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歸寧
第三碗桃湯,意味着什麽自是不言而喻。
劉彥看着潔白湯匙上躺着的血紅色桃肉,心底沉靜得不可思議,正如他先前所言,“即便深陷其中,倒也不負本心”,那麽,成為桃下亡魂便也無可厚非。
這麽想着,劉彥也就放寬了心,入口的桃肉俨然沒了昨日的萬般苦澀,反而吃出了絲絲甜味,化在齒間,融在舌尖,觸及心頭,回味無窮,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真不魁為神明的饋贈。
反觀幾位青年,他們可就沒有劉彥這樣的覺悟了,個個面如死灰,神情恍惚,蒼白的嘴唇上幹裂起皮,不過兩日光景,彷佛被人扼住咽喉一步步推到了死亡深淵的邊緣。
紫衣青年掃了周圍一眼,見客棧老板娘不在,壓低了聲音說道:“還沒到最後關頭,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哪來的生機?”另一名青年滿臉絕望,“除非我們先下手把他們全弄死,可他們人那麽多,我們根本沒有希望。”
紫衣青年咬牙道:“既然已經是死路一條,那不如拼死挖一條生路出來!”
幾位青年沉默着相互對視了片刻,狠下心來紛紛點頭,陰着臉道:“對,是他們要我們死,那就怪不得我們了!”
“嘿,真不是我打擊你們,就你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別說是鄉野村夫了,就是幾個村婦你們都架不住。”鄰桌的花傾塵聽到他們的密謀,忍不住出聲調侃。
紫衣青年苦笑:“即便如此,我們也實在做不到諸位這樣的雲淡風輕。你們難道真的甘心成為降桃樹的祭品嗎?說什麽妖神,呵,還不是要以活人為祭,真是諷刺,妖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話剛出口,驀地發現同伴們個個瞪大了眼看着自己身後,他疑惑地轉過身,猛地撞上一顆碩大狐貍腦袋,他驚得動彈不得,哆哆嗦嗦了好半天才從喉嚨裏發出一聲顫抖的驚呼:“妖……妖……妖妖怪!”
狐貍促狹地眨了眨剔透的藍眸,長大了嘴沖他厲聲嘶吼了一聲,看着竟是要一口咬下他腦袋的意思,紫衣青年吓得面無血色,手腳癱軟,眼裏盡是那鋒利的尖牙,根本沒了絲毫垂死掙紮的反抗力。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下一刻卻聽得身前傳來一聲“哎喲”,察覺到那咫尺處的血盆大口挪開了,他鼓起勇氣慢慢撐開眼皮,看到那碩大的狐貍腦袋竟是被一只修長的手揪着耳朵從他面前拉開的!
狐口逃生,紫衣青年粗喘了好幾口氣,驚魂未定地看着那狐貍精,看清他身上穿着的紅色衣袍,又看了眼他身旁坐着的唐景虛和應離,這才意識到要一口嚼碎自己腦袋的狐貍精居然是之前見過的那個美豔的男子。
“行了,師父,別揪着我耳朵了!我就是氣不過他說那樣的話,吓吓他罷了!”一邊說着,花傾塵的頭慢慢變回了原來的模樣,滿臉不甘,惡狠狠地瞪着紫衣青年,兩手扒拉着唐景虛揪着自己耳朵的手。
唐景虛冷冷地瞥了青年一眼,松開手,道:“這四界多的是兩條腿的惡人,別忘了,要用你們來活祭的,不是妖、不是神,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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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殺人的小算盤,你們和桃花溪的人又有多大區別?”池懲冷笑。
紫衣青年渾身僵硬,看了眼絕望至極的同伴們,半晌,怔怔地看着唐景虛,吶吶道:“那你要我們怎麽辦?就這樣等死?”
唐景虛沒有回話,強忍着反胃的不适一口口咽下桃湯,桃肉含在口中,他的牙齒不住打顫,一下都咬不下去,便梗着脖子直接吞入腹中。
他還不能暴露,那這桃湯就必須喝,他要見沈歸寧,今夜“祭桃”,她一定會出現的。
“你們能出去的吧?”見唐景虛皺着眉喝桃湯,紫衣青年忍不住出聲,“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花傾塵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道:“呿,你還真看得起妖怪。”
一旁沉默了許久的劉彥嘆了口氣,看了看幾名青年,又看了看唐景虛,沉聲道:“是死是活,都是命數,強求不得。”
聞言,紫衣青年洩了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再作聲。見狀,另幾位青年竟跟着平靜了下來,擔驚受怕了兩日,死之将至,他們反而選擇了坦然接受,若真是命該如此,怪得了誰?
