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天上 地獄

第42章 天上 地獄

天上宮處在皇宮西側, 遠遠望去,能見一座琉璃通天塔,是先帝掏空了國庫花費三年才建成。

琉璃磚瓦, 碧色透亮, 陽光下閃閃發光,是用金銀寶材堆砌的金碧輝煌, 每一寸都價值連城。

裴星悅瞧了瞧, 只覺得漂亮,但又納悶道:“建這座塔有什麽用?”

宣宸淡淡道:“此塔名為通天, 聽聞坐于塔頂可聆聽仙人論道,脫凡人之軀感悟星辰之變,冥冥之中可體會天命玄奧。”

“神神叨叨的, 比我那不靠譜的師尊還會胡扯。”裴星悅不信命, 自然對此嗤之以鼻。

然而宣宸卻說:“可先帝在這上面的時間比之朝堂和後宮還要多的多。”

裴星悅頓時默然, “那天上宮……”

“就在塔的下面。”

宣宸說着從輪椅上站起來, 守衛的龍煞軍推開了大門。

裴星悅随着宣宸走進裏面, 大殿之中, 空曠無比,沖着眼前的是一道琉璃天梯, 随着高塔盤旋而上。

裴星悅下意識地仰頭, 在外頭看還不覺得有多高, 可到了裏面,琉璃瓦層層往上,将視野不斷拉長拉遠, 只覺碧藍簇擁着頂尖金色流彩,仿佛藍天之上的仙境所散發的神光,一路随着天梯好似不斷突破九重天, 登臨造極。

這一刻,裴星悅就算不相信仙神之說,也不得不承認內心的震撼,有種靈魂被超脫的錯覺。

“漂亮嗎?”一旁的宣宸輕聲問。

“簡直是鬼斧神工!”

“這是魯墨門的手筆。”宣宸說着繼續往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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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星悅一愣,“怪不得……”

天梯之後,便是一個空曠的大殿,只擱置着一個巨大的青銅四腳鼎,表面雕刻着龍銜吐珠,敞口,鼎內灰燼深垢,尚插着密密麻麻的燃盡香根,可見天上宮當時的繁盛。

“這就是那個神鼎?”裴星悅環顧一周,不确定地問。

“不是,你把它逆轉一周,正轉兩周,逆轉三周。”

這鼎一看就很沉重,常人根本無法撼動,不過這對裴星悅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他單手握住一方鼎腳,接着目光凝微,內力緩緩注入手掌,将鼎連同底下的基座一起旋轉起來,沉重的齒輪開始轉動,聲音在這空曠的大殿裏尤為清晰。

不過這速度太慢了,裴星悅于是釋放出更多的內力,接着大喝一聲,逆一,正二,逆三,一口氣轉動到了确定位置。

只聽到咔噠一聲重響,機關開啓,大鼎周圍的石板向外收縮,露出了環形的階梯,一路往下,漆黑深深。

裴星悅雙手拍了拍,輕輕吐出一口氣,他看看這階梯,又瞧瞧這口大鼎,眼中不禁帶了一絲困惑。

“怎麽?”

裴星悅撓了撓頭,問:“宣宸,難道之前妖道進出也是這麽打開的嗎?我敢說沒有至臻境的內力,或者天生神力,根本就挪不動!”

宣宸一邊踩着臺階往下走,一邊理所當然地回答:“自是有另外一種方法。”

“那你還要我那麽費勁……小心。”臺階的通道兩側雖然有昏黃的油燈燃着,但宣宸體虛無力,一個不小心還是容易踏空。

裴星悅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帶着人往下走。

宣宸說:“你方才看到鼎裏的香灰了嗎?”

“嗯。”

“你若願意就插上三炷香,跪上三個大禮,香氣引動鼎內石龍張口,落下滾珠,就能撬動機關,輕松打開。”說到這裏,宣宸戲谑地問,“可要試試?”

