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蛇視狼顧(三) 農夫與蛇

第3章 蛇視狼顧(三) 農夫與蛇

寂然冷月,高懸夜空。

悠悠的竹葉在清風吹拂下簌簌有聲,斑駁竹影落在牆面,輕輕搖曳。

已至午夜,萬籁寂靜,唯有山林間的風聲和門外竹葉輕動。

竹籠的卡扣輕輕“咔噠”了一聲,一條細長的黑蛇從籠子裏游出,慢慢爬上木床。

床上的淩塵單手枕着腦袋側卧而睡,閉着眼眸,呼吸平緩。

黑蛇盤纏上床頭柱,勾着腦袋瞧床上的人。

以後不可一世無人能擋的男主,現在還只是個小男孩呢。

剛剛十二歲,妹妹年幼體弱,父親一腿殘疾卧病在床,全靠他一人支撐着家庭。

他閉着眼的時候,沒有了白天的沉穩利落,顯得青澀年幼。

兩彎不修也自然的眉毛,長且卷翹的眼睫,投下扇形陰影,挺立的鼻梁,淡粉色的唇微微抿着。皮膚堪比少女的細膩勻淨,只有唇角有一顆難顯的淡淡紅痣。

因煉丹,他身上的藥草味總是很濃,而沐浴消減了幾分藥味,只剩山谷密林間纏繞不覺的草木清香,這種氣味是音折熟悉的。

清晨時分潮濕冷冽的山谷,霧氣朦胧,傍晚時升起了了炊煙,拂進林間,帶來人間溫暖的煙火氣。

音折不知不覺,湊到了他的臉頰邊,蛇信子絲絲嗅着這舒适的氣味。

這些日,她竟然已經習慣他身上的氣味了。

音折躊躇起來,盤在他的枕頭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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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的食物裏落了一滴自己的蛇毒,毒性微弱,只會讓他今夜沉沉睡去,難以蘇醒。

以原書中的故事進程,十三歲時他被迫換骨,距離現在,已經沒多少天,很快他自己的麻煩也将接踴而至。

他會被迫抽出道骨,淪為廢人。

可謂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音折的身體自己明了,她的确是強撐着一口氣不肯死,靠着疼痛強打精神。

丹藥分為九品,九品為上。

八品以上的丹藥,舉國之力都不可能拿出來。

淩塵心知肚明,這幾日喂她吃止血丹、引氣丹,也怕是臨死前的寬容和仁慈。

但是,他卻沒想到,自己便是那天材地寶,靈丹妙藥。

千萬人難尋一個的天生道骨,反派為此千裏迢迢從人傑物靈的神鳴中洲找到這偏僻荒野之地,這不算靈寶,還有什麽算?

那醫師算得上見多識廣,憑本身的血脈傳承記憶,音折清楚,現如今的确沒幾條同族的蛇了。況且幼年時期,黑極梵音蛇與普通毒蛇長相相似,極難分辨。

因現世的黑極梵音蛇極少,人類并不足夠了解這種異獸的天賦與習性。

她不僅是黑極梵音蛇,還是其中的王蛇,不僅毒性至猛至烈,還有一與生俱來的天賦——吞噬。

只要蘊含天地靈氣,下到鳥雀野獸,上到天材地寶,甚至是修者,也能視之如食物,化為己用。

此刻,沉睡在床畔上的淩塵,于她來說,就是那救命藥,大補物。

從前她讀農夫與蛇的故事,代入的是愚蠢農夫的視角,如今化為蛇,卻還是要按照故事進行。

莫非真的是天意難違。

音折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捕食獵物,那是一只巴掌大的鳥雀。不同于現世的蛇,進食一次就很久不用再捕獵,她時常肚子餓。

她強打生為人的尊嚴,日日去吃果子,堅決不願意茹毛飲血。可還未幾天,就虛弱到幾乎爬不動,再不吃點肉食,怕是要成為一條餓死蛇。

于是,她潛伏在一棵老樹下,守着樹上的鳥窩。

等到雌鳥歸巢前一刻,她蜿蜒爬上樹,借助樹葉遮掩蹤跡。

一發即中,它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咬住了雌鳥。

并且,收獲了一窩小鳥。

那時,她在強烈的饑餓面前,還強撐着搖搖欲墜的理智。

她想找個辦法,把鳥烤熟了再吃。

然而血水流進嘴裏,生肉嫩得可怕,鮮得驚人。她理智的弦觸之即斷,直接生吞了那鳥雀,并且爬進窩裏,将一窩叽喳叫着的小鳥吃了個幹淨。

野獸的谷欠望輕而易舉壓倒了生為人的尊嚴。

作為獸類也沒什麽不好,它們不必遵守任何為人的道德制約,它只有一條準則:生存。

生存,便是一切。

音折弓起身體,凝視他的眉眼,默念道:既然你遲早被人強迫換骨,不如在這之前,便宜便宜我吧。

對不住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它爬上他的脖子,冰冷的鱗片滑過溫熱的肌膚,睡夢中的淩塵眉頭微蹙。

