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失态

子時将近,唐景虛帶着殷憐生與應離跟在應烜身後來到了宣太後的昭和宮,出乎意料的,到了這個時辰,寝宮內竟依然燈火通明,屋檐下、草叢邊、甚至是池塘壁上,都挂滿了無數的燈籠,幽幽火光照亮了宮殿的每一處角落。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昭和宮內每隔幾步遠的距離就站着一名帶刀侍衛,刀柄上還貼着黃符,宮院左側盤腿坐着十名閉眼誦經的和尚,右側卻又站着十名擺陣做法的道士,每一個人臉上都帶着故作鎮定的惶恐之色,聽到點風吹草動都一驚一乍的,根本就無心眼前事。

此景看着未免過于怪異,卻也印證了唐景虛心中所想,宣太後絕對是沾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這麽大的陣仗都沒能擺脫,可見那東西絕對不簡單。

待宮女入內通報後,一名面帶倦容的紅衣女官疾步走了出來,看到應離,她面上一愣,但很快便掩去訝然,向應烜行禮道:“陛下,夜深了,娘娘讓您快回去,早些歇息,明兒還要上朝呢。”

從邁入昭和宮大門那刻起,應烜的臉色就沒好過,他眉頭緊蹙,擺擺手:“紅袖,你去告訴她,阿離回來了。”

聞言,紅袖迅速掃了應離一眼,欠身道:“是。”

不多時,紅袖回來了,向應烜說道:“陛下,娘娘說,離殿下進去便可,請您回去歇着吧。”

“滾開!”應烜怒吼出聲,宮內衆人即刻跪了一地,他冷哼一聲,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紅袖,大步向前走去。

于此同時,子夜的鐘聲敲響,一股極淡的蘭草香伴着渾厚的鐘聲似有若無地飄進唐景虛的鼻子裏,他腳步一頓,回首四望,眼過之處,宮人皆是一副喪膽游魂相,看着個個恨不得奪門而出,卻礙于侍衛手握長刀,只能瑟縮在角落裏發抖。

“憐生,你聞到了麽?”忽而風起,香味似是被吹散,唐景虛凝神反而聞到了潮濕的異味。

殷憐生略點點頭,眼珠朝池塘的方向轉動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嗯,像是苔藓夾雜着……腐屍的臭味。”

唐景虛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往池塘瞟了眼,擡腳跟上應烜的步子,輕聲說道:“昭和宮住的是皇太後,整座宮殿陰盛陽衰,池塘在南,背陽為吉,而為了不與東側的龍氣相沖,建于西南,陰氣更盛,這鬼倒是會躲。”

話音未落,不知何時走到了前方的應離忽然身形一顫,駐足回眸望向池塘,唐景虛忽然又聞到了先前那蘭草香,正疑惑之際,殷憐生出聲道:“池塘是活水,它跑了。”

“今夜怕是不會現身了。”唐景虛皺眉看着仍站在原地的應離,聲音依然壓得很低,只有身側微低着頭的殷憐生能聽得到,“這偌大的皇宮,它偏偏就盯上宣太後,還能在四通八達的水裏準确摸到昭和宮的池塘,足以見得生前是宮內人,而找了這麽多人都攆不走,仇恨怨氣必定極深,一定會再來的。眼下,我們……”

因兩人離得近,唐景虛說話時的溫熱氣息撲打在殷憐生的側臉上,他半邊身子一時僵硬,腳步掙紮着向後挪了半指距離,卻又不願退開,唐景虛的話似是成了空靈的回響,一下下砸向心頭。明明聽得到、聽得清,殷憐生的腦子卻一片空白,只是不自覺地微微側過臉,眼裏只剩那咫尺處的淡色薄唇,禁不住靠近……

“唐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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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烜驀地出聲,不輕不重的聲音宛如一記重拳,狠狠砸在殷憐生頭上,他眸色一沉,眼神清明了不少,尚未來得及退後,唐景虛已經從應離身上收回了視線,随即便注意到殷憐生不知何時竟靠得這麽近,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眼睛,兩人同時一怔。

想着該是自己越說越沒聲了,他才會湊近聽,唐景虛頓時釋然,笑着推開殷憐生的臉,從另一側轉身走到應烜面前,道:“我和憐生畢竟是宮外人,貿然進太後寝宮,會不會有失體統?”

應烜搖頭:“都走到這一步了,又是将死之人,她還想挂着多少顏面?将軍無需顧慮。”

應烜這話,絲毫沒有給宣太後留臉面的意思,想來他心中對這位所謂的母親早已失了親情的溫度,如今為她做的這些,不過只是生育之恩殘留的餘溫與帝王對外的不得已才勉強為之。

既然他這麽說了,唐景虛也就沒多言,跟着走進門。

寝宮內彌漫着濃濃的藥味,地上擺了好幾盆炭火,整間屋子熱得仿若蒸籠,幾人一腳踏進,很快就出了一身薄汗。宮內除了那名女官,再無其他內侍,床幔遮掩下,隐約可見一人躺在床榻上,急促的喘息一聲重過一聲,想必宣太後确實沒兩天活了。

