想了一路說辭, 準備苦口婆心地勸勸,畢竟江湖豪傑再不拘小節,被人當槍使這種事, 也是無法忍受的。

然而他剛到了地牢, 只是一照面,還沒說個開場詞就先受到一次涎水洗禮, 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什麽為虎作伥, 蛇鼠一窩,狼狽為奸, 豬狗不如……這些比作畜生的還算溫柔,但是生兒子沒屁.眼這類粗俗的詛咒就太過分了!

合着逮不到宣宸,憋着一股氣沒處撒, 全招呼到他頭上了!

“砰!”裴星悅再好的涵養也是一巴掌拍在了牢房栅欄上, 熾熱的內力差點把裏面激情昂揚的俠士給燎了。

他面色冷然道:“雖然裴某的确沒打算娶妻生子, 但諸位不分青紅皂白, 滿嘴污言穢語是不是也非俠義所為?我不過是想問兩句話, 皆與諸位息息相關, 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難道你們不在乎此事背後有人搞鬼,被人借刀殺人嗎?”

“呸, 跟你這種朝廷走狗講什麽道義!要殺就殺, 要刮就刮, 眨一下眼睛爺爺就是孬種!”那絡腮胡将胸脯拍得砰砰直響,“殺人不過頭點地,老子進了這裏就沒打算活着出去!”

“沒錯!少拿冠冕堂皇的話來蒙騙我們, 虧老子還信你是一條鐵骨铮铮的好漢,感情早就想着跟昭王搖尾巴,等着吃香喝辣!”

“就是不讓你痛快, 哈哈,是不是沒法跟你的主子交代了?讓昭王過來,小爺留一口唾沫噴死他!”

“李兄,還是你厲害啊!”

“過獎過獎!”

真是……沒法交流!

之前怎麽沒覺得這些人這麽固執呢?連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裴星悅默默地回頭看了一眼兩旁無動于衷的龍煞軍,覺得能忍受這般聒噪果真不是常人。

“裴公子。”忽然,牢房最裏面有人喚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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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星悅精神一振,難得還有人沒開口罵他的,他走到裏面,和氣地說:“丁女俠。”

丁寧眼神複雜地看着他,她對順手公子一直頗有好感,蓋因當年裴星悅殺了魔教左護法,挑了他們的據點,救下了一群即将被污了清白、吸幹精血的女子,其中之一便有她的妹妹。

本以為這樣的男人必會堅持心中正義,卻沒想到也有一日會向權貴低頭。

丁寧目光中難掩失望,她說:“裴公子,你我立場不同,是以不論你問什麽,我們都不會說一個字。與其自取其辱,不如就此離開,要殺要剮,還是威逼利誘,讓昭王下令吧,別髒了你的手。”

“丁師姐,跟他費那麽多話做什麽,難道還認為他能改邪歸正?”旁邊牢房的封青雲冷笑道。

“阿彌陀佛,裴施主,回頭是岸。”

名門正派畢竟還有點涵養,沒有當面罵得那麽難聽,但是也懶得搭理他。

見他們一臉決絕,裴星悅有心再說幾句,但最終還是洩氣地走出地牢。

他長長地嘆了一聲,剛在某人面前誇下海口呢,這就被打臉了?

他正琢磨着該怎麽辦的時候,突然感覺大門方向有些異動,似乎聚集了不少人。

奇怪,昭王府常人避之不及,狗經過都得夾着尾巴,誰這麽大膽子跑這兒哭鬧。

好奇之下,他溜達了過去,輕輕一躍上了牆頭,然後見到了倒黴弟弟,宋明哲。

或者說,不只有他,還有其他縮成鹌鹑,正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纨绔公子。

他們怎麽在這裏?

