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是夜

“花兒,你板着個臉做什麽,好不容易背着他倆偷偷帶你出來找樂子,你這死人樣可太傷為師的心了。”說着,唐景虛喝下滿滿一碗燒刀子,沖着花傾塵的臉打了個相當不雅的長酒嗝。

花傾塵兩眼皮一掀,重重拍了下桌子,指着一地的酒壇子咆哮:“你還真就只是帶我來‘醉春煙’喝燒刀子的?”

唐景虛滿不在乎地反問:“不然呢?”

“……”花傾塵語塞,憤恨地擡起一壇子酒往嘴裏猛灌,末了“啪”地一聲摔碎了酒壇,眼角微紅,“和尚要來了,你們是不是故意支開我?”

唐景虛被他這話一嗆,一口燒刀子入喉差點沒讓他閉過氣去,頗為誇張地嗆咳了好幾聲,見花傾塵絲毫不為所動,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暗自無奈地嘆了口氣,放下酒碗,單手撐着下巴,道:“為什麽這麽想?”

“今日可是師父的生辰,往年這日子,師父都不願意出門,吃碗憐生煮的長壽面就進屋歇着了。如此反常,師父當我好糊弄嗎?”

在花傾塵印象裏,每年一到唐景虛的生辰,他整個人就提不起精神,雖然明面上看着并無異樣,但就連木然的應離都能察覺到他那種不知從何處生出的淡淡哀傷。

唐景虛這人,似乎總是一副萬事無所謂的随性樣,可在那最特殊的日子裏,他反而深沉了起來,每隔一小段時間便會恍然失神。看着他這樣子,做徒弟的便心照不宣地不會去打擾他,故而,這本該算是喜慶的日子卻是溪雲山每一年最冷清的時刻。

因此,今天一早唐景虛興致勃勃地敲開花傾塵的屋門,将他從被窩裏拖出來,甚至帶到“醉春煙”大門口的時候,花傾塵都是一臉茫然的。當得知自家師父是背着憐生和小三偷偷帶自己來找樂子的時候,花傾塵承認,他心底小歡呼了一下。

要知道“醉春煙”可是妖君手下那只母雞精開設的最負盛名的花樓,算是聚集了妖界樣貌最出色的衆妖,并且面向四界開放,花傾塵早就想找個機會來豔壓群芳了!

然而,當唐景虛拉着他走進“醉春煙”,徑直闖過大堂走進最角落的房間裏,揮退衆姑娘,要了十來壇燒刀子的時候,花傾塵的臉色一下就不好了,僵硬了片刻,他咬着牙硬逼自己坐下了。

可半個時辰過去,唐景虛喝了三壇子酒才想起他似的,終于開了腔,一句微醺的話問出口,花傾塵不知為何忽然就想通了。

且不論唐景虛莫名其妙在這個日子獨自帶他下山本身就匪夷所思,就算他們離開的時候殷憐生和應離都還在屋裏沒動靜可能是沒醒,可冷靜下來一想,花傾塵可不信就殷憐生那時刻瞅着唐景虛的警惕德性會不知道他們在這特殊的日子出門了還不聞不問的。

再者,唐景虛昨日去仙都為虞安臨洗了魂,下一步就該是請高僧給她超度了,而稱得上是高僧的,除了無那,唐景虛也不認得另一個了,如此想來,自家師父就是故意将自己誘騙下山的!

聽着花傾塵的話,唐景虛輕口氣,像八百年來的每一個生辰之夜那樣透過半開的窗子望向黑雲半掩下微紅的月,眸色沉沉,心思似已走遠,沉默了半晌,徐徐開口:“你知道每年的這個時候,我獨自在房中做什麽嗎?”

見他突然深沉起來,花傾塵怔了一瞬,略一沉吟,極認真地回道:“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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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景虛忍俊不禁,卻點了點頭:“不錯,我的确是在房中睡覺。”

“睡一整日?”

“嗯,一整日。”

“八百年來都是?”

“八百年來都是。”

猶豫了片刻,花傾塵輕聲道:“師父是不願在這個日子想起什麽嗎?”

唐景虛深吸口氣,緩緩吐出,搖搖頭:“不是不願想起,而是急于想起,可我……卻把他們忘了,做個夢,就見着了。”

“他們?誰?”花傾塵下意識問道,“怎麽會忘了?”

唐景虛回眸,淡淡說道:“我爹和我娘,倒也不算是忘了,只是太久了,記不清了。”

沉默了片刻,花傾塵定定地望着唐景虛的側臉,出聲道:“那此刻,師父還與我在‘醉春煙’喝燒刀子,是不打算見他們了嗎?”

“醉倒了,不就睡着了?”唐景虛哂笑。

本以為自己都如此煽情了,花傾塵應該不至于鬧着要回溪雲山,不曾想,下一刻他居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唐景虛瞪直了眼,一時竟沒明白他這是被自己感動哭了還是鬧哪般,吶吶地問:“你……你哭什麽?”

花傾塵淚眼汪汪地望着他:“師父,你甘願下山買醉都不願讓我見和尚嗎?”

