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師徒

人界,溪雲山。

男子看着眼前虛掩着的院門,二話不說,抽出了腰間的彎刀,一腳将門踹開,在“嘭”的一聲巨響後,黑着臉邁進了小院。

他穿着一身湛藍色長袍,面容清秀,看着斯斯文文的樣子,卻因鼻梁處橫過的一條淺淺的傷疤,徒添了一絲格格不入的匪氣,右手握着一把月牙似的彎刀,滿臉的怒氣毫不掩飾,那恨不得砍死人的架勢令人不禁膽顫。

見小院內空無一人,他皺了皺眉,心裏不由納悶:這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師徒四人哪兒去了?

忽然,院牆後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他的目光掃向小院側門,秀氣的眉頭微蹙,冷哼了一聲,大步向側門走去。

踹開門,看清眼前的景象,他的眼角禁不住直抽抽。

“柏将軍,你怎麽來了?”

最先注意到動靜并看過來的,是一名約莫二十幾歲的青年,眉目英俊,帶着點異族血統而異常深邃的眼裏蓄着淺淡的笑意,五官棱角分明,還殘留着少年郎的痕跡,渾身上下寫滿了“平和溫潤”四個大字,卻硬生生讓柏舟感到了孤高冷傲與不近人情的矛盾感。

縱然心裏兜了再多的怒意,對上眼前這人,柏舟心裏深埋的敬意卻容不得他放肆,他忍住屈膝的沖動,斂去臉上的黑氣,平靜地點點頭,問道:“憐生,你師父呢?”

殷憐生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指了指不遠處的小山坡。

柏舟順着望過去,寒冬午後的陽光透過零星的枝葉,打在樹下熟睡之人的身上,零落微亮的點點光斑。

在偶爾吹過的凜冽寒風中,那人僅僅身着一襲薄薄的月色長袍,雙手枕在腦後,裸露出來的手腕處與修長的脖頸上裹滿了白色的繃帶,繃帶向袖口與衣領深處不斷蔓延,可以想見,怕是渾身上下都裹上了那麽幾層,也不知是為了禦寒,還是真受了一身的傷。

他披頭散發,一頭烏黑的長發随性地鋪灑在枯黃的草地上,微風拂過,撩起衣料翻飛,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消弭了,遠遠望去,好一派祥和平靜之象。

似乎聽到了腳踩草坪發出的細微聲響,那人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右手小指頭,卻沒有做出反應,呼吸依舊綿長。

柏舟低頭看着懶散閑适的某人,想起自己在仙都忙得焦頭爛額還被逼得下界,額角登時暴起了一根青筋,心裏頭那一腳踩死眼前人的沖動在持續叫嚣着,卻礙于身旁還跟着個殷憐生,愣是把這股子沖動給壓了回去。

“師父,柏将軍來了。”殷憐生半跪在那人的身側,柔聲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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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人沒有反應,殷憐生就又喚了一句:“師父......明日便是春節了......”

這話一出口,那人呼吸一頓,猛地一下翻身坐起,一把揭開蓋在眼睛上那用細繩穿過葉片制成的眼罩,露出一雙惺忪的睡眼,才是眨巴了兩下的功夫,那對桃花眼裏的恍惚就褪了個幹淨,轉而看向柏舟的眼眸瞬間就亮得仿若夜幕中最閃的星辰。

可星辰縱然再亮再閃,進了那人的眼,就只會讓柏舟頭皮發麻。

這人肚子裏又泛起什麽黑水了?

除去了葉片的遮掩,那人的樣貌展露無遺,劍眉飛揚,鼻梁英挺,右耳垂下方的那枚朱砂痣在午後的暖陽下紅得有些不可思議,就像是被人用極細的筆尖蘸了極盡殷紅的色彩輕輕點下的。

殷憐生還蹲在他身旁,被他這驀地坐起驚得一愣,沒能及時退開,那枚紅得灼人的朱砂痣恰好落在了他眼裏,頃刻間就烙在了他心尖子上。

哪怕與這人相處已過十餘載,這一身皮相本該早就習以為常,殷憐生的呼吸還是禁不住停滞了,視線凝固在他潔白的側頸上,殷憐生的喉結不動聲色地滾動了一下,他不自覺揪住了腳邊的草尖,随即撇開眼,把那不該有的心思抛開,清了清嗓子,道:“師父,先起來吧。”

“唐景虛,你到底什麽意思?”柏舟忍了又忍,終歸忍不住質問出聲。

借着殷憐生的力站起身後,唐景虛不甚在意地撚起落在衣袖的一根草葉,往嘴裏一叼,聽到這聲質問,呲牙笑道:“我哪有什麽意思?費心費力幫你捉了只小貓,你不謝我也就罷了,還怒氣沖沖地跑來質問我,還有點良心沒有?”

“幫我捉?”柏舟冷哼一聲,咬牙切齒道,“那我派人來,你死活不肯給又算什麽?”

