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會妖

才剛踏進花轎,就聽得“唰啦”一聲響,周遭的亮光瞬間被黑暗取代,鼻尖萦繞着似有若無的楠木香,唐景虛嘗試性地伸手往四周探了探,手臂根本無從伸展,手掌所觸到的皆是打磨光滑的木板,心下有了考量,他凝神輕輕嗅了嗅。

沒有死人的氣味,應該是為池俪兒量身定制的一副新棺材,可見這新郎官倒還挺上心的。

在這僅容得一人直立站着的“花轎”內轉了個身,唐景虛好整以暇地靜靜等待着。

不消片刻,棺材被放倒擡起,同時迎親的樂曲歡天喜地地再次響了起來,擡棺材的不知是什麽,走起路來一點颠簸都沒有,讓唐景虛隐約有種棺材在飄的感覺,他平躺在棺材裏,昨夜未眠的困頓一時席卷而來,便甚是心寬地兩眼一閉,就這麽睡了過去……

眼看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漸行漸遠,趴伏在池俪兒閨房屋頂上斂去氣息的三人輕輕躍下,齊齊望向門口擺着的三個大盆。

盆內的大米和糕點早已被洗劫一空,在争奪之際不免起了争執,大米零零散散地灑了一地,上頭甚至沾染了不少新鮮的血液。

“啧啧,同類相殘,吃相真難看。”花傾塵伸手在鼻尖扇了扇,奈何扇不去迎親隊伍留下的那混雜臭味,只得捏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道。

應離倒是一點兒沒被影響,不知從哪兒掏了顆紅彤彤的大蘋果,在一旁“咔嚓咔嚓”的,正啃得相當起勁兒,聽到花傾塵的話頓了頓,但也就頓了那麽一頓,瞥了他一眼,就按着先前的節奏接着啃了。

殷憐生皺着眉放下抵在太陽穴的兩指,轉向兩人,說道:“無法接通師父的靈識。”

“睡着了。”花傾塵和應離想也沒想地異口同聲道。

殷憐生無奈地嘆了口氣,那人總是這樣,關鍵時刻也從來都不會有點危機意識,真不知道那麽多年他是怎麽做到只身在外闖蕩還能次次全身而退的。

見殷憐生仍在原地站着,花傾塵适時出聲:“再不追,可就沒影啦。”

聞言,殷憐生目光一凜,擡眼看向迎親隊伍消失的方向,淡淡地說道:“丢不了。”

唐景虛在棺材落地的“咔嗒”聲中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又扭了扭脖子,小憩了這麽一會兒,頓覺精神了不少。

從下聘到迎親,這婚禮也該要做全套,新郎官沒來接親,接下來總要來接轎了。

果不其然,棺材板傳來兩聲不輕不重的“咚咚”聲,唐景虛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又擡手摸了摸,确定大紅蓋頭把自己的臉都遮住了,才伸出腳尖輕輕踢了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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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喧鬧聲漸漸平息,緊接着在“唰啦”聲中,唐景虛借着重獲的亮光透過紅蓋頭依稀辨認出眼前站着一個人影,比他略矮一些,這葫蘆形的身材倒也不算獵奇,只是......下身是不是臃腫得有些過分了?

“娘子,請出轎。”

這聲音聽着尖銳刺耳,話語間的恭敬與藏不住的激動讓唐景虛禁不住生出這麽個念頭:這妖莫不是真心實意要娶池俪兒?

唐景虛低頭看向那伸到自己身前的手,嗯,化形化得還不錯,五指分明。

他擡手剛要覆上去,隐約瞥見對方因緊張激動靠近了一步,不小心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那圓鼓鼓而又毛茸茸的灰褐色肚皮與不安地一下下拍打着地面的腳爪,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暗自收回前話。

化形就化上半身,這是我見過最差的妖了......

見唐景虛擡手擡到一半就沒了動靜,對方急速拍打着地面的腳爪慢慢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說道:“娘子?”

唐景虛回過神來,放下手揪住了嫁衣的袖子,強裝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害羞樣。

那妖愣了一瞬,深吸了一口氣,似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氣,毅然決然地一把握住了唐景虛的手,鄭重而認真地許諾道:“娘子大可放心,為夫萬不會負你。”

唐景虛被強拉着往前走去,還不忘在心底發出一聲感慨:好一個情深意重的郎君!可惜了,人妖殊途,既是一廂情願,又犯下滔天大罪,注定不得圓滿。

那妖牽着唐景虛走到桌前站定,唐景虛注意到桌旁似乎坐着誰,而桌案上隐約可見供着一座雕像,他猜測十有八九是這妖的爹或媽和祖宗之類的。

“一拜天地~”

唐景虛猶豫了一瞬,跟着那妖一起轉過身子彎了個腰。

“二拜高堂~”

轉回身子,再次面向桌案,唐景虛卻無論如何也沒法說服自己屈這個尊。

開什麽玩笑,他堂堂一介神官,怎能向一只小妖的祖宗彎腰,不成不成,這要是被仙僚知道了,回頭準要說他為了點功德賣尊嚴了,雖說也不是沒賣過,可他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那會兒多多少少有點身不由己,這回決不能作踐自己了!

