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刀工
向雲蔚的主廚位置可不是從養母那裏繼承來的。上一輩子,從她拿得動刀開始,她就在湖春酒樓的後廚,從切菜小工一路做到颠勺主廚,她足足用了二十年的功夫,每一步的基本功都打得紮實牢靠。
尤其是刀工,她可是湖春酒樓最快的一把刀!
中華上下五千年,最早在歷史上留下姓名的廚師是個解牛的庖丁,可見刀工對于廚師的重要性。在廚藝界,更有刀工見真功的說法。刀工講究快捷、巧妙、精準,要求運刀如飛、刀下生花、不差分毫。
正如向雲蔚此刻切白菜。
她立在案板前微垂着頭,神情悠然如若閑庭散步,但仔細一瞧又能看出她雙肩下沉,上臂穩定,持刀游刃有餘。她下刀極快,以至于在旁幾乎只能看見殘影,刀光如同雪光飛過,而刀光所到之處,一整顆白菜化作散雪,整整齊齊地落在案板上。
在場的村民不由得微微屏住呼吸,他們其實也不明白為什麽,從前看戲裏的武生舞槍會這樣,聽村頭張大娘唱曲會這樣,但還從沒有看人切菜的時候會屏住呼吸。
他們還不明白,有些人做菜也是一種藝術。
鐘杏花起初還沒有發現,她專心地對付手下的白菜。可明明是個沒有生命的白菜,落到她手上不知道怎麽就像個活了的泥鳅,在案板上滑來滑去,她按也按不牢,還險些切到自己的手。
好不容易切完一顆,她連忙甩甩酸麻的手腕,扭一扭僵硬的脖子。扭頭一看,發現向雲蔚身邊那盆白菜都已經見底了,取而代之的是旁邊一大盆切成的白菜片。
“怎、怎麽可能!”
鐘杏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向雲蔚是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切出這一盆菜來,根本沒有任何耍花招的餘地。這一小盆白菜山就是鐵證,不由得她不信。
她睜大眼睛走過去,抓起一把白菜片細看,每一片都差不多大小,差不多長短,差不多厚薄。整齊均勻得像是用仙法切出來的,好像這顆白菜生來就是用這一塊一塊的白菜片組成的,到向雲蔚手下,讓她一指,就從整顆白菜化成了這堆一模一樣的白菜片。
“杏花,我看你還是別比了。”
“就是,你看人家小妹切的,再瞅瞅你自己切的,歪七扭八的,還有一片抵兩片的。”
“小妹是切的真漂亮啊,叫我看了都覺得這白菜炒起來要比其他的好吃。”
圍觀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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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杏花的臉在議論聲中越漲越紅,她明白這場比賽雖然還沒結束,但輸贏已定,是她輸了。
“不比就不比,我才不稀罕什麽做菜,又是火燒又是煙熏的,腌臜得很!一輩子窩在竈前燒火又沒前途!”
說着,幹脆把菜刀一扔,放棄了比賽。
她放狠話給自己找臺階,沒料卻誤傷了在旁的葉大牛。他黑着臉哼了一聲:“你個小女娃口氣很大,看不上俺們做菜的,你有本事今後都別吃廚房。我們廟小又腌臜,供不起你這尊觀音娘娘。”
“你!”鐘杏花心中後悔,吃食堂能給家裏省下不少口糧。但話已經說出去,她也不能打自己的臉,只好強撐着說:“不吃就不吃,誰稀罕!”
說完就跑出了食堂。
最後,鐘杏花憤然奔出食堂的背影,宣告了向雲蔚的勝利。
葉大牛拈起幾片向雲蔚切出的白菜,仔細打量。最後點頭:“向小妹是吧,你是個有本事的,切得比我好。以前學過菜?”
向雲蔚笑眯眯地點頭:“跟我母親學的。”
她是隔壁村來的,大家不清楚向小妹的家世,加上愛腦補的葉三花主動替她解釋,大家自然地把她一身廚藝歸結到向小妹早逝的母親身上。
對此,向雲蔚表示能蒙混過關就好。
葉大牛雖然之前以貌取人,光憑向雲蔚面黃肌瘦的麻杆身材,斷定她是個不會做菜的。但他也是個善于改過的人,見識過向雲蔚的刀工以後,立刻就承認了她的幫廚身份,甚至還說:
“瞅你這刀工,說不定比我做菜還厲害,這以後也別說什麽幫廚大廚的,這廚房咱爺倆一起幹。”
在場的人見識了向雲蔚的白菜,不由得暢想未來的食堂夥食,個個都滿臉笑容。除了鐘大,他明白把女兒安插進廚房的打算是徹底失敗,一張臉比後廚的鍋底還要黑。
在滿食堂的歡聲笑語裏,鐘大的心情和臉色一樣越來越黑,幾乎沒辦法再待下去。
就在鐘大也要轉身逃走的前一刻,他卻被叫住了。
向雲蔚當着衆人的面,高聲喊住他:“大伯別急着走,要說起公平公正,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掰扯掰扯。我家鴻羽的工作是咋回事,鐘為民也該把工作還給他了吧?”
