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鄭芬和手紡石棉線

向雲蔚看着紅布裏的三張大團結,一時驚訝地沒有說出話來。

鐘奶奶一把就将三張大團結塞進了她的手裏:“小妹,奶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今天進城一趟就掙了兩塊錢。但這是你自個的辛苦錢,不能教你把這些全花在房頂上。這錢是奶這麽多年攢下來的,之前沒給你是擔心有個萬一,現在你拿着,去收瓦片,有剩下的也放在你手裏。”

向雲蔚認真接過紅布,向她保證:“奶,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家裏日子越過越好的。”

有了鐘奶奶這些錢,向雲蔚的困境就解了一把。她托趙老爹幫忙收瓦片只用了一張大團結,剩下的她拿出一張來用于購買制作米花糖的原材料,另外一張攢起來。現在只剩下人力的問題了。

這件事一直挂在她的心頭,直到第二天去食堂做飯的時候心裏也一直記挂着這件事。她一邊在心裏盤算尋覓合适的人選,一邊思量是否要自己辭去食堂工作全身心投入到米花糖的買賣中去。正發愁之際,有人自己尋上門來解了她的困境。

午飯結束以後,向雲蔚和葉大牛正在後廚收拾,忽然聽見門外有個細細的女聲叫自己的名字,是她的大嫂鄭芬來了。

鄭芬期期艾艾面露難色,一見就是有事要說。見狀,葉大牛就大手一揮讓向雲蔚先走。向雲蔚洗幹淨手,将鄭芬帶出小學,走到路邊無人的地方,詢問她的來意:“大嫂這個時候來,是有什麽事找我嗎?”

下午學校不上課,安排孩子們勞動。村裏的孩子都跟着大人下地幹活、或是回家幫忙,外村的孩子吃過午飯就趕回家去幫忙。向福和向燕兩個孩子早早就回家去了。鄭芬這時候來大窪村,應該不是來找孩子,而是特地找她的。

鄭芬還沒開口先咳了幾聲,喘勻了氣才停下來,對她說:“小妹,大嫂有個事想托你幫忙。你能不能雇向福向燕在村小學食堂幫忙,工錢我、我來出……”

還沒說完,她又咳了起來,胸腔像個破風箱一樣起伏。

向雲蔚拍拍她的背幫忙順氣,問:“嫂子,你這是為什麽?”

鄭芬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一張臉咳得潮紅,緩了緩才說:“是爹……他不想讓孩子們去讀書了。他說向福半大小子能頂一個人用了,每天上午不下地去讀書,一個月家裏少了多少公分。還有向燕,她也五歲了,能上山摘野菜、打豬草,應該待在家裏幫忙。”

“愚昧!鼠目寸光!讀書對孩子來說的好處是長遠的!”向雲蔚氣得罵了兩聲。但也清楚向老爹這個人自私自利,是聽不進去道理的。

她繼續問:“嫂子你說讓我雇他們在小學幹活,是為了堵他的嘴?”

鄭芬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悄悄掀開一角給向雲蔚看——裏面是五塊錢。然後她就把這布包塞進了向雲蔚的手裏。

“小妹,我先把這月的錢給你,向福向燕兩個孩子都懂事,你放心安排他們幹活。要是爹問起來,你幫我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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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鄭芬的慈母心腸。

向雲蔚接下了錢,答應她:“你放心,兩個孩子在我這裏不會吃苦。但有件事你得跟我說清楚,嫂子這錢拿來的,和你身子是不是有關系,怎麽咳成這樣?”

鄭芬又咳了兩聲,低聲将事情來龍去脈告訴了向雲蔚:“這錢是我私下紡石棉線賺的,咳嗽……咳咳咳……咳嗽不要緊,我拿了工錢給自己縫一個口罩,下回帶上口罩就沒事了。”

向雲蔚一聽“石棉線”眉頭就皺了起來,立刻說:“不行!”

