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應皇
與應皇初次相遇之時,他還未及弱冠之年,身為皇子卻獨自一人在皇都的街頭游蕩。
當時唐景虛囊中羞澀,為了給竹笛買一只精巧的穗子,便在街邊搭了個臨時的小攤,借來筆墨紙硯,欲賣幾副枎栘将軍的真跡掙幾枚銅板。
他敢保證,發揮絕對沒有失常,字字遒勁、筆鋒強勁,那些個有點眼力見兒的文人騷客都該看得出來是真跡無誤。
然而,他敲着桌板吆喝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招來了幾個人,初見字跡,他們渾身一震兩眼放光,唐景虛剛要出價,他們卻紛紛搖着頭兩步一嘆息、三步一捶胸地走遠了,心下納悶,他拿起那字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卻還是看不出任何不妥。
便是這時,一道介于少年與青年間的青澀嗓音在他身側響起:“你這字寫得與枎栘将軍确實相差無幾,只是……這字絕對賣不出去,既要臨他的貼,為何不臨《永安賦》或是《長歌序》呢?”
唐景虛愣了一瞬,轉身看向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年,微眯起眼與他異常沉穩的眼眸對視了一陣,咧嘴笑了笑,大馬金刀地跨坐在椅子上,随手将紙拍在桌上,單手托腮,道:“為何要臨《永安賦》或是《長歌序》?”
少年:“因為枎栘将軍的墨寶,只這兩幅值得了錢。”
唐景虛:“哦?據我所知,枎栘前期的字過于狂狷潦草,常遭先生唾棄,為何當下卻只這兩幅值得了錢?”
“枎栘将軍年僅十二便随父出征,南征北戰,十七那年因平息叛亂并救下太子而一戰成名,不僅受到胤王賞識,而且名揚天下,當夜有感而發,提筆而就《永安賦》以示其護國□□之雄心大志。雖然他師從當年赫赫有名的大文豪白相實,但因其年輕自負,《永安賦》的字看着尚欠缺火候,可每一筆每一劃卻盡顯其傲然之氣,反倒令人咂舌。”
說到此處,少年頓了頓,擡眼看了看唐景虛,見他聽得認真,不着聲色地松了口氣,接着說道:“至于《長歌序》,則是胤國太子登基當日,其為表忠誠之心當場揮毫以贈新皇,字裏行間的深厚情誼令新皇當場淚目。抛卻其中真情不看,那時枎栘将軍的字已經到了巅峰時期,曾經的張揚跋扈分毫不減,運筆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故真要說起來,枎栘将軍為世人稱道的墨寶,必是此二者。”
聽完少年的話,唐景虛低聲笑了起來,手指在先前寫下的字上點了點,望着指尖沾染上的墨跡,目光似已飄遠,沉默了片刻,柔聲道:“你可知,枎栘作《永安賦》并非有感而發,作《長歌序》雖是表忠誠不假但新皇卻并不是因感動而落淚。”
“此言何意?”少年驀地上前一步,顯得有些激動,兩手重重一拍桌子,不想那桌子竟是缺了半條腿,因他這一拍,“啪”的一聲傾倒在地,而單手托腮撐在桌上的唐景虛一時沒有防備,驚呼一聲,也跟着栽到了地上。
少年愣住,見唐景虛掙紮着剛支起上半身又因為手一滑再次撲倒,半邊臉蹭上墨水,沾了半臉黑,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這一笑沖淡了他超越年齡的過分沉穩,顯出一絲少年的稚氣來,唐景虛翻了個白眼,伸手示意他拉自己起來。
少年笑着伸手将唐景虛拉起,餘光看到那沾了大塊墨跡的紙,笑容一點點淡去,他蹲下身沒再吭聲。
向隔壁屋子裏的大嬸要了盆清水,把臉上的墨水洗幹淨後,唐景虛走過去,皺眉看着拿着他的字蹲在地上沉思的少年,忽然劈手奪過紙,胡亂揉成一團,随手一丢,恰巧砸到了一只過路的野狗,和野狗對叫了幾聲,突然斂去笑意,輕聲說道:“你說的那些,都是佳話,但也都是假話。”
“那真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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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話啊,你想聽?”唐景虛擡手拂開因沾了水而黏在臉上的發絲,見少年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他眼中染上了戲谑的笑意,“先告訴我,在你心裏,枎栘是個怎樣的存在?”
少年沉吟片刻,朗聲答道:“只打入侵之戰,不為擴土出征,心懷天下,護國忠君之名将。”
話語未盡,唐景虛哈哈大笑起來,不知為何,在少年眼裏,他這笑聲裏溢滿了苦澀與自嘲,少年不解,皺眉問道:“你笑什麽?”
唐景虛屈指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搖搖頭,道:“我自是笑他不知好歹。”
少年面上不悅:“何出此言?”