忽然,裴星悅想起來了,今天似乎是這些大官的兒子到龍煞軍報道的日子。

說來,昭王這明目張膽地以人質挾制朝廷衆臣,歷朝歷代都沒聽說過。但誰讓皇上懦弱無能,出現在當日“慶功宴”上的衆大臣又心虛懼怕昭王清算,只能乖乖地把家中命根子送過來。

只見一隊黑衣黑甲的龍煞軍一字排開在門口,目光冰冷,兇神惡煞地盯着挎着包袱準備“從軍”的纨绔子弟。

後者在那般目光下頓時吓得臉色發白,兩股戰戰,有的甚至褲.□□洇濕,沒出息地滴滴答答,跌坐在地上,但無人笑話他。

誰都知道龍煞軍裏全是非人的惡鬼,這一去,怕是再也無法囫囵着出來,這樣一想,不禁面露絕望,恨不得轉身就逃。

送他們來此的親眷,更是捏着帕子哭哭啼啼,哀戚之聲此起彼伏,隔着一段距離呼喊着丈夫、兒子、孫子、兄弟的名字,這生離死別的氣氛渲染下,纨绔們瞬間崩潰,哭得不能自己。

“哲兒,哲兒……”周茹扶着管家的手,一雙眼睛哭得通紅,恨不得沖上來抱緊兒子。

而宋明哲卻仰着頭背過身,故作鎮定道:“娘,你回去吧,和爹好好的,待……待兒子得空,便回來探望您。”

裴星悅看到這小子的眼睛通紅一片,卻強忍着沒落淚,忍不住啞然失笑。雖然這是個弱雞書生,但從宋明哲選擇回京,而不是逃避到江南就知道是個有擔當的少年。

昭王府大門打開,非伍朝身邊點了點頭,兩旁的龍煞軍頓時走向了這些公子哥。

這下,原本哀哀戚戚的抽噎聲頓時嚎叫起來,這亂糟糟的場面下,忽然聽到整齊的長刀出鞘聲,剎那間,所有人像被掐住了喉嚨,一個個都瞪着眼睛驚恐地說不出話來。

“搜身。”非伍道。

龍煞軍立刻跟逮小雞一樣抓起各府的公子,将他們抱在懷裏的包袱,身上的配飾,衣服隔層裏面的銀子,鞋子襪子裏縫制的銀票……一一都搜了出來,丢到地上,連束在發髻裏的小件也沒放過。

“這,這……”衆人面面相觑,“連打點的銀子都不讓帶嗎?”

“這可怎麽過日子啊!”親眷們痛心疾首。

但昭王府的規矩無人敢置喙,只能心疼地幹抹淚。

所有的細軟跟竹筒倒豆子一般搜了個幹淨,非伍這才揚了揚下巴,示意進府。

鹌鹑們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灰心喪氣地一個接一個在龍煞軍的注視下邁入那猶如閻羅殿一般的府門,然後緩緩關閉。

裴星悅目送着如喪考妣地纨绔們,然後跳下牆頭,往裏頭走去。

此刻的昭王正托着腮,重新坐在涼亭裏下棋。

是的,之前在兩大宗師的對決下,毀于一旦的長廊和涼亭已經重新修葺起來,靜湖裏甚至種上了不知從哪兒挖來的荷花,半開半放,亭亭玉立,新養的鯉魚游曳在水中,等待着主人好心灑下魚食。

他的旁邊還站着一位白眉白發的老公公,似乎說了什麽,宣宸捏着棋子陰森森地笑起來,“打入冷宮?”

那公公微微富态,看起來和藹可親,手上挽着浮塵颔首道:“是,聽聞皇後日夜哀戚衛家,惹皇上厭棄,若非太後出面接走了衛氏,不然就得挪去靜心宮。”

當年太後自爆将九皇子偷梁換柱送出宮,被先帝捋了妃位送去的冷宮就叫靜心宮。

“不過太後亦是不喜衛氏,是以準備将她送去□□寺,命其聽從佛法,修行養性。”

宣宸放下一顆白子,淡聲道:“□□寺豈是她想去就能去?”

堂堂國母呆在一群和尚堆裏,別說有損皇家臉面,就是□□寺也不會答應。

老公公頓時笑起來,“在皇陵之時,太後娘娘曾夜請國師講佛,身邊陪同之人就是皇後,今日□□寺迎客以待,不接香客。”

宣宸恍然,接着嗤了一聲,“看來此事在國師眼裏關乎大舜将來,以至于老和尚連避嫌都不顧。”

國師的立場向來微妙,他對宣宸示好,不惜耗費內力替昭王壓制邪物,但同時也善待皇帝,阻止任何意義上的謀朝篡位,分崩離析。

其實跳出個人恩怨來看,國師所做一切不過是在維護宣家正統,維持着朝堂內外那可憐的平衡罷了。

“武功堪稱絕頂,卻依舊看不破朝代更疊乃大勢所趨,怪不得成就不了陸地神仙。”宣宸不屑道。

公公聞言面露汗顏,“王爺,能有國師這般境界,已是時間少有,畢竟都是人,總是逃不開執念。哪怕是您,在幾經生死之後,抓住了……不也放不開嗎?”

