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來客

第2章 來客

木燕茹等得焦急,四點二十分的時候,終于看到那道袅袅婷婷的身影走出了大門。

“瀾瀾,怎麽樣?”

她沖上前去,拽住魏清瀾衣袖的手捏得死緊。

魏清瀾看她,誇張地嘆口氣,聳了聳肩。

木燕茹垂頭喪氣:“那個竹竿子自己主動伸出橄榄枝的,語氣也挺熱情,我還以為……又害你白跑一趟了。”

“不白跑。”

魏清瀾對上木燕茹疑惑的小眼神,将手中的文件袋遞給她,示意她打開。

木燕茹奇怪地照做,沖着內裏的紅票子瞪大了眼。

“什麽情況?!”

“劫富濟貧。路上細說。”

木燕茹傻傻地點了頭,又像偷了油的耗子一樣笑得開心,低頭仔細地數了起來。

在木燕茹看不到的地方,魏清瀾的眼神漸漸暗淡下去。

這三個月,連愛笑的木燕茹也不怎麽笑了。

受到影響的從來不止自己一個人。

三個月前,一切都還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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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她聽說自己的漫畫《禍根》有改編為游戲的機會,是什麽心情呢?

興奮,狂喜,難以置信。

可随之而來的,便是知道對方是業內知名的換皮游戲公司。

她有些擔心,但也抱着開放的态度去洽談。

魔悅的策劃書寫得驚天地動鬼神,仿佛下一秒就能将最佳國創手游的榮譽收入囊中。

可當魏清瀾詢問漫畫設定的落地與拓展細節時,對方已讀亂回:“魏老師的作品根基深厚,我們特別喜歡您獨特的畫風和細膩的隐喻,我們魔悅您應該也有所耳聞,研發經驗這塊我們很有信心,所以您和我們魔悅強強結合一定是大于二的效果……”

也許是覺得魏清瀾的合作意願板上釘釘,對方主動約了第二次洽談,合作條款被擺上了臺面。

仔細研讀條款的具體內容後,魏清瀾終于懂了洽談時那股違和感來自于哪裏。

他們沒有跟她交待改編的具體方式,甚至連游戲類型、團隊模式都絲毫沒有透露,因為她根本沒有任何參與手游改編的權利。

南不凡和魔悅都不覺得有任何問題,魏清瀾卻堅持問:“所以你們會怎麽改?”

追問到細節,魔悅的人支支吾吾,最後委婉地指出魏清瀾不懂游戲。

主編南不凡陪笑,魏清瀾察言觀色,沒有繼續追根究底,卻也顧慮着沒一口答應。

她其實還真短暫懷疑了一下,是不是自己不懂這行的規矩。

結束洽談後魏清瀾輾轉打聽,這才了解到,前來次元洽談合作的魔悅的知名工作室,內裏每個項目組都沒有專職的文案。

工作室的制作人鐘鼎曾大言不慚地說,他做的游戲根本不需要多高端的文案內容,只需要可玩性。

至此,魏清瀾已經明白他們對于原創內容的态度。

可她還是不甘心,要南不凡向魔悅要了個改編大綱,看完後才真的死了心。

她的《禍根》是幻想架空背景,講的是關于守護信仰的故事。

動蕩年代,一座邊陲小村中有一棵具有神性的菩提樹,它世世代代守護着村莊中的村民,也成為村民們的信仰。

可一場毀滅性的自然災害卻使村莊死傷慘重,菩提樹也枯萎瀕死,村民們聽信有心之人的讒言,認為神樹實為禍根,一致決定将其毀滅。

主角牧歌為了拯救菩提樹與愚昧的村民,決心證明樹的神性與價值。在此過程中,她結識夥伴,與他人、與自己對抗博弈,最終與樹同獲新生,成為村莊新的守護神。

這部漫畫反響不錯,畫風将東方幻想獨特的妍麗而暗黑的詭谲發揮到極致,讀者更是為主角團的堅毅精神感動。

然而魔悅的大綱裏,魏清瀾連一點自己漫畫的影子都找不到。

他們幾乎把所有角色都做了“游戲化”的改動,不僅畫風變為傳統厚塗,還在臺詞和形象設定上加入了擦邊元素,并野心勃勃地附上一句——

《禍根》項目定位:現象級東方幻想國潮風全民後宮手游。

她這才懂了,他們買她的 ip,只為了她這個天才少女漫畫家首部作品的噱頭。

至于具體的作品,可以是禍根,也可以是樹根。

于是第三次的商談,平日裏溫柔寡言極好溝通的魏清瀾,當場拒絕了合作。

次元來客早年簽約的作品版權在作者手中,巨額的版權分成讓南不凡在魔悅的人面前為魏清瀾找補,最後見和稀泥不成開始私下利誘魏清瀾。

“清瀾啊,魔悅網絡的實力你可以去查查,基本沒有撲街的游戲。鐘總非常有經驗,到時候 ip 被打響,你的名氣也會更大,還怕吃不到福利嗎?”

