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代嫁
郦水城的縣官池耀是個很有福相的白胖子,一雙小眼睛擠在肉臉上彎得像是天邊的月牙兒,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一眼看着就給人留下好感,為人和善,在郦水城的風評頗佳,故柏舟才會接下他的祈願,打算救下他這唯一的女兒。
令師徒四人受寵若驚的是,縣官聽到尖叫聲進門捉賊人時,不僅一個下人沒帶,還恭恭敬敬地将四人請到了正廳,看座奉茶上點心一氣呵成,把誤闖閨房打了一肚子腹稿準備求原諒的四人整得一愣一愣的。
在池耀吩咐下人的間隙,唐景虛四下打量了一番,發現這府內未免顯得過分雜亂了些,桌上殘留着不知是什麽時候留下的油漬,早已凝固,門邊倒了一只掃帚竟也無人扶起,更別說院子裏四下散落的枯枝敗葉了。
不過想來也是,府裏從老爺到丫鬟,個個連話都不敢多說,無一不是面容憔悴,一副戰戰兢兢的畏縮樣,就好像生怕做了什麽不該做的就會被剝皮拆骨似的,都在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想必那妖孽的殘暴作為與倒計時上門所帶來的恐慌快把他們逼瘋了。
“閣下可是自那溪雲山上來?”回過身來,池耀的目光在四人之間逡巡了一陣,最後落在了唐景虛的臉上。
沒想到池耀一下就猜到了四人的來歷,唐景虛有些意外,心裏納悶不已,面上不露聲色,擺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假象,意味深長道:“我等在溪雲山清修數載,避世隐居,不知池縣令怎能一眼認出?”
字裏行間說得好像他們四人名氣響當當,想遠離紛争過清靜日子卻被人四處揚名似的。
坐在唐景虛身旁端起茶剛送到嘴邊的殷憐生一聽這話,借着茶杯的遮掩,嘴角微微揚起。
聞言,池耀那眯成縫兒的眼睛一下睜開了,小眼睛裏期盼的亮光刺得唐景虛莫名有些心虛,他連忙吩咐婢女讓女兒池俪兒出來,拉着女兒二話不說就“噗通”一聲跪在了唐景虛跟前,“咚咚咚”的三個響頭磕得唐景虛忙不疊直呼“受不起”。
“昨夜,有幸得蘅貞殿柏将軍入夢,柏将軍言說今日會有貴人登門解決禍事,夢醒後小官左等右盼,可算把諸位盼來了!”池耀仍和池俪兒跪在地上,雙雙聲淚俱下,“求大仙救救小女!”
原來是柏舟事先知會過了,怪不得池耀沒派人捉拿入室歹人,還如此好生款待。
唐景虛費了一番口舌,又是答應又是保證的,好不容易讓父女倆從地上站起來,才看了池俪兒一眼,眼角就禁不住抽抽了好幾下。
來之前,他們就此事探讨了一番,按照師徒四人的猜測,這池俪兒能被妖怪看上,就算不是傾國傾城貌美如花,也該是氣質過人秀外慧中,可如今眼見為實,狠狠地給了四人每人一記大耳刮子,簡直是提神醒腦、醍醐灌頂。
該怎麽說呢,這池俪兒的長相實在有些......過于......出乎意料。
池俪兒向四人身體力行地诠釋了“獐頭鼠目”這四個大字,她骨架偏大,雖然看着不胖,卻顯得高大健壯,身形和唐景虛有得一拼,襯得短脖子上的腦袋又尖又小,收不進嘴裏的兩顆大門牙潔白勻整地抵着下唇,一對圓溜溜的小眼睛比她父親池耀的眯眯眼靈動了好幾分。
雖說看着“獐頭鼠目”,言行之間卻盡顯大家閨秀之範,倒也不會讓人覺得寒賤狡猾,也不至于心生厭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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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傾塵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地湊到了唐景虛耳邊,悄咪咪地說:“這妖怪怕不是眼瞎咯!”
