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23(一更) 殺人良夜

第94章 23(一更) 殺人良夜。

***

秋風起, 秋雨落。

農歷九月的下旬,秦嶺腳下的小鎮已冷得很了。天亮得越來越晚、黑得卻越來越早,木葉枯黃、蕭蕭而下, 使得那些光禿禿的樹枝,好似一只只鬼爪般的手兀自伸向天空,不知是在索要着什麽。

“唰——唰——唰——”

這是大掃帚掃過院落青石板的聲音, 将落葉掃做一堆。

“咔嚓——咔嚓——咔嚓——”

這是調皮的孩子們撲進落葉堆裏,将那些幹枯沒有水分的脆葉全都踩碎的聲音。

這個時節,酒鋪客棧裏最受歡迎的, 便是坐在爐子上溫得熱熱的黃酒了。也有押着镖車的镖師們, 點了烈得向火一樣的燒刀子,吃了喝了, 大敞着衣襟露出胸膛來, 以表示自己不怕寒冷。他們大聲地說笑着, 以表現自己的英雄氣概。

但凡是店家, 就沒有不讨厭這種人的。

八方客棧的孫掌櫃, 正把自己的雙手踹在袖子裏,耳邊傳來一陣陣地大笑聲, 他斜斜地倚在櫃臺上, 打了個哈欠, 權當聽不見。今天的帳剛算完, 又有幾戶相熟的人家把酒記在賬上了——這一下, 得等年關才能去一齊催了。

開小酒店的,光是催賬這一樁工作,就能把人氣得死去活來,八月十五中秋前也是催賬的日子,他上天入地地摧, 那些個欠賬的破落戶就入地上天地躲……

好在,有上半年喬姑娘給的兩千兩銀票。

這讓孫掌櫃還是寬心不少,最近還胖了點。他于是打心底裏覺得喬姑娘是個好人,希望她的小酒館也能長長久久地開下去。

不過……他還沒去過喬姑娘家的小酒館,話說回來,酒館開在那個地方,真的有客人會去麽?

孫掌櫃表示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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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江湖人嘛,幹什麽都不奇怪,喬姑娘已經是江湖人裏看起來最正經的那一個了——黑店白店,那也是個營生啊!

……不會開得真是黑店吧?

……可是話又說回來,開在那麽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黑店靠什麽賺錢?黑店就不需要客人麽?一次性的客人那也得是客人啊?

孫掌櫃快睡着了……一個快睡着的人,腦子裏的想法自然是漫無目的、随意發散。

不過,他想到“黑店到底靠什麽來客人”這個專業問題時,突然一下就睜大了眼睛,抓耳撓腮地想知道答案,好奇心在一瞬間,又把他的睡意給驅散了!

不過介于這時代并沒有手機電腦給他來用,他不得搜索,抓耳撓腮的很難受……那也只好就這麽難受了。

啊這……

坐在屋子裏的那桌镖師大聲道:“再上二斤燒刀子!”

孫掌櫃:“來嘞——!”

他的聲音拖長了,自酒壇子裏給他們打酒。

幾個镖師豪氣沖天地笑着,說起自己這一次在太行山一帶殺了幾個賊匪的漂亮事跡,各自吹噓着,瞧見孫掌櫃帶着笑臉過來,道:“掌櫃的,酒給咱們送屋裏去,再給咱們上幾個下酒菜,看着來,有什麽來什麽,上完就封火吧,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哥幾個回屋吃喝,且打攪不着你!”

這幾個镖師人居然還挺不錯……本來孫掌櫃都覺得他們要鬧到半夜了。

孫掌櫃道:“好嘞……再來一碟子涼拌豬頭肉、一碟子鹵水落花生、一碟子鹵豬蹄,光喝酒不吃飯,怕是不美,咱們再給您炕一碟子白吉馍,這算是送給各位大爺的,您看怎麽樣?”

為首的镖師哈哈一笑,道:“好、好,多謝掌櫃,咱們這銀子,正是要賞給你這樣的好掌櫃的。”

他塞了五兩銀子給掌櫃的。

好了,掌櫃的現在覺得他們吃喝笑鬧的聲音不讨厭了。

他掂了掂銀子,樂呵呵地往回走,準備叫雜役出來一塊兒上板封門……餘光一掃,卻突見一張紅中露紫、紫中透青的臉!

孫掌櫃渾身一顫,連銀子都沒拿穩,撲通跌在地上,“啊”的叫了一聲!

那幾個正坐在桌邊的镖師聞聲回頭,一人道:“掌櫃的,你這是瞧見鬼了麽?”

另一人卻已瞧見了漆黑的夜中那張詭異猙獰如惡鬼般的臉,也忍不住驚叫一聲,駭得臉色慘白!

那惡鬼緩地走進了屋子裏來,他穿着一件足以遮住腳面的黑色長袍、細細長長的。

這時,衆人才借着燈火看清楚,原來那張紅中露紫、紫中透青的臉,是一張紫檀木所制成的面具,這面具雕刻的栩栩如生,簡直連有幾根眉毛都能叫人數得清清楚楚,嘴角還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十分風雅潇灑。

然而,這面具的顏色卻如此詭異。

然而,這面具之下的人,卻擁有一雙死人般的灰色眼睛,這雙眼睛與這面具潇灑的微笑表情,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說不出的可怕感覺。

一陣秋風忽又刮過,洞開的木門被吹得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屋子裏有一瞬間沒人說話。

那個方才被這黑袍面具客吓得叫出來的镖師,此刻臉上自然無光,忍不住嘴硬道:“你是什麽人?大半夜的,裝扮成這樣子做什麽!”