南不凡油膩的大臉谄媚得褶子全部皺在一起,醜陋不堪。

魏清瀾冷冷掃過他,依然顧忌着彼此的體面:“游戲改編我不懂,但我知道終極目的是為了流水,改動無可厚非。可你要我簽的是獨立授權,他們也不讓我參與,到時候被改成什麽樣我就沒有資格管了。我有義務為《禍根》的口碑負責,我不想以後別人提起這個名字,只能記起一個換皮的游戲,誤解我的作品,還要用它來踩我的讀者沒品。”

見魏清瀾油鹽不進,南不凡也撕破了臉皮:“這個版權你是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

魏清瀾是次元來客早期簽約畫手,那時的公司一文不名,市場份額小得可憐,直到本就在繪圈內有些名氣的魏清瀾加入,它才漸漸有了聲量。

而後的漫展簽售,魏清瀾頭次現身宣傳,美女漫畫家的名頭打響招牌。

說魏清瀾是次元來客的救世主也不為過。

所以她怎麽也沒想到,南不凡會做得這麽絕。

長達三個月的冷藏,魏清瀾的所有作品被下架,所有廣告合作被叫停。

魏清瀾并不想坐以待斃,要求解約。

辦公室裏,南不凡坐在旋轉座椅上翹着二郎腿,刺耳的短視頻外放着,他顯得很漫不經心:“魏大神,咱們的天才漫畫家,別忘了當年的合約裏怎麽寫的。版權是歸你,但你如果賺不回我們栽培你的費用,十年內想要解約,是要賠付三百萬違約金的。”

“栽培?”魏清瀾的嘴角弧度嘲諷,“南不凡,你不虧心嗎?”

魏清瀾回家翻出合約,這才注意到補充條款中那些隐晦的霸王條約。

難以界定的栽培,解釋權歸次元來客所有。

魏清瀾為四年前的盲目信任感到惡心。

她一邊起訴一邊聯系曾經想要挖走自己的工作室,卻無一例外得到了婉拒。

雖然跳槽暫時沒能成功,魏清瀾卻也不準備在辦公室繼續消耗下去了。

趁着午休去收拾工位,剛好蹲下撿東西的時候有人結伴路過。

“走了也是好事,不然資源都傾斜給她了,咱們什麽時候能出頭啊。”

“天天給自己立人設,什麽美女漫畫家,天才少女,煩死了都。”

“又不是沒有比她好看的了,牛什麽啊。”

“人家是天才嘛,看不起咱們這些普通牛馬也很正常。”

“我們平時對她那麽好,也不見她把好處分點出來。”

“蛋糕就那麽大,分給你了她吃什麽?哈哈哈……”

“……”

撿支筆撿了十幾分鐘,魏清瀾再站起來的時候有點晃悠。

潛伏于各大 HR 水群的木燕茹偷偷告訴她,次元來客在圈內散布風言風語,說魏清瀾得罪了魔悅,和她合作就是得罪了游戲圈,還想合作的請慎重。

魏清瀾不信他們能只手遮天,在木燕茹的配合下堅持尋找下家。

她的畫風小衆,故事也有較高的準入門檻,有固定讀者,卻非主流,流量不大。

她不止一次聽到小公司的面試官嗤笑:“你這個畫風還有故事……根本火不起來啊。”

魏清瀾的作品有自己獨特的敘事風格,隐喻晦澀,需要細品,且主打畫風妍麗,充滿詭谲的東方色彩。

喜歡的很喜歡,不喜歡的不容易 get 到,所以的确算不上有泛人氣。

這行本也不算穩定的高薪,因此次元的連載雖然養活她自己不成問題,但為了後續能畫更多喜歡的故事,她這些年幾乎不斷接外快。

所以她才在獲知《禍根》能改編手游時那麽意外和高興,她以為她的堅持能讓更多人看到了。

面對面試官的質疑,魏清瀾回得鄭重:“我的畫風和故事的确有固定受衆,但它并不算十分冷門,二十多年前我們就有本土漫畫家的類似作品在國際上獲獎,可見優秀的故事和畫面表現才是漫畫的生存之道,我相信……”

“你叫魏清瀾?”

對方打斷她,明顯有不耐。

魏清瀾點頭,他摸了摸下巴:“次元那個?”

魏清瀾就知道沒戲了。

沒想到對方仍有表達欲:“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沒有遠見,現在大衆都喜歡強刺激的玩意,你這種看都沒人看的東西,能有魔悅這種大公司投資居然還不滿意?要知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呵……什麽都不懂。”

他在侃侃而談,魏清瀾毫不留情地抽回他手中的簡歷,那張明豔得刺眼的臉冷若冰霜:“神經。”

這樣的鬧劇頻繁上演,魏清瀾沒有跟木燕茹複述,也沒讓她知道自己曾經的深信不疑如今已經開始動搖。

或許……她的風格和故事真沒自己想的那麽好。

而這麽多年不溫不火,是否也證明,她的能力和天賦也就到此為止了呢?

