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天煞
見着宣貴妃,唐景虛一眼就明白她不受寵的另一大原因了,倒不是她長相醜陋、體态不佳,恰恰相反,眼前人說是國色天香都不為過,只是,她太過于端莊了,神色肅穆,雙眉緊鎖,面上寫滿了悲涼與憂郁,別說是日理萬機的皇帝,就是個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癡兒,到她跟前,都會不由自主地嚴肅起來。
這樣的人,确實不讨喜。
從受盡冷落的宣貴人到萬人敬仰的宣貴妃,應烜的母妃不得不說是沾盡了應烜這個“神谕天子”的光,相比較而言,十三皇子應離作為應烜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卻連光都看不到,宣貴妃将無盡的黑暗一并推給了他,着實殘忍。
想起應離被婢女帶走前望着自己的眼睛,唐景虛心中泛起憐憫,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本在看到他時燃起了光,卻在聽到他的婉拒後瞬間黯淡,那一刻,應離或許是把他這個初次見到的宮外來者當作了脫離苦海的唯一希望,不知他耗費了多大的勇氣,掙紮着浮出漆黑的海面,伸手欲要抓住飄落在眼前的救命稻草,結果卻被硬生生按回了海底。
唐景虛突然有些後悔了,可他自己都還是吃了這頓沒下頓、居無定所的,若是真一時腦熱答應了應離,他實在不能保證什麽,況且,在他看來,應離雖受母妃白眼,但好歹是個皇子,親兄長又是太子,盡管不能明面上護着他,可起碼看得出來是真心愛護他的,等應烜正式登基,這孩子的好日子自然而然就來了,只要……挺過這十三年。
“母妃,這位便是唐先生。”應烜行禮說道。
唐景虛跟着做了個揖,颔首道:“草民唐棣,參見貴妃娘娘。”
宣貴妃點點頭,道:“不必多禮,先生請坐。”
待唐景虛坐下後,宣貴妃的目光不着聲色地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周,見唐景虛表現得落落大方,便收回目光,拿起手邊的茶盞,呷了口茶,這才道:“烜兒說,唐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尤擅臨枎栘将軍的帖,本宮聽了不免心癢,不知可否請先生贈一副《長歌序》?”
唐景虛笑道:“得貴妃娘娘賞識,草民誠惶誠恐,只是《長歌序》在下臨不好,其它的任娘娘選擇。”
“無妨,先生願寫什麽都可以,讨東西還做要求,是本宮失禮了。”宣貴妃看着完全不是真心想要唐景虛的字,多半就是随口說說,本意則是要找點話頭試試唐景虛這個人罷了。
果不其然,宣貴妃花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旁敲側擊地簡直要把唐景虛祖上燒的什麽香都給摸透了,好在唐景虛是個能忽悠的,問什麽答什麽,還說得有板有眼,愣是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前朝因落第而自缢的書生後人,滿腹經綸卻因祖上定了規矩而不得入朝為官,一腔熱血無從宣洩,為掙口飯吃不得不在街頭賣字求生,卻始終不被賞識。
一旁的應烜被他的聲情并茂說得一愣一愣的,若不是唐景虛親口承認過,他都要懷疑自己先前是不是認錯了人。
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才脫身,兩人回到太子殿,用過午膳,唐景虛躺在貴妃榻上,翹着二郎腿斜睨專心處理政務的應烜,問道:“殿下可有何疑惑需要指點?”
應烜目不斜視,搖了搖頭。
過了片刻,唐景虛咽下果盤裏的最後一顆葡萄,又問道:“殿下當真沒有絲毫不解之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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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烜一愣,終于停下筆,擡頭看向唐景虛,耿直地搖搖頭:“暫時沒有。”
看着桌案幾乎批閱完了的奏折,唐景虛“哦”了一聲,翻了個身,閉眼假寐。
身後重新響起翻閱奏折的聲音,唐景虛騰地一下坐起,“啧”了一聲,道:“我說,殿下天資聰穎、遠見卓識,何必留我下來當擺設呢?”
批完最後一份奏折,應烜放下筆,皺眉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沒想到應烜會在意這麽明顯的玩笑話,唐景虛失笑:“那你是什麽意思,神官身邊套,福運身上照?”
聞言,應烜錯愕了一瞬,跟着笑出了聲:“将軍這話倒也無可厚非,我讓将軍留下,确實是要讨個心安。”
唐景虛打了個呵欠,躺回榻上,閉眼道:“殿下無需煩憂,你有那個天子命。”
之後,唐景虛心安理得地挂着應國太子幕僚的頭銜在皇宮內混吃混喝混了個把月。直至某夜,睡得正酣,忽而一道天雷炸響,驚得他硬生生從床上滾到了床下。
從地上爬起來,心中升起莫名恐慌,他坐回榻上,武帝君坤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枎栘,他失控了。”
唐景虛心下一沉,當即找到應烜,表示要離開。
應烜見他面色不佳,并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道:“将軍保重。”
唐景虛轉過身正要離開,驀地想起自己桃花釀的情還沒還,他腳步一轉,回身說道:“殿下若是遇上解決不了的事,就砸碎我屋裏的酒壇吧,我必定趕回鼎力相助,不過,只準砸一個,另兩個還請殿下為我暫時保管。”
應烜:“多謝。”
那夜辭別後不久,唐景虛在溪雲山落了腳,一眨眼,就是三年。
聽到酒壇子破碎聲的時候,唐景虛正和殷憐生滿山頭地捉剛化形的花傾塵,他心頭一跳,囑咐殷憐生看好花傾塵後便立時趕往皇城,好在當時他修為還未散盡,沒費多少功夫就到了皇宮。
立于宮牆之上,眼見宮人無一不是身着喪服、滿面凄楚,唐景虛頓知是應皇駕崩了,如此想來,應烜不日便要登基,為何匆匆将他喚來?
