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2(一更) 唱黑白臉
第54章 12(一更) 唱黑白臉。
***
籠罩在食物的香氣裏時, 阿飛的面部輪廓看起來要柔和很多。
他認真地瞧着碗中的粥,并沒有如喬茜所想一般狼吞虎咽,而是一勺一勺地吃、充分地咀嚼蔬菜與肉丸, 把飯菜裏的每一絲營養都完全吸收,态度又虔誠、又天真。
做飯的廚子最喜歡的就應當是這種食客了,有一種自己的勞動成果被好好尊重的感覺。
而他眉宇之間那種永恒凝結的冰雪之氣, 似乎也随着粥的稠滑與鹹鮮而融化了。
他的眼睛裏閃動着亮晶晶的光芒,顯示出一種極為天然的快樂來,瞧見粥中青綠綠的生菜時, 他的眼睛裏又似乎閃過了一絲疑惑——野菜是春天才能挖來吃的東西, 這樣冷、雪這樣大的冬天,居然也能吃到菜麽?
如果換了旁人的話, 此刻心裏免不得要分析一番, 順帶着猜想一下喬茜不小的來頭。
可阿飛這才是第一次下山, 山下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很陌生, 于是他只是茫然了一下, 就認為這是山下的生活,然後把這問題全然抛在腦後不想了。
喬茜發現, 他的确對很多事物都是這樣的看法。
比如, 床墊。
陸小鳳睡在沙發上、坐在懶人沙發上、躺在床上時, 總會蠢蠢欲動地想拆開看看裏面究竟填充了什麽。
但阿飛不會, 阿飛只會覺得這就是山下的生活, 不用睡在草堆上。
也因此,他幾乎瞧見了什麽都不會驚奇。
他瞧見澄澈透明的玻璃窗後,盯着看了好一會兒,喬茜在心裏得意地想:沒見過吧?厲害吧?好看吧?
結果阿飛盯了一會兒,伸出手指, 在霧蒙蒙的窗戶上畫了兩筆,窗戶上迅速出現了他手指行進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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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黑漆漆的雙眸裏流露出了一點難得的笑意。
喬茜:探頭.jpg
狼少年的笑意迅速地被收斂了起來,他身上融化的水也好似重新在寒冷的作用下凝結了,他又重新變回了一塊堅冰、一片劍刃。
喬茜說:“你會不會畫腳丫子?”
阿飛:“……什麽?”
喬茜的身子就像是伸長的貓貓條一樣,探過了阿飛,觸到了他身邊的那扇窗。
她的拳頭握起來,用手掌側在玻璃上印下一個痕跡,又用五個手指頭在上頭一點,扭頭沖阿飛笑道:“看,像不像!”
阿飛:“…………”
……還真的,挺像的。
阿飛似乎有一點恍惚。
好像是屋內太暖,令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種極為陌生的、軟絨絨的情感;好像是窗外太冷,令他的身體也想要蜷縮起來,永永遠遠地置身于在這柔軟、幹燥的被子裏。
由于病得不輕,他的聲音顯得有點啞啞的。
阿飛說:“像人的腳。”
喬茜笑道:“哦喲!你還很嚴謹嘛,你是不是很會認腳印?”
阿飛緩緩地點了點頭,道:“我在山上長大,會捕獵。”
會捕獵的人怎麽會不認得腳印呢?
喬茜便發揮了自己的高情商,順着他的話道:“那你會畫熊的腳印麽?”
阿飛想了想,點了點頭,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慢慢畫出一個形狀來。
他的手指修長,指甲打磨的很圓滑,幹幹淨淨。
這少年人生得瘦削有力,手指處的指骨凸出,這是常年握劍所致——毫無疑問,這又是一雙标準的、屬于劍客的手。
一點紅的手也是這樣的,手指甲修剪的幹淨圓潤,手掌心也是幹燥的,手指用力時,會看到青色的經絡自蒼白皮肉下凸出來、重重地跳動一下。
記得她看書的時候,書裏還說過,西門吹雪也非常注意自己的手指甲。
這是劍客的通病麽?
喬茜不免有些好奇,便問:“你住在山上,指甲還能修剪的這麽整潔幹淨?”
阿飛沒什麽情緒地道:“可以用石頭磨。”
喬茜:“石頭?”
阿飛補充道:“有一些石頭很軟,泛紅的石頭都會軟一點。”
原來如此。
喬茜瞧一眼阿飛,他又恢複了那種冷漠堅硬的神色,眼睛黑漆漆的,好像兩顆石頭眼珠,一副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模樣。
于是,她又問:“那你知道狼的腳印是什麽樣麽?”
