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這張臉許應淮自打記事起就沒少見過,他口罩剛拉下去一些,許應淮就認出來了。

是周子榕。

周子榕捕捉到許應淮眼裏的情緒,知曉她認出自己以後,很快又将口罩拉了回去。

為了僞裝躲避粉絲,周子榕換下了早上的風衣,改穿了一件夾克。

周子榕在夾克外套的口袋裏摸索了一下,掏出一袋紙巾遞給許應淮。

許應淮這個人在情緒劇烈波動之後,總是呆呆的,對于一切事物的感知都會變得遲鈍,現在也不例外。

看着這個渾身都是槽點的人站在她跟前,她一點罵人的勁都提不起來,眼角微紅,幾滴眼淚還在不停地向下淌,對于周子榕遞紙這個動作也是半天都沒有讀懂,就坐在那擡頭傻傻地盯着他。

擋在寬大鏡框後的眉頭微微皺了皺。

周子榕本來還想問些什麽,但看遲逸這樣,他收了話頭,捏着紙巾的手又往許應淮這邊擡了擡,柔聲道:“拿着,擦擦眼淚。”

許應淮收到指令,視線垂下去盯着藍色包裝的紙巾看了兩眼,聽話地慢吞吞接過,機械地拆開包裝,抽出一張紙,狠狠擤了一把鼻涕,再抽出一張紙,将眼淚擦掉。

周子榕本來側身打算離開,去挑選自己要買的東西,看着許應淮這擦眼淚的操作,周子榕腳步一頓,心裏莫名其妙湧上來一股熟悉的感覺。

那算不上什麽美好的回憶,只是某個人六歲的時候跟他犟時,說過的歪理:

先把鼻涕擦掉了再擦眼淚,看起來就不會哭得太醜。

因為兩家的父母忙,沒時間陪他們,于是周子榕和許應淮小時候經常被放在一起玩。

那次他們倆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看着看着,許應淮就在周子榕完全沒有意識到淚點何在的地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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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的許應淮就開始臭美愛漂亮了,但因為年紀太小,臭美不得法,費心設計出來的優雅,都帶着些孩童的幼稚。

她就那麽捏着蘭花指擦過鼻涕,再擦掉眼淚。

當時周子榕只覺得惡心,“你就不能換張紙擦眼淚?”

許應淮:“嗯?”

周子榕:“這樣不髒嗎?”

許應淮:“……”

不知從哪裏學來的髒話。

“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

……

周子榕的視線挨個掃過面前女孩的額發,眉眼,側臉……

明明跟那個傻子長得半點都不像,但周子榕還是覺得兩人身上似乎有什麽相同的氣息。

這個想法一出現,周子榕本人也感到很是費解。

許應淮早在長大以後,選擇性失憶,忘掉了很多小時候不堪的回憶,出落得愈發漂亮完美。

青春期性別意識的加強,更是叫兩人逐漸拉開了距離。

周子榕早沒了看到許應淮哭鼻子的機會。

偶爾看到她流淚,也是在許應淮的社交賬號上,發出的視頻中,她對着鏡頭得體地擦去眼淚,哭得做作而美麗。

明顯是為了博眼球,吸引流量。

“近期,V家大秀在M國舉行……”便利店店員刷視頻的聲音傳來。

周子榕一聽,徹底意識到那個傻子已經出國了,現在估計正忙着妝發。

他輕輕啧了一聲,轉過頭,預備擡腿離開。

方才踏出一步,另一只腳沒有來得及收回,周子榕再次定住。

便利店店員手機裏的聲音清晰傳來,進入周子榕耳中,

“但不幸的是,我國一位人氣頗旺,擁有千萬粉絲的美妝博主許應淮在受邀出席的路上,遭遇了重大交通事故。由于事故發生路段人跡稀少,許應淮被發現時已經錯過救援時間,現已确認死亡。”

一瞬間,周子榕心髒重重下墜,胸腔沉重地與之共鳴,發出震顫。

他的呼吸随之一滞,心髒停跳兩拍。

這則新聞很快就結束了,便利店店員覺得可惜,輕輕嘆口氣。

但也只是簡單的難過了一瞬,接着她手指一滑,看起下一個視頻來。

下一個視頻的背景音樂很是歡脫,回蕩在便利店裏。

周子榕聽着音樂,心裏一陣空蕩蕩的。

他飛快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這時候,他的心髒才緩過勁,砰砰砰地急速跳動起來,似乎要将停頓空缺的那幾秒給補上。

