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落盡

天邊飛過一束刺眼的金光,像一支利刃,霎時劃破天幕。

仙都凡池旁早已圍了衆多神官,見金光升起的方向與紫雷滑落的位置竟是同一處,個個臉色蒼白,瞪大了眼竊竊私語。

“這……這可是哪位仙家堕魔了?”

“仙氣與魔氣共顯,仙氣散而魔氣落,怕是八九不離十了。”徐韬沉聲說道。

“那仙氣金光尤盛,可見功德豐厚,絕非等閑之輩,更何況,九九八十一道紫雷吶!快去禀告君卿大人和君坤大人,查查究竟是哪位大能誤入歧途,興許還尚有挽回的餘地!”

“不用查了,我知道。”泮林不知何時也站在了人群外圍,臉色陰沉。

徐韬恭敬地行了個禮,道:“大人,若真是仙都的哪位堕了魔,都還是先行禀報為好。”

這麽大的動靜,所有人自然而然将目标鎖定在仙都神官身上,畢竟欲界的小神官絕不可能達到這樣的修為境界。

“是誰?”簡兮跟在簡佑身後,顯然也是聽到動靜出來查看的,聽到泮林的話,滿臉的好奇,完全沒有其他神官那樣的緊張感,典型的缺心眼。

泮林看了他一眼,後槽牙咬得緊緊的,卻遲遲沒有開口。

“你是不是也猜到了?”簡佑微微偏頭看向身旁負手而立的吹息,見他臉色交織着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猶豫着出聲問道。

聞言,吹息身形一僵,對上簡佑狐疑的目光,撇開眼,看了泮林一眼,也沒有作答。

蘅貞殿內,柏舟将手中的書放下,看向窗外的層層黑雲,喉嚨間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一刻,他心裏可謂是五味雜陳,完全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可他是真的心疼,心疼他的将軍,唐景虛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忍受了多少的苦痛,他全都看在眼裏,然而,唐景虛換來的,不過是短短的十年,接下來等着他的,又會是什麽?

武帝殿內,君卿單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一小團火焰,那火焰一時淺金色,一時墨黑色,忽而升高,忽而驟縮,他擡眼對正坐在雕花木椅上的人笑笑,右唇角的梨渦昙花一現,“兄長,他回來了。”

雕花木椅上的人慢慢擡起臉來,俨然是一張與君卿相差無幾的臉,只見他徐徐睜眼,淡淡地看了君卿一眼,面上沒有絲毫波動,轉而就又閉上了眼,似是對君卿的話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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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得到回應,君卿低笑了一聲,五指收攏,掌心焰霎時熄滅,他搖了搖頭,起身走出武帝殿,“可真讓我好等。”

……

只見當空一道金光乍現,随即金光猛地唐景虛當頭砸去,唐景虛面不改色,右手執劍直指腳下屍體,左手向上一握,竟準确地将那金光收入掌心,下一刻,便見那團金光順着唐景虛的手臂爬到了他的心口,霎時光芒大作,自唐景虛身上放出的金光照亮了夜晚的大半邊天。

花傾塵愣愣地看着身前唐景虛在金光中飄飛的長發,目光緊盯着他淡漠的側顏,只覺心頭生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震懾,那是強者特有的姿态,那團金光裏頭的修為和功德甚至難以直視,他忽然意識到,自家師父貌似真的牛掰壞了!感情攢了那麽多功德裝弱雞就是為了這一刻啊!帥!帥爆了!老子能吹八百年!