言畢,他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還不忘朝池俪兒淡笑着微微颔首,絲毫沒有表露出剛說了人家壞話的跡象。
唐景虛和花傾塵有個約定,在溪雲山不做任何約束,随他怎麽開心怎麽來,但出門在外,非意外情況,他就絕不能化女相。
其實唐景虛本來是不計較這些的,可誰讓當初小姑娘樣的花傾塵挂在他身上撒嬌被某神官看到了,不消兩日,他那門檻就險些被人踏成碎渣,一腳接着一腳,別提有多憤懑了。
不管怎麽說,他們幾個清一色的男人,花傾塵化女相跟在他們中間晃蕩影響終歸不好,為了保下自己那就剩了沒幾兩的名聲,唐景虛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逼得花傾塵咬牙應下了這個約定。
男相示人的花傾塵自然也非等閑面貌,池俪兒因他這傾城一笑羞紅了臉,絞着手裏的帕子,兩顆門牙在唇上留下深深的印記,就差把臉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池耀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諸仙人儀表不凡,小女失禮了。”
說着,池耀看向應離,見他自坐下就一頭紮進了點心盤,連眼都沒擡過一下,默不作聲地一口接着一口往嘴裏塞,愣了一瞬,向跟在他身後服侍的小丫鬟點點頭。
小丫鬟會意,急急跑出去,氣喘籲籲地又端了好幾盤送到他眼皮子底下,生怕怠慢了貴客。
唐景虛掃了只為滿足饞欲的三徒弟一眼,轉而對上了殷憐生的眼睛,一如既往如沐春風,兩人相視一笑,齊齊看向池耀。
殷憐生開口嗓音溫潤,像是一股暖流,予人以無限心安:“明日便是正月初三,不知池縣令的嫁妝備得如何了?”
饒是暖如和煦春風的話音,這話說得還是讓池耀的臉立時皺成了大肉包,他一連嘆了三聲氣,苦悶不已:“哪兒有準備嫁妝啊?若是真避不過去,小官就和俪兒一塊自缢,也總好過讓她被那妖怪折辱。”
“你若是真帶着令千金自缢了,不僅随了那妖的願,還讓它得了便宜。”唐景虛起身走到池耀跟前,“避不避得過去,就看明晚了,所以這嫁妝,還是得請池縣令備齊了。”
“仙人的意思是......”池耀不忍地扭頭看了眼身旁的女兒,再次看向唐景虛時,眼角通紅,連帶着聲音都哽咽了,“讓小女出嫁,誘出那妖怪?”
“爹......”池俪兒一聽這話,忍不住抽搭出聲,卻咬緊牙關,硬是沒有蹦出一個“不”字,想必她心裏也明白誘出妖怪斬殺是眼下唯一的辦法了。
唐景虛搖了搖頭:“不,不是誘,是騙。”
“師父,你......”殷憐生看穿唐景虛的意圖,皺着眉欲言又止。
“騙?”池耀不解地看着兩人,“此言何意?”
“這妖怪至今未曾現過身,怕是心思缜密,有所顧忌,十有八九不會親自登門,我打算替令千金出嫁,騙過接親的隊伍,上門捉妖。”
“這......這......可行得通?”說着,池耀話音一轉,嚴肅起來,“進了那妖窩,仙人必然兇多吉少!萬不可用性命打賭!不成,這樣太冒險了!”
唐景虛擺擺手:“池縣令大可放心,我等乃柏将軍欽點之人,并非那些個虛假道士,捉妖的本領還是有的,你盡管備好嫁妝便是。”
聽了這話,池耀還有些猶豫,眼前幾人雖然看着完全沒有先前那些信誓旦旦說必能斬殺妖孽的假道士的仙風道骨,可畢竟是柏将軍欽點之人,他一狠心,道:“那好,小官這就籌備嫁妝去!”
