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患難

下滑之勢停住好一會兒,白殊才緩過勁來,急急掙開謝煐的手臂去看他的情況。

謝煐閉着眼躺在地上,身上輕甲沒有護到的衣服被刮蹭出不少破損,有些地方還有小傷口。當然,最嚴重的外傷還是先前那一道,從膝蓋一側到靴子上沿,足有五六寸長,應當是被箭頭劃傷。

小黑早已跳到地上,沒等白殊吩咐就給謝煐掃描了一遍。

“還好,就是抱着你滑下來一時呼吸不暢,沒腦震蕩。腿上的傷口雖然長,但不深,也沒傷到骨頭。就是最好少讓他那條腿受力,不然傷口反複撕裂,不僅難痊愈,還可能會有點後遺症。”

說完,小黑四處望望:“你們真幸運,這邊不像路那一側的山,都是蕨類植物,沒有大石頭和樹木。你們滾了沒多久就陷進一條溝裏,然後一路滑到這,中間轉了幾個彎。”

白殊也環顧四周,發現完全不知身在何處。先前為了不被泥流沖到,謝煐當機立斷,帶着他偏離開一個大角度往下滾,後面他就一無所知了。

待白殊再低下頭,謝煐已經睜開眼睛。

那雙上挑的鳳眼先是有些迷茫地看着白殊,随即變得清明。

不過,白殊一把按住想起身的謝煐:“你再躺着緩緩,我給你處理下傷。”

謝煐卻擡手抓住白殊手腕,皺眉道:“先離開這,下頭不知還會不會有殺手!”

白殊不聽他的,手下用力按着他:“放心,這裏已經偏離原來的地方挺遠了。再說,我們一個病秧子一個腿有傷,真有殺手找過來也跑不掉,只能躲。”

謝煐慣于發號施令,沒想到竟會有人不聽,一時都愣了下,接着才把白殊的話聽進耳裏,詫異地問:“偏離挺遠?”

白殊其實不知道真實情況,但不妨礙他把小黑的話直接搬出來用:“你不記得了?我們滾進了一條溝,然後一路滑下來,中間還轉了幾個彎。”

謝煐擰着眉回想,似乎……還真是?

“你讓我坐起來看看。”

白殊見他不堅持要走,這才松開手,順便抓過旁邊的小包裹,打開檢查裏頭的東西。幸好,裝酒精的小瓷瓶沒碎沒裂,封蠟也好好的。

謝煐觀察完四周,發現的确不像剛才那條路的崖底,才稍稍放下心。結果一轉頭,就見白殊在擺弄東西。

“……你什麽時候拿的?”

先前在上頭時,明明只抱着一只貓。

“就剛才躲車後的時候,我怕他們打着打着把車掀翻,就給摸下來了。”白殊一樣一樣給他看,“酒精、外傷藥、內傷藥、煮過的幹淨布條。幸好我出來時帶着,就是怕你們打獵有受傷的。”

說完,白殊拿起一瓶酒精,用刮藥板破開封蠟,湊到謝煐的傷口上。

“沒生理鹽水清洗,直接消毒吧,忍着點。”

他就蹲在謝煐身旁,今日穿的是方便行動的窄袖圓領袍,此時低着頭,紮起的長發垂在另一側,便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正正撞進謝煐眼中。

謝煐第一個念頭是:一個男人怎麽能這麽白?

第二個念頭便是自己盯着看不太好,想移開目光。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清涼的液體澆在傷口上,緊接着就是一陣強烈的刺痛傳來,直疼得他咬緊牙都忍不住發出抽氣聲。

自然,原本想移開的目光也沒能挪走,甚至順着脖子往前,落在同樣白皙的飽滿耳垂上。

最後,謝煐完全是靠着緊盯那小巧漂亮的耳垂來轉移注意力,才撐過那陣疼痛。

這裏沒有條件重新封瓶口,白殊不舍得浪費好不容易制出來的酒精,将小瓶裏的都倒完,才滿意地扔開。等酒精揮發掉,他又拿起外傷藥細細抹上去,最後用布條将傷口裹好,再轉身收拾東西。

“現在怎麽辦?”白殊問,“要發信號嗎?”