阿飛道:“嗯。”
或許是因為打心底裏覺得對不住喬茜,他頗有點有問必答的意思,又伸出了手指,在窗戶上畫起畫來,不得不說,這少年的觀察力真的蠻不錯的,手上也很穩,想什麽就能畫什麽。
喬茜瞧了瞧窗戶上那個狗爪子,卻忍笑道:“你把你自己的手貼上去看看。”
阿飛:“?”
阿飛皺眉:“為什麽?”
喬茜道:“試試嘛試試嘛試試嘛試試嘛。”
阿飛:“…………”
阿飛把自己的手掌貼了上去。
凝結的水霧打濕了他的手心,他的手掌本來是滾燙的,與冰冷的玻璃接觸之後,恍惚好像發出了“滋啦”一聲。
他把被弄濕的手掌退回來,擡眸看了一眼喬茜。
喬茜沒頭沒尾地說:“這才是狼的手掌印。”
說完,她就搖頭晃腦地走了,徒留阿飛一個人。
阿飛皺了一下眉,似乎沒理解她的意思——也是,多大點年紀啊,哪裏能理解動物塑這麽高深微妙的知識。
由于阿飛過于無知,他成了酒館住客裏最淡定的一個,既沒有對着什麽都喊“啧啧”,也沒有因為粉刷的白牆就擅自猜測什麽“此間主人心性高潔”。
他的恢複速度也很快。
雖然中了迷香、發了高燒,但三天就能活蹦亂跳地光赤着上身在外頭幹活兒了。
——喬茜之所以能描述地這麽清楚,是因為她看見阿飛赤着上身蹲在廊下洗衣服,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喬茜:“…………”
喬茜沖過來,就要拎起阿飛把他扔回去。
阿飛躲開了,面無表情地瞧着她。
喬茜罵道:“這麽冷的天,你這個樣子跑到外頭是生怕自己病不死麽?”
阿飛道:“我沒事。”
喬茜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你有事沒事,我說了算。”
阿飛:“…………”
……為什麽是你說了算?
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把這問題問出來,但是喬茜正無言地冷酷地盯着他,圓眼睛一眨不眨地像林子裏的貓頭鷹。
阿飛的嘴巴又閉上了。
喬茜道:“進屋去吧,想洗衣裳為什麽不在屋子裏洗?”
阿飛道:“會積水。”
喬茜搖頭道:“哪裏會,你肯定沒仔細看過。”
傻孩子不認識下水道……而且他發着燒也沒法洗澡,是以,喬茜還沒教他怎麽使用方便的淋浴設備。
她把阿飛帶到浴室裏去,給他稍稍說明了一番各種東西的使用,阿飛默不作聲地聽着、瞧着。
喬茜看了他一眼。
阿飛面無表情地看回來:“?”
喬茜不确定地說:“你就沒有什麽想要表示的麽?”
阿飛:“什麽表示?”
喬茜:“啧啧。”
阿飛:“?”
喬茜:“……算了,你既然已經不燒了,洗個澡也好,不過不許不擦頭發就出來啊,我去給你弄件幹淨衣服來。”
阿飛之所以會跑出去洗衣服,大約也是因為他只有一件衣裳……
他一開始穿的那件衣裳,被喬茜左右一扯,直接報廢掉了,裏頭的金絲甲也歸了喬茜所有,後來他發了燒被陸小鳳一通拾掇,身上自然也換上了陸小鳳的裏衣。
說句題外話……陸小鳳的衣裳,還真是蠻騷氣的,連裏衣都熏了香,一股沾花惹草的輕浮味道,隔着老遠,就能知道是陸小鳳來了。他之前還抱怨過眉鎮的香料鋪子實在太差,什麽好東西都沒有。
阿飛能下地了,只穿着裏衣到處跑也不是個事兒,是時候給他找點新衣服穿了。
此時不比現代,即便是保定這樣的大城,也沒有什麽随時随地買到各種不同尺碼衣物的事情。平頭百姓一年也就幾身衣裳,都是自己去布莊裏扯了布,家中的女性自己做女紅縫制——女紅是一種勞動技能。
再窮一點的人呢……夏天的麻衣都是自己漚麻、自己織布的,連去布莊都省了。
富人自不必說,富人可以請裁縫上門來量體裁衣……也就是成衣定制。
在服裝産業沒有工業化的年代,廉價易獲取的成衣根本就不存在。陸小鳳和花滿樓的衣裳是大通當鋪的人給張羅的,一點紅不在意這個,幾套勁裝換洗着穿,喬茜呢,上次在眉鎮的裁縫那裏一口氣做了好些衣裙,陸小鳳還給她看了半天花樣子呢。
結果一來了保定,什麽衣裙都不好使,他們去買了好些皮草大氅回來。
倒是可以請裁縫上門來給阿飛量體,不過,喬茜心裏存着別的想法,暫時不想要阿飛出現在人前。
綜上所述,喬茜鑽進了一點紅的衣櫃,扒拉、扒拉、再扒拉。
……其實沒什麽好扒拉的,都是黑衣服。
一點紅盤腿坐在床上看她扒拉。
喬茜不贊同地說:“紅大爺,你衣櫃裏都是一個模樣的衣裳,出去了別人會以為你不換衣裳、不幹淨的。”
一點紅:“……”
一點紅:“…………”
一點紅言簡意赅地表示:“哼。”
意思也很簡單——除了你們,誰見過我很多回?