他說着望着湖岸對面走來的紅衣青年,眼中露出揶揄,“模樣端正,淩然有神,是個好人家的孩子。”

聞言,宣宸陰涔涔地看着他,被說中心事之後表情分外不善,“你個老貨,不是說要守皇陵不回來了?”

老公公摸着臂彎上雪白的浮塵,裝模作樣地嘆了一聲,“唉……人總是善變的,老夫發現比起歸隐清苦,我還是更貪戀紅塵,年紀大了,就想看些熱鬧。”

看誰的熱鬧?宣宸把棋子一丢,“你可以退下了。”

然而老公公充耳不聞,反而饒有興致地說:“聽聞這位小公子內力深厚,武功直指合一境,連狂刀都難以招架,可真是少年英雄,天縱奇才!假以時日,必能登頂武林,王爺有眼光。”

宣宸冷哼了一聲,沒反駁,心說那是自然,他看中的人,豈會是平庸之輩?

接着老公公又道:“不過聽陸拾說,他的武功雖高卻很是古怪,需旁物壓制,也不知是如何修煉而來,王爺可是擔心?”

宣宸懶洋洋地譏笑,“想試探就直說。”

“正有此意。”

裴星悅看着遠處的涼亭,見宣辰身邊有人,便不好去打攪。

他正想找個地方,琢磨着怎麽跟人解釋自己從地牢裏铩羽而歸這件事,就看到昭王殿下忽然沖他招了招手,接着一指湖中。

裴星悅納悶地看過去,不明所以。

宣宸目光冷然,倨傲地擡起下巴,又指了指。

裴星悅仔細地望向湖中,此刻湖水靜谧,水面上除了搖曳着荷花,漂浮着荷葉,也就只有幾尾錦鯉來回游蕩,那宣宸指的是哪個?

他估摸不準,于是把手臂擱在屁股後面,擺了擺手掌,比作魚尾巴。

宣宸嘴角一抽,搖了搖頭。

不是?裴星悅接着将雙手在臉上撐開花瓣的模樣,微微歪了歪腦袋再一次問詢。

那模樣真傻,宣宸扶額,有些不忍直視,不過這比劃的比較形象,所以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原來是要花兒呀!

這點要求裴星悅哪兒能不滿足,他二話不說提起一口內勁就踩入了湖面,朝着綻放的粉嫩清荷踏水而去。

陽光粼粼,紅衣飄飄,青年足尖貼着清波蕩起圈圈漣漪,風吹半夏,實在俊俏非凡,宣宸捏着棋子目不轉睛地看着。

他忽然想到少時兩人第一次偷溜出去逛夜市,自己生性腼腆,就是喜歡也不會開口讨要,可但凡是他多看兩眼,裴星悅都樂不知疲地一一比劃過去,直到他點頭,找出中意的那一個。

宣宸支着腦袋,眸光閃爍,嘴唇不由勾起一抹愉悅的笑。

裴星悅一腳點在了荷葉上,彎腰,正伸手掐斷露出莖幹的鮮嫩荷花,卻忽然感受到一絲疾風勁力自涼亭而來,他當機立斷側身一翻,見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石從眼前飛過,射入湖中。

不等他看仔細,又有四五顆石子重新射來,黑的白的,直沖着裴星悅的四肢和運氣腰腹大穴。

裴星悅當機立斷一掌拍在水面上,以反沖之力飛旋騰空,接着淩薇踏步,幻化出殘影接連躲避,同時指尖不忘揮出一道劍氣,橫在荷花莖幹上,伸手一握,便接住了荷花。

然後他望向了涼亭,只見那慈眉善目的公公捏着黑白棋子正笑呵呵地看着他,可見彈出那玉石的就是此人。

再看宣宸,似乎早有預料,神情波瀾不驚,見裴星悅摘了荷花,目光便落在了另一處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擡手張開五根指頭,示意要五朵。