謝煐搖頭道:“馬上天黑,現在發信號太危險,不知先找過來的會是哪一方人,不好應對。得尋個地方過一晚,明日再找合适躲藏之處發信號。”

這時,出去探路的小黑跑回來,對白殊說:“前面不遠處有個山洞,有猛獸的氣味,但裏面有柴火,和人休息過的痕跡。”

白殊揉揉它腦袋,一邊将小包裹綁在腰上,一邊道:“小黑說前面有安全的地方,我們往前走吧。”

謝煐看看這一人一寵,沒問他們之間是怎麽交流的,只撐着地面要起身,就被白殊托着手臂扶了一把。

“靠着我走,你傷腿盡量不要用力。”

謝煐将手抽回去:“一點小傷而已,走慢點就行……”

抽走的手被白殊用力握住手腕,強拉着繞過自己單薄的肩頭。

白殊擡眼瞥人:“不想跛着腿成婚就聽我的。”

他平日裏慣常是副溫和模樣,此時難得強硬,即使表情語氣都稱不上多沉,卻有種讓人自然而然想去聽從的氣勢。

白殊沒管怔愣的謝煐,撐起人就邁開步子:“小黑,帶路。”

謝煐大半邊身子靠在白殊肩上,仿佛半摟着他似地緩緩前進。也不知為何,只要想到他方才那句“不想跛着腿成婚”,謝煐就不由自主地小心着不讓傷腿用力。

感覺到自己心緒有些說不清的紛亂,謝煐努力将注意力從白殊身上移開,四下張望。

結果看着看着,他突然道:“我和十二郎來過這裏,就在昨日,在這打了只老虎。”

白殊見他一直聽話地沒逞強用傷腿,已經換回了好臉色,此時捧場地贊一句:“殿下威武。昨日那只老虎送到營地,可是引得不少人圍觀。”

謝煐總覺得這話哪裏別扭,想了想才發現,在兩人掉下來後,這還是白殊第一次叫自己“殿下”。

明明是早已聽慣的詞,明明先前白殊也一直這樣稱呼自己,可剛才聽他一點不客氣地“你”了好多句,再聽“殿下”反倒不順耳起來……

謝煐搖下頭,想将莫名的煩悶感甩開,續道:“我是想說,前面是那老虎栖身的洞穴,昨晚我和十二郎兩隊人就是在那裏過的夜。此處已經是獵苑邊緣,其餘隊伍應該不會過來。有老虎的氣味在,也不會有其他猛獸。”

白殊輕笑:“這樣一看,我們的運氣也沒壞到底。”

兩人就着天黑前的最後一絲光亮走進洞穴中。

洞穴昨晚才打掃過,相當幹淨,邊上堆着用剩的柴火,還挺多,燒一晚不成問題。

白殊扶着謝煐坐好,将柴火抱到他身前:“你會生火嗎?我不會這個。”

謝煐聽他這麽不客氣地指使,帶着微妙的心情默默生好火。

白殊出來時只惦記着會不會有人受傷,沒帶吃的喝的。謝煐帶有三塊幹面餅和一點肉幹,腰間挂有裝滿水的水囊,勉強夠兩人撐到明天。

鑒于剛被人算計了一把,白殊對謝煐身上的所有東西都保持更謹慎的态度,讓小黑全給檢測過一遍。

看他将水和面餅都先給黑貓嘗過,謝煐有些不可思議地問:“你讓你的貓試毒?你不是很寵它?”

白殊回道:“我的确很寵它,所以肉幹全是它的,我們吃烤面餅。”

他找合适的樹枝穿過兩塊面餅,架在火上烤了片刻,發現一直沒聽到回音,轉頭就見到謝煐蹙着眉在看小黑啃肉幹。

白殊笑道:“看來,殿下不僅不讨厭貓,應該還挺喜歡?”

謝煐收回目光,拿過白殊一邊手中的面餅自己烤。

就在白殊以為他不會回話,準備換個話題時,卻聽謝煐低聲說:“以前,我娘養過一只貓,也是玄貓。不過和你的嘯鐵不同,是只烏雲蓋雪。”

白殊靜靜聽着。

“我出生的時候,那只貓已經很老了,後來它在我四歲那年去世。我其實并沒有多深的印象,但我娘說,我小時候很喜歡和它玩,晚上還要抱着它一塊睡。它走之後,我娘難過了很長時間,直到再有了孩子,才高興起來。”

這話題有些沉重,謝煐說完,洞穴裏的氣氛似乎都凝滞了些。

白殊緩緩轉動着手中面餅,看看啃肉幹啃得香的小黑,又轉向似乎在專心致志烤面餅的謝煐。

“剛才,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輕聲道。

謝煐轉眼看向他。

白殊微笑着,稍稍眯起的眼中映出躍動的火焰,眸光卻溫柔似水。

“小黑受我夢中師父點化,很通人性,能和我進行一些交流。而且,師父讓它的性命與我相連。只要我沒事,它便不會死,能一直陪伴我。殿下就往下看吧,小黑會是大煜最長壽的貓。”

