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佳釀
應烜這話出口實在令唐景虛忍俊不禁,他收回視線,單手托起酒壇,屈指輕輕一敲,封壇泥一點點碎裂掉落,只見那酒壇上打開了一道兩指寬的口子,他舉起酒壇湊到鼻子下,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随即身形一顫,面上閃過一絲訝異。
沉默片刻,他一頓一頓地低頭小抿了一口,眉頭微皺,似是對這酒味似曾相識,猛地擡眼看向應烜,未答反問:“這酒哪兒來的?”
沒料到唐景虛會突然問到酒的來歷,應烜怔愣一瞬,目光落到酒壇子上,借着月色看清上頭的字後,回道:“是胤墟附近一個邊陲小國的特使進貢上來的……”
說着,應烜不知想到了什麽,面色一僵,壓低了聲音,躊躇着說道:“聽聞是幾個孩子機緣巧合之下誤入胤墟深處,從……胤國皇宮的舊址裏挖出來的。”
話音未盡,扯起一抹沉寂在蕭條的冬夜無限蔓延開來。
本以為唐景虛會難過、會感傷,甚至會生氣,不曾想,他卻只是輕聲笑了笑,道了句“原來過了八百年,這酒竟會是這般滋味”,他垂眸透過那一小道口子靜靜地看着輕微搖晃着的酒水緘口不言。
嚴冬冷月,倏爾天飄小雪,落而即融,柳絮似的雪花揚揚灑灑,在唐景虛卷長的睫毛上積了薄薄的一層,似是沾濕了他的眼角,涼得他眼簾微微輕顫,而那雙總顯得輕佻的眼眸中浸染的無限眷戀一時竟令應烜有些失神,在他心裏泛起一陣莫名的悲愁。
“方才我只看到這一壇,還有嗎?能把它們還給我嗎?”不知過了多久,唐景虛慢慢擡頭看向應烜,那雙眼裏驚鴻乍現的眷戀與缱绻已盡然消退。
略一沉吟,應烜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共有三壇,你若想要,另兩壇,我想辦法從父皇那裏要來,只是……我不會白給。”
“你要什麽?”唐景虛絲毫不顯意外。
“你。”
“我?呵呵,你倒是真敢要。”唐景虛失笑,“行,不過,神官不可插手人間事,我幫不了你什麽。”
“無妨,不勞唐将軍出手,提點一二即可。”
于是乎,為了這三壇酒,在凡塵漂泊百年的唐景虛又一次臨時落戶了。
他既不關心應烜在皇帝跟前是怎麽說的,更不關心皇帝是出于什麽心态、什麽目的準許一個從天而降且毫不知根知底的外人暫住在太子宮殿裏的,他只知道,八百年前和那人臨時起意一起釀造并深埋進土裏的桃花釀實在辣得燒喉,喝得他一口一嗆,嗆得鼻頭酸澀,嗆得眼角通紅,偏生卻又令他欲罷不能。
不可否認,确是陳年佳釀,三壇子下去,他醉了七天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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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的時候,應烜恰好從門外走進,粗粗掃了他一眼,并沒有說什麽,徑直走到窗邊,伸手輕輕推開了緊閉着的窗扉。
初春的陽光仍然帶着透骨的寒意,料峭春風夾帶着一小片新抽出的柳芽兒從窗外徐徐吹進,那極鮮嫩的柳芽兒在半空盤旋一陣,輕飄飄地落到了唐景虛的掌心。
就在應烜以為唐景虛會在燦爛陽光下淡笑着将柳芽兒吹落的時候,他卻忽然長大了嘴,随手将柳芽兒丢進了嘴裏,緊接着便在應烜的怔愣之下,嚼了嚼,就這麽咽了下去。
随即,他便苦着臉,伸長了舌頭從床榻下來,赤腳走到桌旁,倒了杯茶水“咕嚕咕嚕”往嗓子裏灌。
因唐景虛不願聲張也不喜人伺候,這殿裏沒有安排下人,那壺裏的茶水不知多久沒有換過了,應烜看着不由皺緊了眉,他張了張嘴,終究沒有開口。
“怎麽?找我有事?”唐景虛打了個嗝,轉身披上外衣,這才出聲問道。
應烜搖搖頭,視線在床榻旁的三個空酒壇子上掃了一圈,回到唐景虛臉上,道:“無事,就是想着你差不多該醒了,便過來看看。”
唐景虛打了個呵欠,倦容未減,看着卻是沒有再睡下去的打算了,他懶洋洋地趴在桌上,說道:“就只是看看?”