裴星悅撓了撓頭,狐疑地看着那倆,倒也不生氣,飛身去了另一叢,這邊荷花比較多,同時他也警惕着涼亭。

果然,在他摘取的時候,那老公公一拍石桌上的棋盤,霎時,不論是棋盤上的,還是棋簍裏的,紛紛震到了半空中,接着雪白浮塵一甩,棋子頓時如密集的箭矢朝裴星悅激射過去。

“魚雙,你過分了,他身體才剛恢複!”宣宸怒道。

上百顆棋子瞬間封住了裴星悅所有的去路,逼着他正面對抗。

裴星悅眉頭頓時鎖緊,這些棋子要是落下來,身旁的荷花可就全殘了!

說時遲那時快,他擡手猛地往下一按,接着虛空往上一揚,靜谧的水面仿佛受到了極大的牽引,掀起一道湖波,卷起荷花叢中的荷葉,好似盔甲一般擋在了花苞之上,接着裴星悅單腳于水中掄出一個圓弧,雙手凝聚着內力,牽引着水波吞噬疾馳的棋子,在周而複始的運勢之中,以柔克剛般消磨了棋子的力量。

接着足尖踢起一張荷葉,往上一張一摟,将棋子都裝了進去,然後遠遠投擲,丢向了涼亭。

魚雙公公哈哈一笑,“好小子,果真不凡!”他一把擡手接住,把荷葉放在棋盤上,接着一腳踏出涼亭,擡掌對着裴星悅就拍了過去。

突然,裴星悅高喊了一聲,“等一下。”

魚雙公公頓住,面露疑惑。

“我們離遠點打。”這一片荷花好不容易才保下,他還欠着宣宸五朵呢。

魚雙公公聞言,表情越發和藹,他看着宣宸揶揄道:“怪不得……原來是會疼人吶。”

說罷,就退出了數十丈之外,裴星悅身影一晃,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魚雙公公作為昭王府另一名至臻境宗師,練的是極致的外功。

別看慈眉善目,還有彌勒肚子,可當他衣裳一脫,全身的骨骼劈啪作響之後,強健壯碩的肌肉便凸顯出來,連同身高都變得令人生畏。

“煉體?”

“不錯,老夫以體魄入至臻,小子可扛得住?”魚雙公公雙拳相轟,發出爆破之音,鋼筋鐵骨,銅牆鐵壁,非同一般。

裴星悅眼睛頓時一亮,雙手抱拳,恭敬道:“請前輩賜教!”

“甚好,別用巧勁,硬碰硬地來!”

“是。”

……

雖是宗師之間的切磋,可裴星悅沒有解開身上的玄銀秘鐵,這動靜便不會如那刺殺之夜。

湖水只是在力量碰撞之下微微震蕩,驚動了魚群。

涼亭中的宣宸将視線從那角逐的兩人身上移開,垂眸望着自己的雙手,接着幾不可聞嘆息一聲,然後抓起一旁的魚食撒入水中,看着魚群四面八方湧來,自嘲地笑了笑。

不知過了多久,伴随着青柑香氣,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大束紅粉櫻白,将他的視線完全遮擋。

宣宸擡頭看去,見裴星悅倒挂在涼亭上,雙手捧着荷花沖着他笑,“宣宸,給你。”

荷花沾染了水珠,滾在鮮嫩的花瓣上,欲滴不滴,實在嬌豔動人。

宣宸的心漏了一下,他動了動手指,神情卻不冷不淡道:“我只要五朵。”而裴星悅則将滿湖的荷花,不管完全盛開還是含苞待放全一股腦兒摘了過來。

裴星悅渾不在意地說:“那挑你喜歡的。”

宣宸于是接了過來,湊到鼻尖嗅了嗅,心說都挺好看的。

荷花擋住了眼中融化的笑意,毫無陰霾,滿滿的,快要溢出來。

魚雙公公穿好衣服,正好看到這一幕,他擺了下浮塵,最終感慨一聲年輕就是好,便搖頭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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