沈歸寧顯然也為之震撼,她怔愣了片刻,擡手抽下頭上的桃釵,兩指将其折斷,旋即桃釵化作兩把桃木劍,她雙手各接住一把桃木劍,靈巧地躍下青銅鼎,邁開兩條白皙的長腿急速向唐景虛跑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已至唐景虛不過一步之遙,兩把桃木劍同時舉起向唐景虛迎面砍去,唐景虛徐徐擡眼,身形未動,手腕微微一轉,似是随意地一個擡手,“咔”的一聲,桃木劍應聲而斷。

沈歸寧卻并不退步,直瞪着唐景虛的眼裏滿是騰騰殺意,雙手仍緊握斷劍,嘶吼着一下下劈砍向唐景虛。

唐景虛面上沒有露出絲毫意外,沈歸寧的劍術是他教的,一招一式張弛有度,每一個動作她都很好地遵循了唐景虛的教誨,就連“即便劍斷也不可在對手面前示弱”這句話她也牢牢記在了心底。

可,她的心是亂的。

執劍者最忌諱的便是心亂,心亂了,再天衣無縫的劍招也會變得漏洞百出。

眼見手中的桃木劍被唐景虛一點點削盡,沈歸寧丢掉桃木劍,雙手五指化作桃木枝直襲向唐景虛的心口,厲聲喝道:“唐棣!你怎麽能攔着我!就差一點,我就差一點了!”

唐景虛橫劍于胸前,擋下沈歸寧的襲擊,赤誠劍鋒利無比,當即斬斷了沈歸寧的左手,他向後躍開避過沈歸寧的随即襲來的另一只利爪,定定地看着她,眼裏帶着一絲不忍:“我不攔你,還會有其他神官。司神職,盡人事。”

沈歸寧呆呆地看着被斬斷的左手,驀地大笑起來,笑着笑着,兩眼蓄滿了淚水,順着她猙獰的傷疤滴落在地,卻似砸在唐景虛心頭,一滴又一滴,砸得唐景虛幾乎喘不上氣來。

末了,她飛身躍回青銅鼎上,深深地看了唐景虛一眼,竟俯身将被供奉在骨灰中的桃木枝一點點拔了出來。

這時,唐景虛和花傾塵才意識到,供奉在青銅鼎中的,并不只是一根桃木枝,而是一小棵降桃樹,這棵降桃樹獲取的養分盡數供給給了根須,故而長得如此細小,僅開出一朵桃花,而随着沈歸寧的動作,降桃樹深埋在層層骨灰中的根須被一點點拔出,只見數以百計的根須上面赫然附着着大量的冤魂!

花傾塵瞪大了眼看着沈歸寧手中的降桃樹,眼睛死死盯着降桃樹盤根錯節的根須,滿臉的震驚,那些冤魂都只剩了一個腦袋,各自依附在獨屬于自己的根須上,多是老弱婦幼,每一只冤魂的眼睛都盯着唐景虛的方向,滿面苦痛,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花傾塵驚悚地以為這些東西在互相交流,可仔細一聽,卻發現它們根本就是在自說自話。

“将軍,将軍,救救我,救救我……”

“我胤國有不敗神将,豈能容爾等劣族輕易踐踏!你們等着,唐将軍一定掃平你們的狗窩!”

“不!不要!放過我的孩子!唐将軍,求求你,救救他吧!”

……

一聲又一聲的哀嚎尖叫,夾雜着不甘屈辱的怒喝聽得花傾塵面如土色,這些冤魂……都是八百年前被屠殺在桃花溪的胤國王室與忠臣家眷,沈歸寧居然把它們一律養在降桃樹下,為何?為了她口口聲聲要守護的同胞嗎?還是為了這麽一天,故意要讓唐景虛受此折磨?

“景虛哥哥,你看啊,這些可都是你熟悉的面孔。”沈歸寧獰笑,“這個是洛府的幼子,被一刀削掉了半個腦袋,這個是我娘親,被攔腰砍成了兩截,對了對了,太後娘娘在這兒呢,她和我一并被坑殺在降桃樹下,一堆屍體壓在我們身上,滾燙的血順着流進我們的嘴裏、眼睛裏,即便到了那時,娘娘還說,只要你還活着,胤國就不會亡。我信了,所以我死了也要不計一切留下,結果呢,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聽着沈歸寧的話,花傾塵心頭直打顫,看着唐景虛的背影,吶吶地喊道:“師父…..”