這是年少時的魏清瀾從沒有過的懷疑。

魏清瀾的畫風獨特好認,所以現在的境況,讓她連接取外包都困難了起來。

禍不單行,梁律師遺憾地告訴魏清瀾,次元的合約雖然看似不合理,可制定合約的人顯然早有準備,鑽了空子,勝訴的可能性很小。

而次元有同事悄悄跟她說,南不凡大概是知道了木燕茹四處給她推簡歷,不僅天天批鬥她,還揚言要開了她。

魏清瀾不喜歡連累別人。

畢業四年,魏清瀾在長甫市生活了八年,她曾無比自豪于憑自己湊出首付,貸款買下濱江的兩居室。

可現在高額房貸成了累贅,她不得不為了支付違約金将它挂出售賣。

她承認,她是有些累了,開始覺得自己不适合在這個水泥森林裏生存了。

她不僅處理不了自己的焦頭爛額,還只會給別人帶來無盡的麻煩。

也許她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

五點整,魏清瀾回到了家。

和小張約好五點半看房,魏清瀾卻才發現家中的熱水壺壞了,冰箱也空空如也。

為了走個招待客人的過場,提高對方的購房欲望,魏清瀾決定去門口的便利店買些飲料充充場面。

她抱來五彩缤紛的飲品在收銀臺結賬,亮出手機等待掃碼的過程中,目光掃過一旁的掃臉電子屏。

一閃而過,可她卻清晰地看到畫面裏隊伍後方,那張似曾相識的臉。

“滴。”

掃碼槍的聲音幹脆利落。

她的注意力回籠,離開收銀臺。

不知出于什麽心理,魏清瀾目不斜視地向着門口走去。

所幸什麽都沒有發生。

可還未走出二十米,卻有個聲音叫住了她。

“魏清瀾?”

初秋的晚風吹過,魏清瀾鬓邊的發絲拂過嘴角和眉眼,仿佛阻撓了她的步伐,生生将她攔住。

身後的腳步聲漸近,魏清瀾轉身得并不遲,卻看到和來人的距離僅剩五米左右。

那人身姿依舊,肩寬腿長,他穿着黑紅拼色的沖鋒衣,拉鏈拉到最上端,遮住了半張臉,淩亂的背頭像是随意抓了一把卻又像精心打理過一般,左耳上一排暗藍色鑽石耳釘藏匿在衣領中,若隐若現,是低調的嚣張。

趙景初,她的高中校友。

她已分手多年的,前男友。

其實在魏清瀾曾經的預期中,她和趙景初分手是一種必然。

而同樣在她的設想中,即便分手了,憑她的性格,應該可以和他做個見面點頭的普通朋友。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們分手得太不體面,甚至沒有一場道別。

“這麽巧。”

說話間,魏清瀾的目光直白地落在他的耳垂上。

關于他怎麽年紀這麽大了還保留對這種耳釘的喜愛的問題,她決定閉口不提。

趙景初此人雖人品有問題,魏清瀾不願多交流,但這種嚣張得和他本人如出一轍的打扮卻的确讓人難以無視。

他一手揣在外套口袋,一手拿着杯便利店的即沖咖啡,自上而下用五根手指扣住杯沿。

他在魏清瀾轉過身的一瞬便停下了靠近的腳步,片刻後才繼續走近。

等到立在她的面前,他的唇角展露出十分淺淡而官方的弧度,稍縱即逝:“是挺巧的。”

趙景初注意到她落在他耳垂的視線,依舊是熟悉的專注。

魏清瀾還是喜歡有着獨特微妙色彩的東西,比如他從不知道幾手販子手裏收的暗藍色耳釘。

“剛才好像在便利店裏看到你了。”

趙景初的聲音如溫泉水,即便他總戒不掉煙,多年來卻依舊好聽。

魏清瀾點點頭:“買點東西。”

她将袋子裏的飲料提起又放下随意展示一番,當作兩人無聊對話的調劑。

趙景初沉默下來,看着她手中被微風吹得輕響的塑料袋。

魏清瀾于無聲中點亮手機瞟一眼,馬上就要到五點半,小張發來過一條消息:

【姐你不在家?我到門口了,客戶說他會遲到一會兒】

魏清瀾熄了屏,有些抱歉地說:“我還有點事,先回……”

“什麽時候搬的家?”

魏清瀾道別的話被打斷。

關于這種有些私人的問題她并不太願意回答,卻也敏銳地意識到,他的問題有些奇怪。

“怎麽這麽問?”

兩人分手後她搬走,沒有告訴他她的住處。

而租房的這些年她搬了很多次,現在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她住在附近。

他哪來的前提詢問她怎麽搬家了。

趙景初挑眉,面色波瀾不驚,卻果然不再追問。

魏清瀾也不想深究,禮貌地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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