周子榕打開微信,先給最上面那個置頂,備注着“鹽水精選傻子”的賬號發過去好幾條消息。

【許應淮!】

【在不在!】

【回消息!】

接着他急急打開微博。

不用他搜索,熱搜欄上高高挂着許應淮車禍身亡的消息,旁邊頂着一個發紅的“爆”字。

周子榕手指微顫,盯着看了半天,才敢點進那條熱搜進行查看。

一點進詞條,彈出的視頻開始自動播放。

畫面拍攝了許應淮的車禍現場,但由于事故慘重,很多地方被打了碼。

周子榕只能看到一大片的模糊紅色。

周子榕不信邪,反複滑着進度條,看了好幾次關于車禍現場的那幾秒視頻,不停地在确認與懷疑之中跳躍。

直到再一次倒放,他的目光觸及到擔架上那只垂落在一旁,失去生機的手腕。

細細的手腕上環繞着一條眼熟的水晶項鏈,血漬之下,它依舊晶瑩地閃爍在晨光之下。

周子榕所有的期待和僥幸在那一瞬間徹底崩盤。

他一只手擡起來捂住臉,用力摩挲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沉沉地吐出來。

他搖搖頭,小聲念叨:“不可能的……這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昨天我看着她上飛機的……不可能。”

這時一個電話打來,周子榕手裏的手機搖晃着震動。

周子榕握着手機的指節微微用力,他粗粗喘了幾口氣,将捂着臉的手放下。

此時他的眼眶已經帶上一些濕意,嘴唇輕輕顫抖着。

他看着來電信息——張秋文。

是許應淮媽媽。

周子榕緩緩滑開接聽鍵,他強做平靜,努力克制着情緒,聲音卻沙啞得不像話,他拉下口罩,“喂,阿姨。”

對面的張秋文早已泣不成聲,一接通,周子榕就聽到了張秋文上氣不接下氣的哭嚎聲,過了半天,張秋文才能說出完整的話,“子,子,子……子榕啊。”

“醫院來電話說,囡囡出事了,我,我不信他們,但我又打不通囡囡的電話,你……你聯系得上她嗎?”

“現在騙子那麽多……”

“你說……你說是不是有人來,來騙錢啊?”

周子榕張口,不知道怎麽回答好。

電話那邊一陣移動的聲音,随即張秋文的哭聲遠了,許知康握住了手機,對周子榕說,“子榕啊,你沒在忙吧,小淮出事了,你張阿姨現在情緒不太好。”

“我沒在忙。”

“嗯,那就好,還好沒打擾到你。”

“那小淮……”周子榕喉間一澀,剛叫出許應淮的名字,聲帶就好似被封住,發不出聲音了。

許知康:“小淮……她……”

“走了……”

“你張阿姨一時有些接受不了,所以情緒不太好,你多擔待。”

親口說出這件事情讓許知康也有些受不了,之前的冷靜周全到了這裏,也帶上點不受控制,上下起伏的哭腔。

周子榕眼睛緊緊一閉,緩了好一會,他才對那邊的許知康說,“我沒事的,但事情已經發生了……”

“許叔叔你要多保重,你和張阿姨照顧好自己,小淮一定也不想讓你們擔心的。”

“我騰出時間就去看你們。”

……

許知康“嗯”了一聲。

短短一個字後,是徹底失控,粗重隐忍的抽噎聲。

周子榕聽着心裏也是不忍,卻又實在擔心兩個老人的狀況,于是囑咐道:“叔叔,昨天下了雨,今天降溫得厲害,你記得加衣服,不然膝蓋得疼了。還有張阿姨,她去年才做了手術,情緒不适合有太大的波動。我記得前段時間小淮跟我提起來,說張阿姨最近睡眠不太好,問我認不認識什麽擅長調理失眠的中醫,我這段時間打聽好了,本來打算告訴她的……”

說到這裏周子榕一頓,嘆口氣,“過段時間空了,我帶阿姨去看看吧。”