唐景虛身形一頓,回頭沖花傾塵溫柔地笑了笑,道:“沒事。”

馳騁沙場多年,越是這種時候,唐景虛反倒越能做到處變不驚,他深知自己虧欠的是過去,而眼下,他若深陷其中,讓沈歸寧有機可趁,那麽,他的所作所為便不是彌補,而是放縱,屆時,這些冤魂與沈歸寧都将落得更凄涼的處境。

唐景虛長劍直指沈歸寧,月光反射在劍上的冷光映在唐景虛眼底,其中蘊含的決絕與狠戾不言而喻。

沈歸寧輕笑了一聲,道:“你一點兒都沒變。”

話語未落,便見冤魂們瞬間目露兇光,大張着嘴從降桃樹根須下脫離,逐一飄起,緊接着它們居然氣勢兇猛地朝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桃花溪鎮們撲去,一張張嘴咬住她們的身軀,竟生生拖出她們的三魂七魄撕扯着吞噬了。

吞完了魂魄,冤魂們飄在沈歸寧身後,一雙雙嗜血的眼盯着唐景虛和花傾塵。沈歸寧擡手一指,衆冤魂便迫不及待地長大了嘴向他們沖去。

花傾塵再次化出青焰長刀,見應離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過來,擔心他也被扯出三魂七魄給吞了,忙跳到應離身旁,護着他将靠近的冤魂逐一掃盡,先前還要顧着自家弱雞師父頗有些分身乏術,現下就顯得迎刃有餘了。

那頭唐景虛毫不留情地一劍将太後的冤魂斬落,單手輕顫着揮舞着赤誠劍,輕而易舉地掃除靠近的冤魂,兩眼裏僅容沈歸寧一人,徐徐向她走去。

沈歸寧兩手交疊于身前,站在青銅鼎上,靜靜地看着唐景虛一步步走來。

唐景虛跳上青銅鼎,一劍沒入沈歸寧的心口:“沈歸寧,你可伏誅?”

兩只冤魂趁機一左一右咬在他的肩頭,使勁要将他的魂魄扯出來,唐景虛若無所覺,看着沈歸寧,又道:“沈歸寧,你可知錯?”

沈歸寧輕笑着搖搖頭:“我不伏,我沒錯。你怎會覺得我為了留在這世間便是錯?”

月已落下,天邊一縷陽光斜照,院內的冤魂尖叫着争先恐後鑽回降桃樹根須下瑟瑟發抖,沈歸寧垂眸平靜地看着冤魂們,輕聲說道:“桃為五行之精,厭伏邪氣,制百鬼。我們依附在桃中,卻也被困在這桃花溪裏,無論如何都踏不出那片桃林。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們就能出去了。景虛哥哥,我們……想回家……”

唐景虛伸手抱住沈歸寧,一滴清淚自臉頰滑落:“好,我帶你們回家。”

“嗯。”沈歸寧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單純可人。

花傾塵看着她的身形化為藍色光點乍然碎裂消失在晨光中,而唐景虛仍保持着原來的姿勢,鼻尖一時有些酸澀,欲向他走近,卻兩腿發軟頹然跌倒在地,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也受了一身的傷,手上的血窟窿還在滴血,疼得他直抽鼻子。

院門的方向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花傾塵心頭一跳,掙紮着扭過脖子望去,只見一道白色人影緩步而來,看清來人的臉,花傾塵松了口氣,又拉長了脖子往那人身後看。

“再伸脖子就該抽筋了。”殷憐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朝着唐景虛的方向走去,“他沒來。”

聞言,花傾塵收回脖子,沮喪地吐了吐舌頭。

“師父。”殷憐生微仰着臉看着青銅鼎上的人,輕聲喚道。

半晌,唐景虛彎腰撿起降桃樹,轉過身,苦笑道:“陛下,臣唐景虛,罪該萬死。”旋即栽入殷憐生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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