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安臨

早在于皇城街道受到如風請求回皇宮的那刻起,唐景虛就注意到應離的不對勁兒了,當時他拉住唐景虛的手,平日裏沉寂的眼眸翻湧着毫不掩飾的狠戾與深深的恨意,那是應離對宣太後幾乎刻到骨子裏的恨,唐景虛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他并沒有阻止應離。

可當他們踏入昭和宮後,應離的表現明顯更加反常了,他駐足呆望着池塘時,唐景虛隐約從他的背影裏看到了不忍、沉痛,甚至還有幾分懷念。

而此刻真的站到了宣太後面前,目睹她如此慘狀,應離不僅沒有表現出暢快之意,反倒面色蒼白,死咬着下唇,渾身抑制不住地輕顫着。

他至始至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唐景虛卻已經能察覺到一股強烈的恐懼感将他緊緊包裹,他這副樣子與唐景虛十三年前看到的那個被宣太後處罰後,滿是傷痕地倒在雪地裏顫抖的孩子相重疊,登時揪起了唐景虛的心。

唐景虛深知宣太後積年累月對應離造成的身心傷害一輩子都不可能抹滅,當初剛将他帶回溪雲山時,本以為他會自我封閉,徹底将自己困在漆黑冰涼的海底。

可相處一段時間後,唐景虛卻發覺他只是不愛說話罷了,他沉默,卻不似在宮中時隔開一切,不論他們說什麽,只要提到他,他幾乎都會有回應,盡管絕大多數時候只是一個眼神。

有的時候,唐景虛甚至會從他身上看到應烜的影子,更确切的說,是應烜身上沉澱下來的那種帝王之氣,不得不說,這與唐景虛當初在皇宮裏對他産生的印象有明顯的出入。

訝異之餘,唐景虛花了幾日暗中觀察,卻并未察覺異樣,想來是脫離了宮牆與宣太後的禁锢,擺脫了“天煞孤星”的污名,應離才敢把真正的自己展現出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應離走出了那束縛、折磨了他數載的陰影的良好表現。

唐景虛在松了口氣的同時心底隐約生出了異樣感,總覺得他不像他,但這麽十年相處下來,唐景虛斷言,他就是他。

然而,事實證明,十年歲月如流水,刷洗了傷痕,抹平了傷疤,卻終究沒能沖走宣太後深埋在應離心底的黑暗種子,便是她落到此番境地,再也不可能對應離施加一絲一毫的傷害,那種子也在頃刻間發了芽,無聲無息地用最快速度生長,恐懼的枝丫從內部紮入他身體內的每一寸土地,窒息般的疼痛幾欲将他擊潰……

聽到殷憐生的話,應離一頓,怔怔地看向兩人,眼中帶着來不及掩去的慌亂。

“小三,”唐景虛皺眉,大步走到他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正色道,“她傷害不了你了,不論是現在還是以後。你若不願待在此處,師父帶你回溪雲山,這破事兒師父也不管了。”

“阿離……”一眼看出應離的異樣,應烜面色複雜地走近一步,卻提不起再往前一步的勇氣了,就像當初一樣,明明是真心疼愛這個小自己十幾歲的同母弟弟,可礙于宣太後的威懾,礙于外人的指手畫腳,同時也擔憂“天煞孤星”引來災禍,他始終沒勇氣将應離護在羽翼之下。

他承認,他懦弱。

好不容易,他終于熬到了登基前幾日,按耐住心中的萬分欣喜,打算正大光明地把一切最好的東西賜給應離,結果欲海翻騰,應離成了他的擋箭牌,成了他順利登基的墊腳石,想必應離是恨他的,恨他的無能,恨他的不作為,事實便是如此,無力辯駁,那他又有何顏面去面對應離呢?

思及此處,應烜痛心疾首,兩腿像是灌了千斤鉛,再不能向應離邁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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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能走!”應離擡起頭,神色鎮定了不少,聲音還帶着一絲顫抖,“師父,救她!”

唐景虛懷疑自己聽錯了,滿臉錯愕,猶豫着說道:“救?救誰?宣太後?”

應離抿唇,搖搖頭。

“他說的是那只鬼。”殷憐生的目光向緊閉的窗子掃去,那窗子正對着池塘,上頭貼滿了黃符,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沒有留下一點兒縫隙,他走過去,撕下一張看了看,随手丢進了火盆,掃了應烜一眼,轉而看着唐景虛肯定地說道,“應離要救的是那厲鬼。”

應離鄭重地點點頭:“救她。”

唐景虛:“她是誰?”

“臨娘。”應離輕聲說道。

“臨娘?”唐景虛皺眉,這稱呼似乎在哪兒聽過。

突然,宣太後抱住腦袋發出厲聲尖叫:“安臨!安臨!虞安臨!來啊,你來弄死我啊!不!不!不!你走開!你走開!應離來了,他來了,你找他去,找他去!離我遠點!啊啊啊啊……”

“娘娘,娘娘莫怕,子時已過,她不會來了,不會來了……”

紅袖輕輕拍着宣太後的背,試圖安撫她,奈何宣太後已然陷入了極度的恐慌,根本聽不進她的話,紅袖的安撫完全沒了先前的效果,眼見宣太後越叫越凄厲,最後甚至扯着嗓子嘶吼起來,紅袖無奈,擡手在她脖頸後紮下一枚銀針,宣太後瞬間昏睡,這才消停了。