聞言,唐景虛的嘴角咧得更開了:“我又沒說不給,只不過你派來的小将來得不是時候,而且實在野蠻,說話還不好聽,我這幾個徒兒的脾性你也知道,我能忍,他們可不能忍,都是誤會。”

說起唐景虛的三個徒弟,柏舟的眼角就抽得停不下來了,視線從唐景虛臉上掠過,粗粗掃了殷憐生一眼,飄到了不遠處的另外兩人身上。

那個一身紅衣、風情萬種的美豔“女”子,和那個陰沉着臉仿佛見光死地要将自己融入陰影之中的黑衣男子,便是唐景虛的二徒弟花傾塵與三徒弟應離。

此二人雖是冠着唐景虛愛徒的名號,實則師從天界多位神官,換句話說,他們那一身法術都是從天界諸神官那裏東拼西湊來的,即便如此,不置可否的是,唐景虛的便宜徒弟着實個個不簡單。

“既然是誤會,把貓妖交給我,我好回去交差。”柏舟看向應離懷中被撸得已經脫了一大塊毛,一臉生無可戀的黑貓,想着它這兩天怕是沒少被折騰,心裏忍不住有些同情起它來,落到這幾人手中,怎一個“慘”字了得。

唐景虛擡手摩挲着下巴,意有所指地說道:“柏舟啊,你看,這都要過年了,我們師徒幾個連年貨都還沒着落,你......”

柏舟翻了個大白眼:“沒錢。”

“欸!談錢多傷感情啊!”唐景虛板起臉,義正言辭道。

不論是八百年前的曾經,還是八百年後的現今,柏舟對自家這位将軍的性子摸得不能再準了,曾經他板起臉來威嚴霸氣得能震懾三軍,現今他板起臉來純粹就是徒有虛表假正經。

“有話直說。”柏舟沒精力跟他在這耗,左右這家夥就是想從自己身上挖東西,想着自己也沒啥寶貝能供他觊觎的,不如讓他挑明了說。

“不愧是我赤誠軍的副将,爽快!”唐景虛重重拍了下柏舟的後背,哈哈笑道。

畢竟是習武之人,出手力道着實不小,柏舟沒有防備,這一下拍得他險些跪倒,站穩後惡狠狠地瞪了這沒臉沒皮逮着機會就變着法兒往自己臉上貼金磚的人一眼。

被瞪了的唐景虛仍是一副沒事人兒的樣子,樂呵呵地說:“出門在外,路上總要耗費過多時間,把你那“畫地方圓”的陣法分享分享呗?”

還沒等柏舟點頭,唐景虛就已經招手把花傾塵和應離招了過來,柏舟暗自嘆了口氣,手上捏了個訣,伸指在地上畫了個陣,朝唐景虛擡了擡下巴:“滿意了吧?”

唐景虛确認三人都記下了,才點點頭:“多謝。”

柏舟擺擺手,說:“你現身的這幾年,從諸神官那兒快把仙術陣法搶了個遍,也算是你能耐了。不過,我還是想說一句,你的功德......”

話說到一半,被唐景虛猛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肚子,柏舟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擡頭瞪着唐景虛,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唐景虛你他娘的!”

柏舟好歹也是一介文士出身,雖然後來進了軍營,但多數時候還會端着那一身書卷氣,就比如右腰挂着彎刀,左腰也總會別着本書,可偏偏這唐景虛總能變着花樣把他的書卷氣攔腰斬斷,逼出他在軍營耳濡目染的粗話來。

唐景虛讪笑一聲,伸手要将他拉起,柏舟沒領這情,一把拍開他的手,氣哼哼地起身扭頭向貓妖走去,殷憐生卻伸手攔住了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師父還有話要說。”

柏舟看了他一眼,轉身面向踱步走來的唐景虛:“還想怎樣?”

唐景虛倒也沒拐彎抹角,直截了當道:“這幾日你挺忙的吧?不如讓點差事給我?”

柏舟眉心微蹙,餘光瞟了殷憐生一眼:“景虛,你又......”

暗自嘆了聲氣,柏舟噤聲,指尖在腰側刀柄上輕點了兩下,皺着眉思索了一陣,道:“約莫半個月前,郦水城一名頗有善名的縣官收到了一封聘書,上頭稱正月初三将會上門迎娶他的女兒。”

“怎麽?你是要我搶親去嗎?”唐景虛輕笑出聲。

“自然不是。”柏舟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開始,縣官沒有當真,可每過一日,官府大門上就會出現血淋淋的數字,眼睜睜看着那字寫到了‘拾’,縣官坐不住了,派人守了一夜,本想抓住這人,不想第二日,派出的人個個慘死,被剝皮拆骨拼成了大大的‘玖’擺在衙門前。衆人吓得不輕,意識到下聘的......是妖。縣官派人尋了道士,意欲捉妖,可那是個騙錢的假道士,愣是把自己害死了。他本想帶女兒跑走,可不論跑出多遠,一睜眼,總會回到家中,眼看就要到婚期了,他就拜到我殿裏來了。你怎麽看?”

聽完柏舟的闡述,唐景虛沒有回話,而是看向一旁的殷憐生,把柏舟丢來的話頭抛給了他:“憐生,你怎麽看?”

殷憐生沉吟片刻,道:“這貓妖柏将軍怕是暫時要不回去了。”

正月初二,師徒四人一腳踏入“畫地方圓”,一晃神的功夫,齊刷刷在另一個地方現了身。

看着眼前淡粉色的床幔和整齊地擺着胭脂水粉的梳妝臺,四人才剛意識到這十有八九會是間女子閨房,就聽得身後傳來“嘩嘩”水聲伴随着一聲尖叫,那叫聲威力十足,竟震碎了梳妝臺上的一支陶瓷小瓶。

唐景虛巍然不動,伸手攔住欲轉身的三個徒弟,壓低聲音道:“一轉身,可就得留下當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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