鐘大瞪着眼,黑鍋底一樣的臉上青筋暴起。要不是在場這麽多人,龔支書也在,他絕對要沖上去給這個女娃一腳。
“你說什麽哩!什麽鴻羽的工作,那會計現在是為民幹。”
向雲蔚不急不慢地說:“這會計的活可沒寫鐘為民的名字,從前村裏的帳就是鴻羽在做,是因為奶奶病了,他向村裏請假,才讓鐘為民暫時頂替。現在鴻羽回來上工,按理該讓他回原來的崗位。”
“胡咧咧什麽!”鐘大氣極,“工作哪有個人的!”
“行啊,工作都是公家的,沒有個人的。那麽要公平公正,應該誰幹得好誰來幹。”向雲蔚沖人群中一指:“鐘為民,你敢不敢和鐘鴻羽比一比,看誰的帳算得好。”
人群中的鐘為民忽然被指到,話都說不利索:“你、你說什麽比?”
他只是來看熱鬧,本來是想看妹妹杏花搶來幫廚的活,誰想到現在輪到自己成了熱鬧。
“我和你妹妹都比了,你一個大男人不敢比嗎?是沒有女人有膽,還是不敢和鐘鴻羽比?”
向雲蔚說着激将的話,臉上浮現露出一絲微笑。這是屬于向主廚老謀深算的笑容。
她可是提前從葉三花那邊打聽過了,鐘鴻羽大概是天生擅長算數,他經受過的賬冊清清楚楚,而鐘為民雖然有小學學歷但是做出來的帳筆筆爛賬,算錯漏算都是常事,很多時候甚至要龔支書親自返工。
只要鐘為民比試,他一定會輸給鐘鴻羽。
而鐘為民就像他的老爹一樣好面子,雖然沒有本事,但絕不承認自己比不過女人,或者是村裏人公認的傻子鐘鴻羽。
鐘為民果然吃這一套,扯着脖子就喊:“比就比,我還能怕你們。”
生怕自己喊遲一秒,就被人看低。
等不及鐘大開口阻攔兒子,龔支書立馬高喊:“來來來,鴻羽也到前面來。張校長,我們就用學校這幾天的帳,拿出來就立刻在現場算。”
他着急得一路小跑,親自去辦公室拿賬本。
雖然跑得氣喘籲籲,但是心裏美滋滋的。他早就看不慣鐘為民做的一本爛賬,但顧慮着鐘為民一對無賴爹娘,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機會開口。想不到今天向小妹給他創造了這個機會。
村裏人也都沒有散開,都等着看鐘鴻羽和鐘為民比試。
一天能看兩場熱鬧,今天真是充實的一天。
在龔支書的催促之下,兩人就在食堂的桌上算賬。算賬的過程當然沒有向雲蔚切菜那麽具有觀賞性,在大部分村民的眼睛裏,兩人都是對着一堆數字寫寫畫畫。
但誰算得更快更好,明眼人還是能瞧出來的。
“鴻羽這就算完啦。”
“我瞧他一頁一頁嘩啦啦地翻過去都沒停。”
“為民畫了好幾張紙,鴻羽咋都不怎麽算,直接就寫上數字了。”
“該不會是瞎寫的數吧,他不是個傻子麽——”
最後這句話說得聲音高了些,說完食堂裏都一靜。
正好張校長親自核對完鐘鴻羽的計算結果,在靜默中,他宣布道:“全對。”
他的話像一個響亮的巴掌,狠狠把方才“傻子”那句話打落在地。
向雲蔚開心地看向鐘鴻羽,見他眼睛裏也是閃亮着興奮的光芒。
鐘鴻羽全對的結果給了鐘為民一記重壓,讓他的腦袋變成漿糊,本來就困難的計算變成無法完成的難題,草稿紙都畫完了也算不出來結果。最後只能胡亂蒙一個數字寫上,遞交紙張的時候他雙手忍不住發顫。
果然,張校長很快也核對出結果:“有五筆帳都算錯了。”
意料之中的結果,向雲蔚問:“按照比賽結果,這會計的活還是該鐘鴻羽做。公平公正可是大伯你親自說的,你現在沒有意見吧?”
鐘大氣得頭昏腦脹,說不出話來。
“公平公正”這個好不容易想出來的大旗,現在卻啪啪地打在自己臉上。
向雲蔚趁他不說話,又問龔支書:“龔支書,您看呢?”
龔支書連忙點頭:“我認為出于對生産隊和大家的負責,會計的工作還是由鴻羽繼續做。為民就回到從前的崗位上去,繼續參與種地。”
“龔支書明智!這才是公平公正的做法!”向雲蔚率先鼓掌,還拉起鐘鴻羽的手一起鼓掌。
村民們也紛紛跟着鼓起掌來。
在掌聲中,鐘大狠狠甩了兒子一巴掌,黑沉着臉,扯着兒子沖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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