唐景虛擡指直指心口,定定地看着少年,開口道:“為臣者,這裏僅能容一人,豈能懷天下?呵,不為擴土出征?便是他如此大放厥詞,胤國才成了鐵騎争先踏足之地,于是乎,國破。”
良久的沉寂過後,唐景虛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眼呆坐在地的少年,轉身離開了。
正式結識應皇,他剛被立為儲君。
那日,唐景虛為了嘗嘗某國特使進貢給應國皇室的佳釀,在入夜時分潛入皇宮,抱得酒壇子翻牆的時候,恰好瞥見他身着杏黃色的四龍紋衣袍,獨自一人負手而立在一座假山後,定定地望着不遠處的一座宮院。
一眼就認出了他,唐景虛有些意外,沒想到三年前那個沉穩的少年竟是民間被傳為“神谕天子”的五皇子。
據說這五皇子的母親是個不受寵的貴人,育有兩子,五皇子應烜與十三皇子應離。
本來妃子不受寵也算是宮闱常事,偏偏那十三皇子卻是個天煞孤星,其母近臨盆那幾日皇都一帶接連暴雨淹了百畝良田,他出生當夜一道天雷劈斷了皇室祭臺上的黃旗,其母親還險些難産而死。
當時聽着稀奇,唐景虛掐指一算,卻發現那些事兒純屬意外,只是恰巧撞到一起才造了個所謂的“天煞孤星”出來。
可自那以後,皇宮內自是流言四起,皇帝明面上沒說什麽,但對母子三人自是心生厭惡,宮裏上下個個都是人精,看皇帝這個态度,對這母子三人就鄙夷不屑起來,就是個搗衣的小丫鬟都敢在他們面前鼻孔朝天。
三人在皇宮的日子過得可謂凄涼,而應離這孩子也因此被貴人恨到了骨子裏,身為母親,她把這一切的不幸歸咎于一個無辜的孩子,不願喂養也罷,更殘忍到試圖将他殺害,幾次下手被應烜及時攔下還不罷休,甚至鬧到了皇帝跟前才有所收斂,但從小到大斥責打罵不斷,每日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扯着他的耳朵将他從被窩裏拽出,罰他跪在門口,指着他的腦門指責他帶來的厄運,将品行出色的應烜被皇帝冷眼相待、刻意忽視全部歸到他頭上。
久而久之,應離的心一點點塵封,默默承受一切冷漠、惡語,甚至是暴行。但他的沉默還是有例外的,當與應烜獨處時,他會罕見地開口回答皇兄的問話,卻從不會出現情緒的波動,多數時候只是将自己封閉在黑暗的角落裏。
思緒回歸,唐景虛本想裝沒看見扭頭就走,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順着應烜的目光飄到了那處。
只見那宮院門口跪着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子,唐景虛猜測那應該就是十三皇子應離了,他身形消瘦,消融的白雪浸透了他身上的單衣,他渾身顫抖卻始終沒有吭聲,在寒風中輕輕搖晃着,像是一顆随時都要被風吹倒的秧苗。
不知為何,看着應烜的手指在假山上留下的深深劃痕,唐景虛翻身跳下牆頭的念頭瞬間消失了,他想知道,為何這“神谕之子”已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還是沒護住心中疼愛的胞弟。
忽然,應烜狠狠一拳砸在了假山上,就在唐景虛以為他終于忍不住要跑過去的時候,他卻猛地頓住了腳,背過身重新隐藏在假山的陰影中,猝不及防對上眼,兩人皆是一愣,唐景虛還沒開口,應烜就先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莫出聲。
唐景虛會意,靈巧地落到他身旁,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響,從假山旁探出一雙眼睛向應離那處望去。
只見一名女子撐着一把墨色紙傘急匆匆向他走去,看裝束應該是掖庭宮的罪奴,她跪下将應離攬進懷中,不多時,屋內便出來一名婢女,恭敬地向她欠身施禮,不知說了什麽,女子便帶着應離磕了個頭,起身将他牽走了。
見狀,唐景虛不免心生疑惑,按理說掖庭宮的罪奴出不得院子,且地位極低,怎能如此輕易地将被罰跪的皇子帶走?
而應烜登時松了口氣的反應就更讓唐景虛百思不得其解了,怎麽看着那女子反倒更像是這兄弟倆的母親了?只是,那女子看着不過比應烜大十歲左右,這樣的猜測就不免顯得荒唐了。那麽,她是誰?
待兩人走遠後,應烜才轉向唐景虛,面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訝異,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猶豫着問道:“你可是三年前街頭臨摹枎栘将軍字帖的人?”
“不,我不是。”唐景虛搖頭。
“那你就是刺客了。”語畢,應烜輕輕揮了揮手,随即冰涼的劍刃抵到了唐景虛的脖子上。
看到身側現身的影衛,唐景虛失笑,并不在意那已經滲血的脖子,面不改色地改口道:“我是。”
應烜點點頭:“如風,退下。”
“是。”如風應聲退下。
“失禮了,在下應烜,不知先生怎麽稱呼?”應烜抱拳欠身,話語中帶着恭敬。
“唐景虛。”唐景虛斜靠在假山上,沖他擡了擡下巴,“太子殿下信嗎?”
應烜略一遲疑,正色道:“信。”
唐景虛:“為何?”
“我帶回了你當日丢掉的字,将其與禦書房內枎栘将軍遺留下來的真跡做了比較,将軍因手腕受傷,留下了隐疾,後期的字在折鋒處總會有顫抖留下的痕跡,即便是臨帖大師也很難在這個細節臨得恰到好處,但你卻能在缺了腳的桌上随手而就,且未顯絲毫刻意,說是本人,絕不奇怪。”
“單憑這個?”
應烜定定地直視他的眼睛,沉聲道:“世人皆知,枎栘将軍瀕死之際飛升為神,那麽近八百年後的此刻出現在此并不稀奇。”
唐景虛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眯起眼望着樹枝上依稀露出的鳥巢,用極輕的聲音說道:“所以呢?”
“真話。我要讨回你欠下的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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