裴星悅嘴角一扯,“不必了。”這個鬼地方沒資格受他大禮。

說話間,兩人走下臺階,雙腳踩在地宮地磚上的剎那,只見壁上插着的燈火一排排地點燃,很快,昏暗的地下一覽無餘。

其實并沒有什麽東西,只有冰冷的磚牆和通道,以及通道末尾的五扇門,都關閉着,除了地上有拖拽的痕跡,牆上還有幹涸成印的血跡外,還挺幹淨。

然而空氣中彌漫着陣陣腐臭味和腥氣,依舊萦繞在鼻尖,纏繞上來凝成實質般的森然和陰冷,與此相比,昭王府鏡湖下面的刑房都算得上人間了。

“這些門後是……”

“地牢。”

所以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是從這些門裏面散出來的,裴星悅想到那些被當做藥人折磨得不成人樣的龍煞軍,幾乎可以想象裏面究竟是什麽恐怖光景。

不想打開,但是前面沒路了,只能選擇一扇。

裴星悅觀察着說:“每扇門上似乎還刻着字,黃、玄、地、天……仙?這是什麽意思?”

“指代妖道們煉出來的丹藥品級,黃丹,給普通武夫試用;玄丹,指向脫凡境;地丹,自在境;那麽天丹就是……”

裴星悅震驚道:“連至臻境都有!”

宣宸的臉上露出一絲譏笑,“不然你以為斷人頭是怎麽瘋的?”

說起斷人頭,裴星悅問:“她曾經是什麽人?”

“你有聽說過雲中鷹嗎?”

“雲中鷹……似乎是一對夫妻吧,十年前曾叱咤江湖,現在早已隐退了。”裴星悅說着一頓,接着詫異道,“莫不是……”

宣宸淡淡道:“沒錯,斷人頭在之前被人稱為雲霞仙子,而她的丈夫人送外號歸巢鷹,雙至臻的神仙眷侶。在一次剿滅魔教的行動中,歸巢鷹為了保護妻子身受重傷,至此兩人隐退江湖,尋醫問藥。可惜,途中遭了宮門埋伏,雲霞仙子為救歸巢鷹自願被擒,但最後她丈夫還是不治身亡。”

裴星悅恍然,但又疑惑道:“你怎麽這麽清楚?”

宣宸扯了扯嘴角,“龍煞軍中的每個人,我都知道來歷。”

“那雲霞仙子可知她的丈夫已經……”

“妖道特地命人找回了歸巢鷹的屍體,就丢在她的面前,所以試了天丹的她,硬生生地挺下來了,還被藥性扭曲了骨骼經脈五髒六腑,成了一個活死人,但人卻也瘋了。”

輕飄飄一句話,背後有多少血淚腥風,裴星悅所有的話梗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他想到自己給斷人頭送荷花的時候,對方是那麽的小心翼翼,仿佛對待稀世珍寶,那是不是曾經某一天,歸巢鷹也送過她?

裴星悅心口被嗆了一下,酸澀難忍,設身處地而想,“其實不是瘋了,而是不瘋的話,根本無法堅持下去。”

宣宸點了點頭,“在她之後,沒有一個至臻境能挺過那枚所謂‘天丹’,更別說那些自在境,在接連折損三名宗師,上百名自在境後,這枚藥也就宣告失敗。”

所以那五年來,只要先帝還活着,妖道在一旁虎視眈眈,他都不敢去找裴星悅,哪怕昭王惡名已經傳播千裏,宣宸依舊一個字都沒提及。

孤家寡人,誰也別想拿裴星悅威脅他!

裴星悅聽着宣宸的只字片語,心中悵然,他低聲問:“究竟有多少個至臻境強者被秘密關押在這裏?”

“至臻境難抓,不能明目張膽,按記錄,在斷人頭之前有五個,之後是七個。”

“這麽多!”裴星悅驚嘆,“那他們現在都在哪兒,還活着嗎?”

“幾乎都死了。”

妖道底牌衆多,沒有這些被關押的宗師反水,宣宸也沒那麽容易屠戮整個天上宮。

這裏的血腥味為什麽至今還如此濃烈,因為先帝暴斃的那一天,這裏也陷入了厮殺。

只是像斷人頭那樣被恨意支撐,又擁有不死之身的人實在罕見,作為宗師,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大多也選擇自我解脫。

氣氛未免壓抑,裴星悅說:“江湖上少了那麽多至臻境難道沒有反應嗎?”