夜幕降臨,唐景虛站在窗前,看着落日的餘晖一點點沒入天角,桃林的方向傳來一陣悠揚的鐘聲,緊接着是濃濃的桃花香,“撲通”一聲響,身旁的應離忽然昏厥倒地,唐景虛與花傾塵對視了一眼,跟着倒在了地上。
很快,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了,唐景虛就被人架着兩條胳膊拖出了房間,那人身上帶着些胭脂味,是個女人,他眯縫着眼瞅了瞅,發現應離和花傾塵也分別被兩個瘦弱的女人像他一樣拖出了房間。
想到那通往一樓的樓梯,唐景虛暗自嘆了聲氣,希望小狐貍能忍住不發作……
事實證明,花傾塵雖然平日裏小性子多,好在關鍵時刻還是能以大局為重的,被拖着走了一路硬是咬着牙沒有破口大罵,唐景虛倍感欣慰。
桃花溪并不大,三人被拖着走了不過半炷香的時間,便被随意安置在一間偌大的院落中,察覺到拖他們的人走開了,唐景虛睜開了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劉彥等人。
确定周遭沒人後,他坐起身,視線向四周掃過,一眼便看到院子正中間擺放着的一個巨大的青銅鼎,鼎內赫然豎着一根桃枝,枝上一朵血色花苞。
“師父,鼎裏的那些……不是香灰吧?”花傾塵眉頭微蹙。
唐景虛的視線落到桃枝下滿滿的灰白色粉末,正欲開口,身後飄來一聲冷哼:“骨灰。”
花傾塵頭都沒回就翻了個大白眼,沒好氣地說道:“我可就奇怪了,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似鬼非人的,粘着我們作甚?”
池懲輕輕一躍,跳到了唐景虛身側,仰着腦袋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側臉,撇撇嘴,生硬地說道:“他說過,會永遠将我帶在身邊的。”
唐景虛一怔,低下頭深深地望入他浮上了一層薄薄水霧的眼眸,勾起唇角,擡手輕輕撫上他的側臉,輕聲道:“嗯,我說過。”
“啊?”花傾塵一懵,感覺自己完全跟不上他們的調調,“真有這麽大的兒子啊?”
池懲瞪了他一眼,開口正欲說些什麽,唐景虛忽然捂住他的嘴,看了眼院門的方向,示意有人來了,花傾塵和池懲點點頭,兀自噤聲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躺下不懂。
腳步聲漸近,院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唐景虛微微睜眼看去,清一色的女人,應是剛剛沐浴回來,一個個都披散着黑發,身着淡粉色衣裙,頭上別着一支鮮豔的桃花,每一位面上皆是肅穆之色。
她們并沒有看向唐景虛等人,而是兀自朝青銅鼎的方向走去,随即紛紛跪倒在鼎下,額頭貼地,虔誠地喃喃低語。
不多時,月上中天,桃枝上的花苞在月光下流轉着淡淡的白光,随即,唐景虛便見身旁劉彥等人身上飛出了三魂,竟被一點點吸進花苞裏,頃刻間沒了痕跡,與此同時,花苞一點點綻開……
見應離魂未離體,唐景虛暗自松了口氣,想來他應該事先施過法定住了自己的三魂七魄,不至于真被吃的蒙蔽雙眼,還是有點腦子的。
由着那些女人壓根沒有關注他們,唐景虛三人便幹脆坐起身,靜靜地等待沈歸寧的到來。
只見那朵桃花完全盛開後,霎時放出刺眼的白光,濃郁的花香蔓延,白光之中,一名女子慢慢現形,白皙的足尖輕點在花上,粉色長裙在風中飄揚,面紗半掩下她徐徐睜眼,掃了鼎下跪着的人一眼,視線落到唐景虛身上,輕笑了一聲,銀鈴般的嗓音在沉寂的夜色中格外動人:“景虛哥哥,好久不見。”
“師父,又是熟人?”花傾塵托腮,看着唐景虛甚是無語。
唐景虛點點頭,平靜地與沈歸寧對視,輕聲說道:“嗯,未婚妻。”
“……”花傾塵愣愣地看向池懲,試圖看出點什麽。
池懲一挑眉,那神情和唐景虛得有七八成像,花傾塵猛地一哆嗦:“你該不會……”
池懲咧嘴一笑:“她确實養育了我。”
聞言,花傾塵瞬間就很不好了,看着唐景虛,憋了好半天憋出一句:“師父,憐生怎麽辦?”
唐景虛沒應他,兩眼緊盯着沈歸寧,沉聲道:“歸寧,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沈歸寧一腳踩在客棧老板娘的腦袋上,從大鼎上走下來,桃花溪的衆人包括老板娘皆是仿若未覺,依舊虔誠地雙目緊閉,口中低吟着古老的曲調,那調子聲聲擊打着唐景虛的耳膜,激起他鼻腔一陣酸澀。
那是……胤國皇室的祭祀曲調。
沈歸寧跟着輕哼了兩句,忽然笑了起來:“唐景虛,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不遠萬裏,從天界那麽神聖的地方來到這污濁之地,看我這腌臜之鬼,是嗎?”
“對不起,歸寧,我來晚了……”
話未說完,沈歸寧驀地身形一閃,出現在唐景虛身前,随即一根桃木枝狠狠沒入他的下腹,唐景虛嗆咳出一口血,卻沒有推開她,而是握住她的手,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歸寧,別怕。”
“師父!”花傾塵手執一團狐火欲上前,不曾想,池懲擋在了面前,他毫不猶豫一掌擊去,“你給我滾開!”
池懲迎面接下他一掌,面色陡然蒼白,頹然單膝跪地,又硬撐着站起身:“等一會兒,就一會兒。”
“等個屁!”花傾塵吼道,“真有三長兩短,殷憐生非得咬死我!”
見花傾塵又要往那兒沖,池懲只得咬牙攔着他。
“怕?”沈歸寧握着桃木枝的手轉了轉,看着唐景虛的眼裏溢滿了諷刺的笑意,“我連妖神都吃了,還會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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