那妖兀自躬下身子,發現一直異常配合的小嬌妻這回居然就這麽直挺挺地杵在那兒,心下納悶,問道:“娘子這是怎麽了?”

唐景虛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聽得頭頂傳來一陣劇烈的響動,同時有不少石屑掉落,周遭霎時暴起一陣騷動,被“吱吱吱”持續不斷的尖銳叫聲震得腦瓜子生疼,想着該是自家三徒弟順着找上門來了,唐景虛一把扯下紅蓋頭,打算來個裏應外合。

紅蓋頭滑落的瞬間,看着眼前四處逃竄的幾十只成人般大小的巨型老鼠,一向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唐景虛傻眼了……

“說真的,憐生,你覺得師父能被塞進這麽個......小洞裏嗎?”花傾塵看了眼在人家墳頭上狠狠跺腳的殷憐生,視線轉到墓碑旁的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見裏頭尚無動靜,便又說道,“而且,不是我說,這下頭埋着的人也算是無辜的,你這麽打擾人家,實在有損陰德啊。”

殷憐生從墳包上跳下來,指了指墓碑,道:“人還沒死,這就是座空墳。”

花傾塵這才注意到墓碑上赫然寫着“吾妻池俪兒”幾個大字,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感情這座墳是那孽畜給池俪兒準備的,如此想來,它也算是心思缜密了,不僅造了棺材挖了坑,就連墓碑祭品都給拾掇妥當了,也不知道這池俪兒究竟是造了哪門子的孽,竟能被惦記到這份兒上。

“所以,确定就是這野墳地裏的鼠妖在為非作歹了?”見殷憐生點頭,花傾塵打了個響指,“咻”地一聲,托起一個掌心焰,蹲下身揪了一小團幹草,呲牙笑道,“那就只能用煙把它熏出來了。”

應離涼涼地插了一句:“你說是師父先受不住還是鼠妖先受不住?”

花傾塵的笑容頓時凝固,他緩緩将掌心焰湊到了自己臉下,火光下他俏麗的臉龐顯出一絲詭秘,他幽幽地說道:“憐生都這麽大動靜了,它還是沒出來,那你說該怎麽辦?”

應離沒吭聲,自顧自地将背上的黑色紙傘抽下來,“嘩啦”一下打開,撐在頭頂,擋住了月光,轉動傘柄一手接住掉出來的黑貓,蹲下身将自己完全藏進了黑暗,俨然一副你看不見我的架勢。

對應離動不動裝死早就見怪不怪了,花傾塵照例“呿”了一聲,轉向站在一旁直勾勾看着鼠洞的殷憐生,捏着嗓子陰陽怪氣地說道:“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捉走拜堂啦!再不救,俺們就要多個鼠師公啦!”

這話一出口,殷憐生渾身一震,眼裏閃過一絲狠戾,微眯着眼看着花傾塵,左手慢慢擡起,掌心朝向那空墳,花傾塵的一句“且慢”都來不及說出口,就見那墳頃刻間被“轟”的一聲炸起。

眼見沙土紛紛揚揚四濺開來,感覺自己莫名其妙惹怒了自家大師兄的花傾塵暗自咽了口唾沫,猶豫着說道:“師兄,你這麽炸,考慮過師父他老人家的感受嗎?”

殷憐生才反應過來似的猛地一僵,連忙轉身朝墳墓跑去。

見狀,花傾塵翻了個天大的白眼,跟了過去。

這頭唐景虛一把掀了紅蓋頭,正在慌不擇路的鼠群中淩亂着,倏爾瞧見那裝着自己被擡進來的棺材旁垂頭站着四只游魂,皆是身穿衙役差服的壯年男子,心下了然,再回頭一看,發現桌旁坐着一位身穿華衣的中年婦人,看着像是哪戶達官貴人家逝世的夫人,從那和池俪兒同款的“獐頭鼠目”來判斷,這夫人絕對就是那池俪兒早已過世的娘親了。

唐景虛剛注意到這幾只游魂皆是一副神游天外、丢了心智的模樣,就聽得身側的鼠妖發出刺耳的“吱吱”尖叫:“我娘子俪兒呢?!”

這聲音刺得唐景虛耳膜生疼,他揉了揉耳朵咧嘴看向鼠妖,在感慨它居然好意思給自己化了個白面書生皮相的同時,輕抖衣袖,一支翠綠色的竹笛從紅嫁衣的袖口滑出。

他舉起竹笛抵在鼠妖的眉心,搖搖頭,嘆息道:“既已苦心孤詣修煉三百年,再忍個兩百年,經歷一道天劫,下一世便可為人,何必走此歪路?”

“這粗制濫造的竹笛......”鼠妖的視線從竹笛移到唐景虛的臉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是......唐景虛?”

雖說自知自個兒的名聲早已火爆三界,可聽到“粗制濫造的竹笛”竟成了自己的标志物,唐景虛還是忍不住牙疼得厲害,他好歹是位将軍,這些妖啊鬼啊的,怎就記不得他那把驚天地泣鬼神的赤誠劍呢?

作者有話要說:  唐景虛的名字取自柳永的《雨霖鈴》: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柏舟:取自《詩經》。

這次取名大多考慮了人物性格和經歷等,當然有些就是随口捏的名

(9 ̄^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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