宗師又不是地裏的大白菜,一茬接一茬。江湖很大,其實又很小,接二連三的宗師消失,總會有消息傳出來。

一旦洩露了消息,江湖和朝野必然動蕩。

提起這個,宣宸便笑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裴星悅一眼,“你說天道盟為何成立?”

“自是為集合名門正派之力,對抗日益猖狂的魔教妖孽。說來,創立之時,師尊曾說還有人上玄淩山詢問他老人家的意思……”裴星悅說着說着,便沒了聲響,即使再笨,他也明白了宣宸的意思。

武林人士嫉惡如仇,沒什麽比讨伐魔教妖人更重要的大事。

一場正邪大戰,足以卷入最多的宗師,甚至連合一境都會出手。但凡失蹤,便是“死”在魔教手上,再好不過的理由。

他吸了口涼氣,“好歹毒的計策。”

宣宸走向了最後那扇門——仙。

進入天上宮之後,他的臉色在火光下鍍上了一層昏黃,可依舊掩蓋不了幾近失血的蒼白。

面對這扇石門,目光更是幽冷幽冷,隐隐染上了一層血色戾氣。

他就是這裏的常客,可自從屠了妖道之後,他再也沒來過了。

忽然他被裴星悅扯到了身後,“我來。”石門旁邊也有一個青銅鼎,裏面留有香灰,大概也是同樣的機關。

不過裴星悅沒看一眼,直接将雙手按在了門上,氣沉丹田,雙腳踏地,準備以至臻的霸道力量強硬地将它推開。

然而卻被宣宸制止住了。

“沒用的,這扇門不是這麽開。”

宣宸拍了拍裴星悅的手臂,示意他讓開,他定了定心神,然後抽出腰間的短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就要劃開自己的手掌。

“哎,你幹什麽!”突然裴星悅一把握住了他手腕,阻止了那一刀。

宣宸淡淡道:“這裏的機關跟魯墨門沒關系,沒有留第二方案。”

以血開門,相當邪性,裴星悅只聽說過魔教會這麽做。不過這地方,跟邪魔外道也沒什麽分別。

他理解之後,放開宣宸的手腕,然後把自己的手掌攤開在對方面前,“那用我的。”

宣宸的身體已經夠差了,如果再被取血,怎麽受得住?反正自己血氣方剛,不怕這點消耗。

宣宸看着面前的手掌,心中一時分辨不出什麽滋味,只是他眯了眯眼睛,唇邊勾起一個惡劣的笑,然後将匕首的尖刃緩緩壓下,對着那掌心紋路滑動,猶如毒蛇吐着信子,充滿了危險。

“用點力呀,沒破皮呢。”掌心有點癢,裴星悅很想把匕首拿過來,自己動手,“要不我來?”

話落,宣宸将他的手掌推開了,接着自己握住刀刃,一抹,瞬間見了血。

這速度太快了,裴星悅阻止都來不及,“哎!”他很生氣,重重地喚了一聲,“宣宸!”

“不是我不愛惜自己,而是除了宣家血脈,其餘的人就算放幹了血也沒用。”

宣宸将染血的手掌按在石門上,神奇的是,他的血塗上去之後,很快失去了痕跡,似乎被石門給吞噬了。

接着機關啓動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石門緩緩地向兩邊移動,露出了裏面的通道。

裴星悅馬上将宣宸的手掌扯了回來,看到上面清晰的一道傷痕,頓時手指如殘影點在附近穴道上,止住了血。

“為什麽?”他緊繃着臉問。

人血之間究竟有什麽不同,這扇門又如何分辨這細微差別?別是宣宸故意糊弄他的吧。

他繃緊了臉,掀起自己的衣擺,利落地撕下一段內襯,将宣宸的手掌細致地包裹起來,囑咐道:“回頭讓渺姐姐看看。”

“宣渺探究過這扇門,發現上面塗了一種奇怪的藥物,除了宣家血脈可以融合之外,其餘都不行。”

這裏的血腥味是最淡的,然而長廊幽暗深深,仿佛蟄伏着嗜人的野獸,準備将所有的不速之客撕扯吞噬。

壁上火油迎風自燃,裴星悅回頭看向宣宸,囑咐道:“你留在這裏,我去看看。”

天地玄黃對應了不同境界的高手,至臻境之上雖然還合一,但這種站在武林巅峰的半仙人物,又豈是妖道能夠算計的?