不知何時,黑貓啃完了肉幹,慢悠悠地走到兩人中間,先是在白殊身上蹭一下,接着又在謝煐身上蹭一下,還喵了一聲。

謝煐目光轉到它身上,伸手在它腦袋上輕輕摸了摸,回白殊一聲“嗯”。

洞穴裏再次沉默下來,氣氛卻奇異地有種溫馨感。

直到面餅烤好,白殊掰下近半塊遞給謝煐:“一塊你應該不夠吃吧?我吃不完那麽多,給你好了,別浪費。”

謝煐沒說什麽,接過來先吃起這半塊。

白殊慢慢啃着平常絕對不會吃的幹面餅,換了個話題:“這次把我們騙出來的都是東宮衛,會是被誰收買的?感覺并不像天子的行事風格。”

謝煐卻搖下頭,眼神漸漸變得淩厲:“我的東宮衛不會背主,那兩人必定是埋下多年的細作。”

白殊看過去一眼:“一下子動用兩個細作,幕後之人也是下了血本,一定要置我們于死地。”

謝煐沒接話。但他們都清楚,那種身世幹淨的細作極難篩查,這次的事很有可能查不出結果。

兩人就着同一個水囊送完面餅,白殊給謝煐換藥。這次他稍微溫柔了點,用布沾着酒精去擦傷口。

謝煐依然疼得雙拳緊握,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看向他脖子和耳垂,似乎這樣真能止點痛。

處理完腿上的傷,白殊又順便給謝煐處理其他地方的擦傷。幸好那都是些小傷口,有了前者的對比,這些地方的消毒都不算難以忍受。

消耗完第二瓶酒精,白殊給火堆多添了些柴,讓火燒得更旺些,對謝煐道:“我幫你把輕甲取了,戴着甲睡不舒服。”

一邊說,他的手就一邊伸過去。

謝煐卻擡手攔住:“不用。我守夜,你睡吧。”

白殊沒和不乖的太子殿下客氣,直接将他的手打到一邊:“有小黑在,哪裏輪得到你這個傷患守夜。你能有它耳朵靈?”

他一強硬起來,謝煐也攔不住他,只得任他給自己取下身上輕甲,被壓着在火堆邊躺下。

白殊随既解下外袍,蓋在謝煐身上。

謝煐看他穿着身中衣,目光都不知該往哪擺,只胡亂推拒:“你穿回去……”

白殊往他肩膀上一按:“別亂動,躺好。”

接着就在謝煐身邊躺下,整個人靠進他懷裏,扯扯外袍蓋好兩人。

“這樣暖和,快睡吧。”

謝煐有些僵,不敢再動彈。

他自記事以來,還從未和旁人如此親近過。謝煐以為今晚自己必是睡不着,在心中做好了睜眼到天亮的準備。

不過,等白殊那溫暖的氣息拂過耳側,均勻的呼吸聲傳進耳中,謝煐奇異地感覺到自己也跟着慢慢放松,不知不覺就沉入了夢鄉。

白殊睡到半夜,被一陣斷斷續續的低吟吵醒。一睜眼,就看到謝煐難受地皺着眉,臉色還異常地紅。

他趕緊坐起身,一邊伸手去探謝煐額頭,一邊在腦中呼叫小黑:“小黑,快給太子掃描下,他好像在發燒。是不是傷口感染了,不會破傷風吧?”

小黑很快就鎮定地回道:“三十八度。沒事,他體質好,扛得住,估計明早就會退燒。”

白殊這才放下心,猶豫片刻,還是開了最後一小瓶酒精,用布沾着給謝煐擦拭額頭、脖子和手心。

火光晃動下,白殊都沒注意到謝煐微微睜了眼。

舒适的清涼感持續傳來,謝煐在一片朦胧中看到眼前的人拉着自己的手,神情專注地用布巾細細擦拭。

那人低首垂眸,偶爾睫羽輕顫,面色祥和又寧靜。火光映在他臉側,為他原本瑩白如雪的肌膚鋪上一層薄紅,沖淡了以往那深刻的病弱感,仿佛九天上的仙人終于現出不為世人所見的真容。

白殊擦完謝煐一邊手心,想再換另一邊,卻發現他那只手不知何時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白殊沒硬掰,将布放到一旁,伸手去輕揉他皺起的眉頭,同時對小黑嘆道:“想想他也不容易,才二十,在我們那兒還是個半大孩子。”

小黑甩甩尾巴:“說得這麽老氣橫秋,你現在也就比他大三歲。”

白殊笑笑,看謝煐漸漸松開眉頭,氣息變得安穩而綿長,才小心地躺下,扯好外袍繼續睡覺。

“小黑,注意添柴,別讓火小了。”

小黑:“喵。”

作者有話要說:

“嘯鐵”是指全黑的貓,“烏雲蓋雪”是身上黑色,四爪和肚皮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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