“娘娘,陛下和離殿下來了。”紅袖走近,屈膝跪在床邊,微低着頭向床上人輕聲說道。

喘息聲驟然停歇,床幔內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猛地抓住了紅袖的衣領,長長的指甲劃破她的側臉,殷紅的血登時汨汨冒出,順着她的臉頰滑落,她卻似是習以為常,沒有發出一聲驚呼,也沒有絲毫掙紮,只是緩緩擡手握住那只手,開口嗓音亦不顯慌亂:“娘娘,我扶您坐起來。”

片刻沉寂後,那只手慢慢松開,收回床幔內,紅袖站起身,擡手将床幔挽起,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宣太後扶起,讓她靠坐在床頭,便退到一旁低頭不語。

除去了床幔的遮掩,唐景虛這才看清宣太後的模樣,不由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

雖說早就猜到宣太後飽受惡鬼折磨,多半沒了大半條命,瘦成皮包骨都不足為嘆,但此刻親眼見到她的模樣,唐景虛頓覺那惡鬼的仇恨已經深到沒有感化的可能了。

眼前的宣太後早已沒了當年“燦如春華,皎如秋月”的秀麗容顏,兩頰深深凹陷,顴骨突出,臉皮極度松弛半挂在臉上,不帶半點活人之色,就連嘴唇都像是龜裂的土地,仿佛随時都要碎裂,更可怖的是,宣太後雙眼眼窩處空蕩蕩的,眼皮連帶着眼珠竟像是被人用利器強行剜去,眼窩邊緣留下傷口尚未完全愈合的深褐色疤痕,在再次響起的喘息聲中,仿若一具令人作嘔的半腐活屍。

“烜兒,”宣太後緩過一口氣,開口嗓音沙啞得像是在一層沙子裏研磨,她擡起被啃食得殘缺不堪的半只手掌,擡到一半,猛地渾身一顫,哆嗦着把手往被子裏藏, “別……別看,別看,別看……”

見狀,紅袖忙上前輕聲安撫。

看她這一副俨然半瘋癫的狀态,唐景虛皺緊了眉:“這事兒發生多久了?”

且不論就算是只百年厲鬼,都不大可能有這番本事能讓堂堂太後在短短幾日內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光從宣太後身上傷口的愈合程度,便足以判斷,這惡鬼纏身的日子絕不會短于兩個月。

應烜未立時回答,虛握于身前的手一點點收緊,他定定地看向唐景虛,繃緊了牙,眼中醞釀着複雜的情緒,隐約帶着點羞愧,但卻并沒有悔恨的跡象,沉默了片刻,他開口生硬地說道:“四個月。”

唐景虛微眯起眼,心頭略感不适,沉下臉,厲聲說道:“你就這麽放縱那厲鬼在這皇宮之內、在你眼皮子底下如此肆意妄為長達四個月之久?”

聞言,應烜渾身一僵,面色難看了不少,他緊抿着唇,垂下眼眸,遲遲沒有回應,看着竟顯出了三分狼狽之相。

“它是誰?” 眼見威風凜凜的應國皇帝因這一句質問啞口無言,唐景虛忍住胸口升騰起的怒意,驀地上前一步,迫使應烜擡眼與自己對視,“為何你竟會容忍它做到如此地步?”

見應烜面色灰白地閉上眼緘口不言,唐景虛心中怒意更盛,氣洶洶地朝他又逼近一步,幾乎與他貼近,正欲擡手捏住他的臉讓他睜眼看着自己,左手卻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拽,唐景虛腳步一亂向後仰去,下一刻便撞進了身後人的懷中,異常熟悉的檀香侵襲而來。

是……沉情……

心頭不由恍惚,唐景虛只覺腦子空了一瞬,尚未回過神來,耳後傳來殷憐生似笑非笑的聲音:“師父,不可對皇上無禮。”

“啊?”唐景虛下意識回頭,正對上一雙晦暗不明的墨色眸子,從那雙深不見底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的怔然,他心底驀地湧上一股慌亂,那塵封了許久的慌亂并不陌生,心髒的跳動全然失了分寸,眼前忽而閃過八百年前那人溢滿了占有欲的眼眸,唐景虛瞳孔驟然一縮,重重推開殷憐生,腳步淩亂地急欲退開。

心緒混亂,不小心踢翻了火盆,“锵”的一聲脆響,在不知何時沉寂下來的屋內格外刺耳,他捂着胸口深吸了兩口氣,擡頭見衆人都訝異地望着自己,猛然意識到方才失态了,掩飾性地輕咳一聲,讪笑道:“我什麽沒做,你們什麽都沒看到。”

殷憐生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知想從他臉上看到什麽,見他不自在地移開視線,殷憐生眉頭微蹙,擡手揮袖,熄滅了被炭火點燃的鳳飛錦紋絨毯,動了動嘴,轉而向應離說道:“應離,你認出來了吧?池塘裏的,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下“枎(fū)栘(yí)”,亦是出自《詩經》,是薔薇科的一種落葉小喬木,也稱作扶蘇、唐棣。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唐景虛的字便是出自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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