“我……”唐景虛只覺一陣牙疼,這小狐貍怎麽撞上和無那有關的事就精明成這樣了?他這都拉下臉皮,用上苦肉計了,都沒能把花傾塵的心思撥回來,還想要他怎樣?

花傾塵哭哭啼啼道:“師父起碼記得,尚且可以夢到,可我呢?我就知道自己是四界僅存的九尾妖狐,我族滅亡之際我還未開智,除了落汾是出于本能知道那是我族珍寶,其它的我一概不記得。唯有和尚,他是我記憶裏唯一的殘留,我不怪他當初執意把我推給師父,可是師父,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他了,我怕,怕再久一點,我也記不清了……”

曾經擁有,尚可緬懷,可失去的痛則是痛徹心扉的。

不曾擁有,滿是豔羨,便是失去的徹骨心寒也渴望。

兩廂對比,誰又該比誰好點呢?

唐景虛啞然,正欲開口勸慰,花傾塵先一步接着說道:“而且……和尚那張臉那麽合我心,怎麽就不讓我多看看呢!我……我又不會把他給吃了!躲着我作甚?”

唐景虛:“……”

說來說去,這小狐貍果然還是惦記着無那那張臉。

眼前浮現無那古井無波的面容,唐景虛陷入深思,他一直覺得,無那那樣的人,只适合出現在墨畫中,墨筆蘸墨點水,在畫卷上用極淡的墨色暈染而成,他俊美得不可方物,但他卻總是沒有一絲溫度,他把一切都藏了起來,這世間浮塵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泛起他心頭的漣漪。

但轉念一想,唐景虛驚覺自己錯了,這只天真無邪的小狐貍的存在,對于無那這個冷冰冰的精致人偶而言,似乎是唯一一個特殊的例外,同時,他也注定是一個意外。

“師父,我……能回去嗎?”唐景虛驀然沒了聲音,花傾塵梨花帶雨地抽噎道。

見小狐貍紅着鼻尖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唐景虛心頭不由一軟。

當年,無那将花傾塵從狼藉之中帶出來,成為他開智後真正認識的第一個人,就像是小鴨子破殼後會把第一眼看到的動物當成母親,花傾塵興許也是這樣的。于花傾塵而言,無那确實是完全不亞于任何一個人的存在。更何況,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樣一張足以刻入心尖的臉,豈可輕言遺忘?

可這是建立在被掩埋的殘忍真相之下的情誼,若是有朝一日撕開了那層遮掩,此刻的深情厚誼反倒會成為他們彼此的絆腳石,無那刻意避而不見就是想讓漫長歲月把這情誼沖淡,然而素來大大咧咧的花傾塵竟會對他如此執着,怕也是躲不開“命”這殘酷的字眼。

唐景虛把心一橫,沖酒壇擡擡下巴,道:“傾塵,你醉了,天亮後我帶你回去,我醉了,天亮前你帶我回去。”

花傾塵一頓,破涕為笑:“師父,那你可得悠着點兒!”

月上樹梢,一名身着素色僧袍的赤腳和尚敲開了溪雲山上小院的門,他雙掌合十對門後的殷憐生微微颔首:“殷施主,打擾了。”

将無那迎進門,殷憐生僵硬了一整日的面色才稍微松了些,他望了眼天色,暗自思忖着待無那超度完虞安臨,便去“醉春煙”把唐景虛帶回來。

應離等候已久,見無那走近,他向殷憐生點點頭,低聲道:“師兄,那我們走了。”

“應離,”見應離将無那引進屋,殷憐生猶豫着開了口,“不再等等嗎?”

應離笑着搖搖頭:“你和師父都是明眼人,還用得着等嗎?”話音未落,他關上了門。

殷憐生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在院中石凳上坐定,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截木頭,依稀可見是個人形輪廓,他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陣,又摸出一把刻刀,借着應離屋內透出的微弱燭光垂眸靜靜雕刻……

半個時辰後,應離屋內的誦經聲停了,殷憐生收起手上刻着唐景虛面容的木雕,擡眼的霎那掩去了眼眸裏暈染開的紅霧,看着屋內依次走出來的兩人,目光落到應離的臉上,那雙斂去了情緒的眼眸在月色下晦暗不明,“走了?”

應離沉着地與他對視,臉上一片空白:“嗯。”

“那你呢?”殷憐生眯起眼,周身醞釀起一絲威脅。

“遲早會走。”應離依然平靜。

無那對兩人之間的異樣視而不見,兀自道了句“貧僧告辭”,徑直向門口走去,腳下步伐比來時顯得淩亂了些。

“哈哈,我們回來啦!”還未走到門邊,就聽得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無那身形一僵,落在殷憐生眼裏竟顯出三分無措來。

門被緩緩推開,視線落到腳步虛浮的人懷中抱着的東西,殷憐生立時黑下臉,幾大步走上前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天動地,收藏終于兩百啦!雖說今天周四,但還是樂呵呵地抽空碼了一章!

還要給“天河觀月”小天使一個大大的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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