“且慢,一套嫁衣,兩盆米和一盤糕點足矣。”唐景虛伸手攔住急吼吼地像團肉球往門外滾的池耀。
池耀愣了一瞬,沒多問,連連點頭,招來管家吩咐下去。
不多時,管家回來了,身後跟着兩名婢女,一人手上捧着銀制鳳冠,一人手上捧着一套做工異常精巧的大紅色嫁衣。
“現在去訂制能讓仙人穿得上的嫁衣怕是來不及了,這是拙荊在世時親手為小女縫制的,應該能合仙人的身。”池耀解釋道。
一見着這兩樣東西,在一旁百無聊賴啃瓜子的花傾塵就騰地一下蹿了過來,餓狼撲食般躍躍欲試的樣子看得唐景虛有些頭疼。
“師父,我......”
未等花傾塵把話說完,殷憐生就打斷了他:“你不行,師父,我去。”
“為什麽?”花傾塵抱着嫁衣,委屈巴巴地看着唐景虛,“師父,我是最合适的人選,你懂的。”
本以為唐景虛會附議自己的話,花傾塵都已經抓起鳳冠往頭上套了,不曾想唐景虛一把奪過他手裏的嫁衣和鳳冠,拿在手裏抖了抖,似是上頭沾了什麽不該沾的東西,看得花傾塵滿臉錯愕。
我不是師父最喜歡的花兒了麽?師父何時如此嫌惡我了?
把嫁衣和鳳冠放回丫頭捧着的木盤子上,唐景虛輕嘆了口氣:“花兒啊,你......不合适。”
“我怎麽就不合适了?”花傾塵忿忿地鼓起了腮幫子,一雙柳葉眼裏溢滿了幽怨。
“就是吧......咳咳......那個......”唐景虛嗫喏了好半天,不知道如何開口才能不傷到花傾塵的心。
一道低沉的嗓音不輕不重地飄了過來:“你身上狐騷味太重,那孽畜鼻子靈,一下就穿幫了。”
話音剛落,衆人同時一怔,視線齊齊轉向吃飽喝足端坐在椅子上的應離。
花傾塵登時就炸毛了,幾大步走過去,把手指壓得“咔咔”直響,龇着牙,皮笑肉不笑道:“你再說一遍。”
戳過了花傾塵的心窩子,應離相當識相地閉了嘴,擡着臉和花傾塵對視,面色無波,眼中也不夾雜任何情緒。
花傾塵最受不住他這淡漠的神色,就像是被全世界抛棄了的小可憐蟲,拳頭終歸還是沒落下去,只是憤恨地瞪了他一眼,轉向唐景虛的眼神更加幽怨了,但想着事實如此,再怎麽心癢難耐也只得作罷。
“縱然師父劍術精湛,對上妖怪也終歸不敵,還是我......”殷憐生試圖勸說。
意料之中的,唐景虛拒絕了:“你和池小姐身形相差太過明顯,嫁衣都穿不上。到時你們就跟在迎親隊伍後頭,摸到它的老巢,一鍋端了便是,我能保證安然無恙。”
殷憐生定定地看着他含笑的眉眼,沉默着點了點頭。
正月初三,夜。
池俪兒的閨房房門大開,門口擺着兩大盆白米和一大盤糕點,唐景虛鳳冠霞帔端坐在床沿,午夜時分,一陣詭異的陰風自門外吹來,吹得紅蓋頭和嫁衣衣擺微微飄起。
似有若無的迎親樂曲似在遠方又似在耳畔,在靜谧的夜晚顯得尤其詭秘。
唐景虛端着一副安然若素之相,微微擡眼,借着透過輕薄紅蓋頭的微弱亮光,半眯着眼注視着門的方向,待到門口響起悉悉簌簌的聲響,他勾起一側唇角。
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好想日更!可是我的理智和嗷嗷待哺的存稿箱在阻止我,腫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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