鄭芬被她吓了一跳,忙解釋:“也是我這幾天着涼,那東西也沒什麽可怕的,村裏好些人家也偷着做呢……”

“不行!這東西做久了傷肺!落下的病是跟一輩子的!”向雲蔚很堅決。

她對石棉線的了解來源于上輩子。

湖春酒樓有個白案師傅的母親就是因為紡石棉線得了塵肺病死了,白案師傅每回說起這事來都會哭。說到母親臨走前一口氣都喘不勻,為了不拖累家人選擇喝農藥自殺,一米八的大漢蹲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淚一把。

手工紡織石棉線在五十年代是許多農民和城鎮居民的重要收入,也許在向家村這樣貧苦的地方曾經被人們看作是搖錢樹。石棉線并非是棉,而是一種矽質礦物的纖維,在工業上用途很廣,所以石棉線的利潤極高,但是相伴而來的危害也極高。尤其是在農村,絕大部分是手工勞作,像鄭芬這樣就是用紡棉花線的紡車紡石棉線,就算戴上自制的土布口罩也不能做到有效防護。

紡織過程中的石棉塵會超過國家衛生标準的幾百倍,長此以外手工紡織石棉線者大多會換上石棉塵肺。得了病的人輕則咳嗽、氣短,重則呼吸困難,極難治愈。

但随着國家對石棉塵的危害越來越重視,早已經出臺文件,從上到下禁止石棉制品單位向農村和城鎮居民噫嘩安排手紡加工石棉線。向家村不知道為什麽,竟然還偷偷進行手紡石棉線。

向雲蔚語氣堅定:“既然村裏還有其他人紡線,你也看見那些長久紡線的人身體變化了。而且這東西是‘一人紡線,全家受害’,嫂子你不為自己着想,也要為孩子想。”

“不,不影響孩子,”鄭芬連連擺手,“我是幹完農活,偷着去鄰居孫大娘家裏紡的。”

“你熬壞了自己身體,孩子們将來沒了娘就能好過?!我就問你,孫大娘現在身體怎麽樣?”

鄭芬垂下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向雲蔚拍了拍她的肩膀,決定拉她一把。一個願意為了孩子燃燒自己的母親,值得被拉一把,也能夠信賴。正好自己也需要一個幫手。

于是她開口道:“嫂子,我不是不讓你去找活幹,只是不想你做這種傷害身體的事。我這裏另外有一個活,你來幫我賣米花糖,別再去紡石棉線了。”

“賣米花糖?”

“對,賣米花糖。我昨天去鎮上試過了,就在電影院門口,才一會功夫就賣了兩塊錢,這還是沒有多的米花糖了。保守估計,一天能賣上四、五塊錢。我給你按抽成算,每賣出一塊錢,你抽一角。一個月下來,肯定掙得比五塊錢多。”

鄭芬眼睛都睜圓了:“一個月能賣一百多塊錢?!”

“我有八分把握,”向雲蔚說,“你如果答應,明天跟我去鎮上賣一趟就知道了。”

鄭芬立刻點頭:“願意,我當然願意!”

第二天,向雲蔚和鄭芬背了三斤的米花糖進城,來到解放電影院門前。兩人才落腳,有人就先上來打聽是不是昨天進城賣米花糖的人。

“我昨天買了兩根,香得不行!才開場就吃完了,被我對象催着在電影半當中跑出來賣,結果就找不着你人了。”

然後在鄭芬吃驚的目光中,向雲蔚開門就賣出了六根米花糖,收入三分球。

向雲蔚一邊收錢一邊沖鄭芬說:“嫂子,現在你信我了?”

鄭芬埋頭給客人包米花糖,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等再有幾個客人上門來,她臉上激動的緋紅逐漸擴大,也鼓起勇氣放開了嗓子。

聲音顫顫巍巍又堅定地吆喝起來:“米花糖嘞!又香又甜的米花糖嘞!”

從日落西山到滿天星辰,在六點半的《閃閃紅星》放映前,三斤米花糖全部兜售一空,一共賣了十二塊錢!

向雲蔚當場就數了兩塊錢塞給鄭芬:“咱們的米花糖小買賣就算是正式辦起來了!開門第一天,湊個整數圖吉利,以後發大財呢!”

鄭芬激動地說:“小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幹!”

大功告成,姑嫂二人攜手回家。出城前,向雲蔚特地拐去郵局門口,往信箱裏投了封信。

鄭芬好奇地看了幾眼。向小妹從小在村裏土生土長,向家也沒有在外地的親戚,她寫信這一舉動着實叫人意外。但鄭芬沒有問出口,因為經過這一下午,向小妹在她心中已經是個聰明又有手段的厲害人物,厲害的人物總是會有寫信的朋友。

向雲蔚要是知道鄭芬內心的想法,一定會笑出聲來。因為她寫信的對象并不是外地的任何一個人,就是本銀山鎮的人——銀山鎮縣委書記孫通才。她這封信的內容是為了向孫書記舉報有人在銀山鎮鄉村收買農民非法手工紡織石棉線。

按照鄭芬的說法,私下手紡石棉線的不止她一人。向雲蔚阻止了鄭芬,也希望能夠阻止、挽救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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