……還真是,畢竟很多人一輩子只能見一次一點紅,見完這輩子就完了。
喬茜:“…………”
喬茜還是不贊同,她拎起一套衣裳,一邊往門口走,一邊道:“那也不行啊,全都一樣,哪有樂趣呢?就好比這套,你瞧瞧,跟你身上的完全沒差別嘛……不過,紅大爺你放心,過兩天我叫裁縫來給你裁新衣,喜歡黑衣也能玩出花來嘛,我們做點祥雲暗紋好不好?啧啧,咱們紅大爺呀,真是玉樹臨風呀!”
一點紅不接話,一陣見血地問:“你要把我的衣裳拿給誰穿?”
喬茜:“…………”
喬茜:“……嘿。”
一點紅道:“那小子比我小一圈。”
喬茜:“沒辦法咯,湊活湊活穿吧。”
一只是成年狼,一只是小狼……都是同一物種所以衣服可以互相交換!
一點紅:“…………”
殺手的喉嚨裏又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哼”,聽得喬茜有點子心虛了。
喬茜:“紅大爺……”
殺手道:“放下,我去送。”
喬茜:“……啊。”
喬茜立馬笑開了,道:“紅大爺你真好!”
她放下衣服,快樂地跑走了。
一點紅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一會兒,起身,先把被她翻得亂七八糟的衣櫃收拾好,又把那套衣裳給阿飛送去了。
阿飛正在洗澡。
熱水對于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都有安撫的作用,阿飛自然也不例外。
對阿飛來說,能用熱水洗個澡,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事情。
在山裏生活時,他通常從秋天開始,就要收集柴禾,他的生存技能豐富,知道怎麽用木頭燒出木炭。
但即使他很用心地收集,洗熱水澡也過于奢侈了……夏天時,他通常在河裏解決,冬天時,他一般都舀了水擦洗,用自制的皂角膏洗頭發。
熱水傾洩而下,饒是石頭小子阿飛,咽喉裏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喟嘆。不過,他并沒有享受很久,速戰速決。
洗到最後,有人推門進來,幾乎沒有腳步聲——不是她,她的輕功雖然好,走路卻總是時輕時重的,好像心情好時就用輕功,心情不好時腳就重重踩在地上。
阿飛随手摸過放在洗漱臺面上的锉甲刀,冷冷地盯着門,沒有關水,卻迅速地套上了褲子。
門外那人冷冷道:“滾出來。”
……是那天綁他的那人。
阿飛推開門,冷冷地瞧着一點紅。
一點紅沒想多理會他,把衣服扔下,警告了一句“別想着逃跑”後,就轉身走了。
——阿飛周身的幾處關鍵穴道還沒解開,阿飛現在雖然可以活動自如,但卻提不起真氣、也提不起力氣。
喬茜雖然不願做唱黑白臉的事,一點紅卻認為這是必須的。
他已看出喬茜想收服這小子,這小子也的确是個天生的劍術奇才。
——一點紅也已看出,陸小鳳與花滿樓絕不是那種可以一直留在酒館裏的人,花滿樓有他自己的家,陸小鳳,哼,陸小鳳這種人,是栓不住的。
……他也留不下來,只要有師父在,他必然要離開,否則,他會把災禍帶給喬茜。
但喬茜一人守着酒館這 樣的金銀寶山,他也委實不大放心,她學武功很快,卻是半路出家,況且一個人在,難免纰漏。
若有個幫手,最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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