終于安靜了,唐景虛凝神細思,這才想起這位虞安臨是誰,腦海裏浮現雪地中撐着墨色紙傘牽着應離遠去的那抹倩影,雖然只和她有過幾面之緣,但唐景虛還是深刻記得,那是個矜持高貴而又溫婉的女子。

當年在應國皇宮跟着還是太子的應烜混的時候,耳力極佳的唐景虛沒少聽到那些個太監宮女躲在角落裏嚼舌根,無非就是宮裏的娘娘、皇子公主們如何如何,其中最常出現的便是“虞安臨”這個名字。

由着聽得多了,唐景虛也就大概能把虞安臨的遭遇拼湊出來了。

那虞安臨本是前朝五公主,是前朝太子虞子修的胞妹,虞國滅亡,她雖是皇室身份卻沒有被誅殺,而是作為罪俘被送入掖庭宮成為罪奴。

當然,這個虞安臨并不簡單,倒不是說她心機重,而是她和上任應皇應延之間某種道不盡言不明卻幾乎衆所周知的糾葛。

傳言,虞安臨還是公主的時候,某日随前朝皇後到山上的寺廟中為虞國祈福,夜宿寺中被歹人擄去,幸得一武士恰巧途徑山林,當即将其救下,并安然無恙地護送回寺中,而這位武士自然就是年輕時的應延,兩人因此相識,應延更是心生愛意。

當時的應延尚未有起義謀反之心,也只當虞安臨是皇城某戶富貴人家的女兒。

後來,應延被推舉為起義軍頭領,苦尋虞安臨不得,迫于無奈娶妻納妾,她成了記憶中揮不去的白月光。

起義軍兵臨城下,昏庸的虞王畏死,欲降,太子虞子修不甘,接過王位。

他骁勇善戰,幾場戰役結束,打得應延率領的起義軍節節敗退,眼看勝利在望,虞子修卻一夜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戰局頃刻扭轉,應延率兵攻進皇宮。

當看到虞安臨被押着帶到他面前時,他才驚覺自己竟成了心愛之人的滅國仇人,他完全不敢對上虞安臨的眼睛,只覺得臉火辣辣地疼痛。他終究狠不下心,便頂着非議,殺了她的驸馬,将她送進了掖庭宮。

在應延明面上的刻意維護下,虞安臨雖是罪奴身份,在宮中地位卻絲毫不比那些妃嫔低。

可畢竟兩人之間橫亘着國恨家仇,虞安臨沒有再見過應延,應延也只是暗中給予他能給的補償,不論大臣如何說道,都一心一意護着她。

不知為何,虞安臨竟會與應烜應離兩兄弟扯上關系,唐景虛倒是因好奇問過應烜,他只道是虞安臨于他們而言,是旭日暖陽,給了他們真正的溫暖,她的恨,從未表現出來過,那麽,既然應延已逝,這樣一個女子,又怎會化作殘忍索命的厲鬼呢?

唐景虛直覺事情越來越複雜了,他擡手摁了摁抽痛的太陽穴,道:“虞安臨她……怎麽死的?”

沉吟片刻,應烜沉聲答道:“父皇出殡當日,自缢。”

“哦?殉情?你信了?親眼看到了?”唐景虛毫不客氣地冷笑,他從沒想過,應延會蠢到這種地步,他曾看到過虞安臨遠眺應延背影的眼神,交織的全是深切的恨意,她會獨自一人在宮中茍活,絕不可能會是因為對應延愛得深沉,她那麽高貴,她如此心傲,所以,唐景虛更願意相信,她為恨而活,她要看着應延死,再痛痛快快活下去。

聽着唐景虛的質問,應烜面色一僵,随即臉上血色褪盡,猛地看向紅袖,顫抖着問道:“她騙我?”

見紅袖低頭不語,似是默認,應烜雙眼赤紅,厲聲喝道:“她騙我!”

“陛下,娘娘她……”

“怎麽,你想說她是有苦衷的嗎?”應烜怒極,一腳踹翻了桌子,指着床榻上的人,克制不住地吼道,“臨娘素來溫和,她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做!她為什麽?她憑什麽!”

吼完,他深吸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盯着紅袖,低聲問道:“紅袖,你在母後身邊這麽多年,朕知你內心良善,一心為主,那為何眼睜睜看着她如此殘忍,肆意妄為?”

紅袖緩緩跪下,趴伏在地,盡管看不到她的表情,唐景虛仍能感受到她的不卑不亢,她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冷靜,不論是唐景虛的鬧劇,還是宣太後的癫狂,甚至是應烜的降罪,她都無動于衷,只是輕聲說道:“陛下,奴婢自小跟在娘娘身邊,娘娘便是奴婢的天,娘娘要做什麽,在奴婢眼中都是對的,至于是非如何,奴婢不敢妄言……”

“紅袖,她在哪兒?”唐景虛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應烜:“你的意思是,她……她……”

“她的屍骨必然尚在這宮牆之內。不然,也不會趕不走。”

聞言,紅袖慢慢擡起臉,定定地望着應烜,執着地說道:“陛下,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早朝了,您快去歇會兒吧。”

“你們把她的屍骨抛在哪兒了?”應烜咬牙。

“等下了朝,奴婢便帶您過去。”說着,紅袖又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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