況且,天下合一境大宗師不足五指之數,哪一位失蹤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所以,這仙丹便指長生不老藥。

而試藥的人就是宣宸。

他怎麽忍心讓人重新再經歷一次噩夢?

“九州無方鼎放在什麽位置,我自己去找就好。”

青年的影子在燈火下拉得高大,往前一步遮擋了前方如深淵的通道,也将宣宸孤單的身影保護在裏面。

這一次,宣宸不再是一個人,也不是去體會那生不如死,暗無天日的折磨。

他閉了閉眼睛,強自鎮定下來,“無妨,我也想看看被妖道特地搶回來的鼎究竟有什麽玄機。”

他從裴星悅的身後走出來,一腳踏了進去。

安靜的通道傳來兩人輕微的腳步聲,而地上則有很清晰的拖拽痕跡,血色轉黑,森冷沉重。

可令裴星悅意外的是,這通往的并非如常人所想的那樣豎滿栅欄、被一間間隔開的陰暗牢房,而是一間華麗的寝宮!

只見滿目的細軟錦緞飄飄灑灑,裏面的陳設看起來精致名貴,似乎都是上好的紫檀木,質地軟和,觸手溫潤,價值連城,而且每處棱角都包裹着柔軟的綢緞。

地面的青磚以厚實的皮毛鋪就,裴星悅踩進去仿佛踩在雲朵上。

中間是一張很寬大的床榻,低矮,沒有圍板,只比地面高了幾寸,擱置着層層溫暖的絲綢被褥,可供四五個成人年随意躺在上面。

沒有陰森,沒有潮濕,沒有腐臭,沒有蟲蛇鼠蟻作伴……這一切看起來是那麽的富麗堂皇,似乎是特地為一位嬌弱娘子準備的閨房。

可裴星悅環顧一周之後,卻覺得有種毛骨悚然的詭異,不對勁……

他發現這裏面沒有一處硬物,沒有易碎的瓷器,沒有金屬器皿,連牆上字畫都被抽了卷軸!桌椅牆角、必要的擺設都有柔軟的包邊,喝水的杯子都是軟木所造,極盡奢侈。

“這裏是……”

傷口明明已經不再發作,在藥物的作用下,那深入骨髓的寒、刺、麻、灼、燒、撕、扯……各種各樣極致的痛苦也不會再有,可不知道為什麽,在宣宸踏入這裏的時候,那噩夢般的記憶又如跗骨之蟲重新蠕動起來,撕扯着他的理智,虛弱他的身體。

眼前開始模糊,耳鳴由輕到重似尖利的針不斷紮着他的天靈蓋……他曾在那張低矮塌上不斷翻滾蜷縮,日夜痛苦哀嚎;他曾到處撞擊自己的腦袋,想要一個了結,可苦于找不到任何着力的地方;他曾如野獸一般不斷撕扯啃咬那柔軟易碎的絲綢……他被囚禁在這裏,求生不能,求死無門。

宣宸的身體不由地晃了晃,下意識地想扶住什麽,然而一碰觸那些柔軟,又觸電般地收回手。

胃裏翻騰作嘔,冷汗遍布全身,在他即将崩潰的剎那,被人一把抱進了懷裏,然後捂住了眼睛被帶出了這間詭異的寝宮。

“宣宸!”

“宣宸!”

裴星悅沒放開他,而是輕輕順着他的後背,用溫暖的內力緩緩注入經脈,舒緩着那緊繃的神經。

他的眼前浮現濕意,從懷中人的反應來看,他明白了這間寝宮用來幹什麽——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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