黑袍面具客緩緩擡頭,瞧了這人一眼。

下一個瞬間,一聲短促的慘叫從他的口中發……不!不!這不是一聲短促的慘叫,而是五聲!只一眨眼的功夫,這五個方才還在說笑喝酒的镖師的咽喉上,已炸開了五朵殷紅的血花!

他們發出了如此悲慘的死亡之聲,只因這黑袍面具客出手實在太快,以至于五聲慘叫黏連在一起,像是一個人發出的一樣!

五個镖師,頃刻就死!

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臉上都還保持着死前最後一刻的驚駭與恐懼……黑袍面具客的手中,不知何時拎起了一把狹長古樸的長劍,長劍的劍尖上,血一滴滴地往下流。

他死灰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絲欣賞之色,似乎很滿意這五人的死狀。

孫掌櫃已駭得快暈了過去!!

他這輩子都是個順民,一向都是兢兢業業地開店賺錢,雖說也有過江湖人一言不合在他這裏打将起來,可那些是冤有頭債有主的!這……這……這人一言不發,擡手便殺,顯然是個殺戮成性的瘋子!

黑袍面具客卻瞧都沒有瞧他一眼,他緩緩地進門,緩緩地坐下,就坐在五具屍首之間,聞着這可怕的血腥氣。

七八條黑影閃過,進來。

他們俱是穿着黑色勁裝,臉上蒙着面巾的劍手,挂在腰間的劍,都與這黑袍面具客相同,黑鞘、狹長且古樸……

其中一人跪在了他面前,道:“師父!”

黑袍面具客道:“說。”

那人道:“鎮中有人見過大師兄,他似就在鎮外小路五十裏外,那山麓中似是有個酒館,大師兄正隐居那處。”

黑袍面具客不說話。

半晌,他道:“一個月前,你們前來此地探查。”

你們,指的是兩個人。

另一個也立即跪倒在了他的腳下。

黑袍面具客慢慢地道:“你們沒有查出他的下落?”

二人身軀一震,不敢作答!

原來,他們正是一點紅放走的那兩個師弟。

一點紅放過了他們,而他們也投桃報李,默默地隐瞞了一點紅在此處出沒的消息,使得師父找上來的時間晚了半個月——他們只希望,這半個月的時間,已足夠一點紅跑得遠遠的。

而現在……

二人的眼中閃過了驚恐與痛苦……顯然,他們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一只手,如何掌控十三柄劍?

這十三柄劍,乃是十三個活生生的人,要想把人變成工具,那麽手段就顯得非常重要……這只手上顯然握着比鞭子更可怕的東西,才能叫這些殺手們如此痛苦、恐懼。

現在,等待着他們的命運将會是什麽呢?

二人等待着,卻也沒有等待很久,劍光一現,他們的口中發出了悲慘而短促的痛呼,鮮血在瞬間将他們的氣管堵住,甜腥的液體咕嘟咕嘟地冒出,堵住了他們的呼吸、他們的聲音和他們的生命。

——原來,今天的師父很想殺人。

二人帶着駭人的表情死去了,剩下的黑影們瞳孔俱是一縮,冷汗已浸濕了他們的後背。

再沒有感情,他們也是一同受訓、一同長大的師兄弟。

黑袍面具客緩緩道:“去,去把一點紅揪出來,殺了他!”

衆殺手身軀一震,不敢違抗,齊聲道:“是!”

黑袍面具客又道:“先殺他身邊的人,再殺他本人,叫他知道,背叛本座,是什麽樣的下場。”

衆殺手又齊聲道:“是!”

他們不敢拖延,轉瞬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方才,師父已為他們展示吃裏扒外的下場,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他們只能把所有的個人意志全都磨滅了,做一柄劍,一柄跪在師父腳下、忠誠卑賤的劍——

不,或許他們連劍都不是,他們只是随時可以被一腳踢死的狗而已。

他們已不敢對大師兄再手下留情。

夜,更黑、更濃、更凄冷了。

八方客棧內,七具屍體的血,都好似要流幹了。

他們死不瞑目。他們的血透過地磚的縫隙,深深地、深深地滲入了泥土中,不知多少年才能消下。

孫掌櫃跌在地上,兩條腿像面條一樣軟,他想逃跑、卻動不了……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他當了這麽多年的老好人,攢了一輩子的銀錢,從他爹手裏接下了八方客棧的擔子,就是為了這一刻這樣死去麽……?

好在,這黑袍面具客從頭到尾,都沒看他一眼。

他沒有多停留,在那些黑衣劍手們離開後,他就慢慢地站了起來,閑庭信步地走了出去,慢慢與這漆黑的夜融為了一提,只有那張惡魔般的面具,在黑夜裏飄着……飄着……

孫掌櫃駭得幾乎涕泗橫流。

躲在後頭瑟瑟發抖的大師傅沖了出來,一把扶住了他,忙道:“老孫,老孫,你沒事吧?”

孫掌櫃冷汗一串串往下掉,捂住心口,顫聲道:“我……我……我心口疼……!”

大師傅立馬沖到櫃臺前,慌不擇路地翻出了前陣子喬姑娘過來、送給他們的“速效救心丸”,給孫掌櫃喂了下去!

半晌,孫掌櫃才緩了過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口中喃喃道:“多虧了這藥……多虧了喬姑娘……”

大師傅道:“咱們趕緊去找大夫把把脈吧!老孫啊,你沒被他殺了,可別被他吓死了!”

孫掌櫃道:“是……是,去把脈……等等!剛才那人說的小酒館,好像就是……就是……喬姑娘家的酒館!不行,這事兒得告訴她……!”

大師傅幽幽道:“……你的腳程跑得過他們?他們已經去了。”

孫掌櫃坐在地上,半晌,也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咱們待會兒,上柱香吧,叫菩薩保佑保佑喬姑娘幾個。”

月黑風高。

今晚,正是殺人的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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