心下困惑,唐景虛躍入太子殿,意外發現殿外竟有重兵把守,他不由猜測:莫不是有人逆謀叛亂?
見到應烜,他背對着門,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狽樣,唐景虛疑慮加深,走近後,才驚覺他懷中抱着一人,看清那人的樣貌,唐景虛忙蹲下身,伸手探去,尚有餘溫,卻已沒了氣息。
看唐景虛怔怔地收回手,應烜終于克制不住地劇烈喘息着哽咽起來,他抱緊了懷中的人,眼淚洶湧而出,嘴裏不住喃喃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如風……”
唐景虛沉默着站在一旁,應烜哭了許久。
當夜,月光透過窗紗照到如風慘白的臉上,一道黑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如風的屍身上幻化而出,只見他擡起手,輕輕覆上應烜震驚的臉,淡笑道:“殿下何故如此感傷?”
“如風,你……”
“是啊,我死了,殿下看到的是鬼,你怕嗎?殿下。”如風眼中交織着複雜的情緒,似自嘲,似哀傷,似希冀。
應烜猛地收緊了手,身體不住顫抖,開口聲音幹澀不已:“不,怎麽會,如風,如風,你會永遠在我身邊的,對嗎?”
“是,殿下。”如風回抱住應烜,輕聲應道。
待兩人調整好情緒,應烜把如風的屍身安置在榻上,這才看向唐景虛,道:“将軍,我需要你的幫助。”
唐景虛從如風耳後看到了堕鬼令,想來是鬼王未下令,他尚有自由,便松了口氣,轉而看向應烜,問:“發生什麽事了?宮裏怎麽這麽大動靜?先皇剛駕崩,就有起兵謀反的?”
誰知,應烜搖搖頭,沉聲道:“不是謀反,是祭海神。”
“海神?”想起這段時日常聽到欲海海水泛濫,淹沒了不少皇城周遭的村落,沉吟片刻,唐景虛皺眉,“欲海哪兒來的海神,怎會有如此肆意妄為的神,頂多是海妖作祟。即便是祭神,你為何被軟禁此處,如風又為何身死?”
“災禍起于父皇駕崩,當夜陸公公宣讀完聖旨,我被立為新皇,立時狂風大作,接連幾日傳來水患消息,一時之間流言四起,說是……”
應烜話說到一半噤了聲,唐景虛已經猜了個大概,便接着說:“他們認為‘天煞孤星’的同胞兄長得不到海神的認可?為了平息海神之怒,穩定民心,故要祭海神,那麽,宣貴妃是要活祭十三皇子?”
應烜緩緩點頭:“我派如風救阿離,可母妃心狠,她沒有放過如風,今夜子時,她更不會放過阿離,将軍,我就只有這個乞求,救他。”
看着應烜悲恸的眼,唐景虛沉默了許久,答應了。
當夜他從欲海裏撈回了應離,同時因插手人間事而背負了一道天罰。
奇怪的是,他并沒有看到欲海裏的始作俑者,他禀告天界,讓神官下界誅妖,但應離被帶回後不過兩日,欲海卻漸漸平息了,神官也無功而返,應國臣民皆道是“天煞孤星”的死換來了安寧,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應離根本就沒死,所謂“天煞孤星祭海神”,就是一場荒唐的鬧劇。
思緒回歸,唐景虛看着已到而立之年的人,不由心生感慨。
見應離沒有應聲,那人似是習以為常,并沒有多說什麽,而是轉向唐景虛,笑道:“唐将軍,好久不見。”言語之間,是故友間常有的随性與親昵。
那人與應離七分相似的臉上帶着沉沉的倦意,額角不知何時竟被歲月的風霜刻下了如此明顯的痕跡,言行中全然沒了初見時少年郎的意氣風發,一身帝王之氣早已經深入骨髓,即便是他含笑且又随意的一句話,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唐景虛跟着勾起唇角,向後退了一步,背靠在紅漆的柱子上,雙手環臂,道:“久嗎?我倒是覺得不過一晃眼而已。”
那人放下手中的鎮紙,垂眸望着腳邊地板上留下的一滴未幹的墨汁,沉默着擡腳将其踩住,輕聲道:“久,很久了,真的很久了,如風都過世十年了。”
說着,他看了眼簡兮,望向如風消失的角落,喃喃道:“并非朕膽大不怕厲鬼索命,若是換了其它鬼,朕怕是站都站不起來了,但他是如風,是朕最忠心的影衛,又何懼之?”
“對不住啊,如風,我只是有點驚訝,說那樣的話是無心的,你可不要在意哈。”簡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為方才的不當言語道歉。
“放心吧,如風素來心寬,不會在意你那無心之言。”唐景虛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太愧疚,注意到他身側低着頭未曾出聲的應離,轉而看向應烜,正色道,“宣太後病重,和宮內異樣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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