許知康:“好好……好。”

“謝謝你,謝謝你啊,子榕。”

……

挂斷電話,周子榕立在貨架之間,站了半天。

本來今天他是來工作室拍攝中秋物料的,但攝影師遲到,助理面試結束了都還沒來。

周子榕閑坐着沒事,就換了件衣服,晃到樓下來買杯咖啡再回去。

誰知道……

竟然出了這樣的事。

周子榕一時間有些找不着南北。

便利店裏又進來了人,前臺響起清脆的“歡迎光臨”的聲音。

周子榕微微擡起頭,尋着聲音的來處看了看,随即擡腳往門口走。

玻璃門向兩側刷地打開,周子榕木木地走出去,脖頸低垂下去,那雙好看的眼睛裏面什麽情緒都沒有了,晦暗一片。

他擡腳再放下的前進動作變得僵滞而又機械,仿佛設定好的程序,只是重複。

周子榕就這樣走着,以至于自己走到了哪裏他都不知道,就連踩進水池裏,濕了鞋子他也沒有停。

突然,水池被用力踩踏,水花飛濺起來,濺上了兩個人的褲腳。

與此同時,周子榕的右手手腕被兩只小手緊緊攥住,那雙手一用力,将他的整個身子猛地向後一拽。

周子榕沒有防備,跟着力的方向走,趔趄一下。

方才站穩,一輛轎車從周子榕面前呼嘯而過,暴躁地按了兩下喇叭,十分刺耳。

“喂,你找死嗎?”

“這麽大個人過馬路不會看車,那麽大個斑馬線擺在你跟前你也不會走?你是腿斷了腳瘸了,還是對斑馬線過敏?醫生知道你這種情況嗎?”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不顧自身安危的行為,嚴重影響了社會秩序。國家九年義務教育是拿來培養白癡智障的嗎?你過馬路不看車不走斑馬線,你對的起國家對得起人民嗎?”

許應淮現在還有些後怕,剛剛看到周子榕失神地走向馬路中間,她吓得一激靈,飛快從便利店裏沖出來拽住他,奔跑過後,許應淮的胸腔裏的心髒劇烈跳動。

她甩開周子榕的手腕,雙手叉腰,不由分說開始耍起嘴炮,擡頭盯着周子榕,準備正式發動攻擊,“你說說你……”

誰知周子榕側過頭來,不僅沒有生氣,還看着她輕聲道了一聲,“謝謝。”

疏離又有禮。

這兩個字堵得許應淮有些不會發揮了。

她嘴巴微張,攢了一堆的話塞在胸口,怎麽都說不出口。

許應淮的胸口悶悶的。

而這種情況在看到周子榕的雙眼之後,進一步加劇。

是明眼人都能分辨出來的劇烈悲傷,周子榕卻将一切盡力克制,梳理平整以後,深深壓在眼底,只允許它淡然和緩地溢出,故而他眼底的悲傷看上去是靜谧無聲的,可偏就是這種一絲一縷向外滲透的情緒,更容易直直觸進人的心底,叫人與他共情,叫人忍不住心疼。

許應淮看得心頭酸脹,眉頭輕微蹙了一下。

然後下一秒,她面前那片故作平靜的海就下起了雨。

兩滴清淚從周子榕臉頰緩緩流過。

雨一下,就有些止不住了。

周子榕這輩子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情緒失控,這是他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但周子榕實在是控制不住了。

心底堆積的情緒壓得他太難受,

只有這樣,他能稍微好一些。

許應淮也是沒看過周子榕這副模樣,心下不住有些方寸大亂,只想拿個什麽東西捂住他的眼睛,或者叫那陣雨趕緊的停下來。

想起之前周子榕遞給她的紙,她低頭一看,慶幸自己将它塞在口袋裏帶了出來。

她趕忙抽出一張,想也沒想,直接踮起腳尖,将紙巾輕輕蓋在周子榕臉上,替他擦了擦眼淚。

“別哭了。”許應淮哄着他道,聲音溫柔得讓許應淮自己都不由得一激靈。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了太久,這樣的和諧一出現,許應淮覺着別扭不自在,心頭微微有些發毛。

于是她又趕忙張嘴辯解,将暧昧的界限劃清,“我不罵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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