嗅聞他脖間滾滾流動的鮮血,這精純的血液香氣讓她食欲大開,涎液直流。

不能喝血,萬一把他吸死就不妙了。

況且他現在實力還太低,血液效用遠不如天生道骨。

她只要淩塵小小的一截骨頭,以目前幼年體的身體,她既無法吞他整個人,也不能吸收。

她游曳在他身上,像打量一盤菜。

繞過脖頸,不能吸大動脈,滑過肩頭,肩膀骨頭太硬,纏繞上緊致的腰身,嘎他腰子多不好,大腿太硬、小腿太粗、腳踝不好啃,腳趾頭,還是不要了。

就算不做人,腳趾頭也不行。

她繞上淩塵的手臂,停在他左手手腕之處。

不詳的黑蛇纏繞着少年白皙修長的手腕,三角蛇首落在他掌背,在清澈月光下,綠豆小眼亮得迫人。

如不仔細去看,還以為這是一只黑曜石色的蛇形手镯。

黑蛇挑好無名指,張開獠牙,又合攏,蛇信子舔舔無名指的皮膚,再次張開血盆小口,閃電般出手,咬住他左手無名指。

幾乎一瞬間,沉睡的少年就睜開了雙眼,指尖也虛弱地顫抖着。

音折吓得渾身僵硬,深陷進指腹的獠牙也立刻停住。

她腦海裏閃過無數條自己被抽皮剝肉的畫面,然而這顫抖只持續了微弱的一刻,指尖無力垂下。

音折對上了他的眼。

淩塵睜着雙眼,目不轉睛地與她對視着。

他的眼睛很亮,很鋒利,那眼神灼灼,像一把開了刃、雪光閃亮的刀。

音折狼狽地避開他眼中的鋒芒。

他很憤怒。

驚詫升起的怒火中,夾雜着被背叛後的受傷。

音折甚至從他的血液中都感受到一股燒心的躁動。

即使如此,他的血依然香甜可口。

小小少年,本以為即将擁有人生中第一只可心怡人的異寵與同伴。

誰知,它的生命昙花一現,将赴死亡。

他滿心遺憾,還未來得及去尋找救命良方。可深受信賴的同伴,直接轉頭對他張開了毒牙。

這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感受到被背叛的滋味。

淩塵無力動彈,心口窒息,渾身火燒火燎一般的滾燙和炙熱。

音折毒牙下的手指輕微地顫動着,但這小幅度的肌肉抖動,并不能支撐起沉重無力的身軀。

黑極梵音蛇的毒素并非浪得虛傳,僅僅服用一滴,連修者都要任人魚肉。

音折在他的刺人的目光中,注入輕微份量的毒液,麻痹他的痛覺神經。

她心生慚愧,但并不反悔。

為了活下去,她承認自己就是如此卑鄙。

“咔。”

她一口咬斷了淩塵的一截尾指,吞吃入腹。

淩塵悶哼一聲,隐忍地閉上眼,輕微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幾滴汗珠從臉頰邊滑落,順着起伏的喉結,沒入領口。

音折吞下一小截天生道骨,感知體內洶湧澎湃的力量,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在重塑她垂死重傷的身體。

她打了個嗝,游上淩塵的胸口。

淩塵依舊閉着眼睛,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不是他胸膛劇烈起伏着,音折幾乎以為他已是引頸受戮的放任姿态。

再怎麽掙紮憤怒也是無用的,不到今天清晨,他絕對動彈不得。

音折不以為意,蛇信子舔食他脖上的汗珠,一小顆汗珠吞入體內,她徹底記住了他的味道。

從此後,聞到這種味道,她就要退避三舍了。

“嘶嘶……謝、謝謝你。”她張張嘴,吐出人言。

因很久沒有開口說話,她的腔調奇異古怪,像是刻意從嗓子裏擠出來的聲音。

淩塵豁然睜開眼,眼含震驚。

他完全沒想到這蛇竟然還能吐露人言,并且這些時日一直都在僞裝。

“嘶嘶……”音折不習慣地嘶鳴,模仿人類口語,斷斷續續說道:“雖然……很感謝你,但是嘶……給你一個,一個忠告,路邊的野蛇,不要亂撿。”

淩塵驚怒地望着她,甕動的唇瓣顫抖着逼出幾個字:

“不……要……臉……”

救命之恩,她竟然能如此恩将仇報,簡直世所罕見。

音折樂了,這點羞辱對她毫無殺傷力。

她用腦袋蹭蹭他的下巴,正如這些日子她時常做的,只是對方眼神現在只剩排斥和憤怒。

她體內的靈氣不斷翻滾震蕩,急需找個調息吐納。

音折從他身上爬上去,攀上窗棂,勾着腦袋回頭。

“多多保重。”

“我會殺了你。”

淩塵眼如飛射寒刀,殺氣騰騰。

音折小心髒一跳,很快冷靜,擺了擺自己的尾巴尖。

天下之大,就算你主角,未必能找到我,大不了我躲着你走。

她爬出窗外,敏捷地滑進夜色裏,再無蹤影。

一柱香的時辰,床上“砰”的爆響,混亂震蕩的靈氣将室內的花盆硯臺一掃而落,劈拉吧啦碎了一地。

床幔被狂亂的靈氣撕碎,片片飛舞,滿室淩亂。

赤腳的淩黛兒匆匆趕來,立在門前,不敢進去,她從未見過哥哥如此生氣暴怒。

發絲散落的淩塵坐在床上,右手握着左腕,而左手的無名指,竟然只剩兩截,滲出的鮮血源源不斷順着腕線滑下。

“哥哥!你的手!”淩黛兒掩住自己的唇,又驚又怕。

淩塵漠然無聲,側着臉,冷冽的眼神落在窗外。

窗外夜色依然濃厚,竹影重重,依稀可見遠處連綿不絕的黑色山脈。如同沉默的巨人酣卧大地,濃厚的霧氣為其穿上紗衣,無法窺視那神秘莫測的全貌。

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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