“前些時日,母妃得知貴客上門,執意要見将軍一面,當然,将軍若是不願,我……”
“沒什麽不願的,見就見吧,順道帶我四處轉轉,活絡活絡筋骨。”說實話,唐景虛倒是挺喜歡應烜這性子的,有什麽目的并不會拐彎抹角,問了就說,不問也不會自說自話,相處起來不用時刻揣測他是否話中有話,三分耿直三分穩重,而另外四分呢?暫不知曉。
走出殿門,并沒有一串兒的宮人緊緊跟随,想來這位新晉太子爺不喜張揚,又或許是在過去的歲月裏孤身慣了,唐景虛不覺奇怪,他擡了擡眼,隐約可以看到應烜身後不遠處随時侍立着的一抹黑影,想起應國皇室的規矩,唐景虛腳步一頓,向那抹瞬間隐藏在樹後的黑影招了招手。
見黑影沒有回應,唐景虛放下手,仍盯着那個方向,對應烜說道:“素聞應皇愛子心切,為每位皇子都配備了一名影衛貼身保護,而影衛更是從高手雲集的堕鬼閣精挑細選出來的,自小便跟随身側,其忠心程度可見一斑。”
聞言,應烜的目光也望向那處,良久,才輕聲答道:“如風确是自小與我一同長大,父皇愛子也不假,只是父皇他……并沒有一視同仁。”
知他指的是那個小可憐包十三皇子應離,唐景虛免不了暗自感慨,所謂生不逢時,大抵便是如此,這強行冠上的“天煞孤星”之滔天罪名,無異于自他出生之刻便給他施加了墨刑,一輩子都難以抹消。
“可否讓殿下的影衛走近點,讓我瞅瞅?”唐景虛的目光依然饒有興趣地盯着那處。
衆所周知,堕鬼閣是鬼王尤恨在人界設立的一個特殊組織,專門培養孤兒或是為了某些目的而被家人主動送來的孩子,充分挖掘其潛在天賦,從而派出執行人界所求之事來獲取大量的香火、功德、陰德,甚至是陽壽。
與此同時,堕鬼閣還有一條備受天界神官唾棄的流言,那流言出自上任閣主之口,說是堕鬼閣裏的人,每一個都簽下了堕鬼契約,其身死之際便會化而為鬼,并在耳後生出堕鬼令,而堕鬼令一旦生成,鬼王之令便絕不可抗,直至其魂消都将臣服于鬼王麾下,死都不肯放過,可謂是霸道至極。
對此,現任閣主晝顏一如既往地閉口不言,更沒哪個嫌命長的有膽子湊到尤恨面前質問,便因着如此,那些個真真假假,言不清道不明的,說得多了還沒人否認也就都成了真的。
且不論流言的真僞、此事的對錯,唐景虛還是有那麽幾分好奇的,他就想瞧瞧應皇如此大手筆雇來的影衛能有幾分能耐。
應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稍微放大了點聲音,喊道:“如風。”
這聲音着實是只放大了那麽一點,唐景虛聽着滿頭黑線,剛想調侃一句“就你這蚊子叫,這距離他能聽到才有鬼”,就見如風“忽”地一下閃身飛到了兩人面前,腳步一轉,站到應烜身前,将其護在身後,一把精致的短劍橫擋在胸前,眸色沉沉地盯着唐景虛,看着就像是一只随時防備對方發難的護主小狼狗。
“如風,失禮了,收劍。”應烜皺眉,面帶歉意地看向唐景虛。
見如風應聲将劍收起,退開一步,欠身便要退下,唐景虛出聲道:“且慢。”
如風卻似沒有聽到般,低着頭自顧自步步後退,唐景虛看向應烜,本以為如風會聽應烜的吩咐,卻見應烜連喚了好幾聲都沒讓他駐足,心下疑惑之際,便見應烜面色不佳地幾步上前,半強迫地把他拉了回來。
唐景虛毫不避諱地繞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如風的年紀看着比應烜虛長幾歲,眼角天生向下耷拉,眼眸微垂,似是不善與人交流,神色略顯木然,任憑應烜将自己拽回,站住腳後也不問什麽,典型的木頭樁子。
他身形偏瘦,手腳肌肉緊繃,身上并沒有什麽不似常人之處,堕鬼閣培養半鬼人的傳聞倒是不攻自破了,看似木讷,實則警惕性很強,反應靈敏,五感過于常人,不愧為堕鬼閣出來的影衛,不過,他只能算是合格,若是考慮其它方面,身為應國下任君王的貼身護衛,他未免有些不夠格了。
如此想來,這應烜沒将他換掉,倒也算是情深義重。
“如風,你莫要置氣了。那件事,我沒有選擇。”應烜嘆了口氣,輕聲說道。
如風眼眸微顫,半晌,點了點頭。
應烜:“将軍喚如風所為何事?”
唐景虛但笑不語,應烜心下疑惑,思及此人素來随性,沒多問便揮手讓如風退下了。
見如風退下,應烜轉身伸手示意道:“将軍,這邊請。”
唐景虛擺擺手:“這都改朝換代多少次了,別叫将軍了,不合适,就當我是殿下找來的幕僚,叫唐先生吧。”
半炷香後,兩人來到宣貴妃殿外,待下人入內通報後邁入殿門。
昨夜似是下了場雪,庭院內積雪未融,三兩個宮人正拿着掃帚低頭沉默着掃雪,不遠處的屋檐下,正跪着一名少年,一小塊積雪順着屋檐滑落,恰好砸在他頭頂上,他也只是打了個激靈,并未将其抖落。
少年雖是面朝牆跪着,唐景虛還是一眼便能認出他是應離,見身旁的應烜大跨步向應離走去,唐景虛便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
只見應烜眉頭緊鎖,蹲下身輕輕拂去他頭上的落雪,解下狐裘披在他身上,柔聲道:“阿離,別跪着了,回屋裏去吧。”
應離撇過頭,看了應烜一眼,視線卻落到了唐景虛身上,他眼珠微動,緩緩起身,徑直向唐景虛走去,狐裘滑落,他似無所覺,不知在雪中跪了多久,兩腿僵硬得難以彎曲,走屍般一步步走近,不免顯得有些滑稽。
眼見他步步靠近,唐景虛看了應烜一眼,見其眼中帶着一抹訝異,便蹲下身,靜靜地等他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唐景虛猜想他會不會是個啞巴的時候,他終于開了口,許是久未說話,聲音聽着極為生硬別扭,他說:“你能不能……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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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回國,看着眼前莊嚴肅穆的王府,再看着守門的侍衛,游宸手中的公文包“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視線落到了負手而立的自家老攻那滿是怒意的俊臉上,一句質問還沒出口,那人倒是搶先一步,冷哼道:“逃?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本王也能把你抓回來!”
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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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