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消失
天微亮,唐景虛剛睜開眼,便對上殷憐生含笑的眼眸,昏沉的腦袋頓時清明,他默默向後挪開些許,幹笑道:“殿下睡得還好?”
殷憐生打了個呵欠,閉上眼,極自然地向唐景虛貼近,含糊地說道:“沒睡飽,再躺會兒。”
看着埋到自己胸前的腦袋,唐景虛的眼前空白了一瞬,輕咳了一聲,拉開橫在腰上的手,正色道:“那殿下睡着,臣要完成今日的早課,就先起了。”
說着,唐景虛故作鎮定地翻身下床,開門的一瞬,身後傳來似有若無的一聲輕笑,他梗着脖子愣是沒有回頭,提着外衫埋頭走出去,輕輕關上了門。
真要說來,唐景虛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雖說他常在軍營裏混,但殷憐生這個年紀的孩子,他還是偶有接觸的,就像沈歸寧,盡管是個女孩,也和其他半大的孩子一樣,對他有一種仰慕之感,對于他們那些安居于皇城的孩子來說,唐景虛這樣的存在,無疑是一種另類的向往,極容易成為孩子們眼中的英雄。
只是,唐景虛怎麽都沒想到,清高如殷憐生,竟然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這雖然讓唐景虛有些別扭,但不會令他生厭,甚至有一種別樣的虛榮感和成就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怎麽說呢……這八成是病,得治!
柏舟也睡醒了,拿着鐵盆要去打水洗漱,一開門就見唐景虛蹲在對門門邊,臉上神情多變,一會兒得意,一會兒糾結,還忽地笑出了聲,他嘴角克制不住地抽抽,下意識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蹲這兒幹什麽呢?”
唐景虛觑了他一眼,站起身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沒搭他的腔,兀自笑得神秘,強壓着他的脖子下了樓。
桃花溪三日游賞無需多言,只是唐景虛每日夜不能寐,回程那日雙眼眼底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淺淺的青黑痕跡,好在他精力還算充沛,不至于從馬背上栽倒。
柏舟憋着笑策馬到他身側,眼珠子朝馬車的方向轉了轉,低聲道:“怎麽?太子殿下睡着了是會踢被子啊,還是磨牙啊,哦,難不成是說夢話?”
唐景虛沒好氣地斜睨他一眼,那眼裏的刀子倒是割得柏舟不痛不癢,他低笑了兩聲,又道:“我覺得啊,這太子殿下小小年紀便學識淵博、宅心仁厚,日後定會是一位賢明君主,關鍵啊,長得還挺好看的,你說是吧?”
被柏舟拿之前說的話噎了一口,唐景虛幽幽地看着他,森然道:“要我說?我只能說我可算是明白了,什麽叫做‘磨人的小妖精’……”
柏舟:“……”
回皇城的一路都挺順利,途中休息的間隙,唐景虛終于找到機會睡了個安穩覺。小憩過後,他向臨近的小溪走去,掬一捧清水往臉上拍了拍,那股冰涼瞬間讓他神清氣爽,再睜眼,徹底清醒了。
轉身的時候,瞥見月貴妃正跪坐在不遠處,素色而不失華麗的長裙鋪展在她身後,零落了些許初春的花瓣,只見她伸出一只手探入冰冷的溪水中,在潺潺溪流聲中緩緩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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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憐生就站在她身後兩步遠的位置,似是察覺到唐景虛的視線,他微微側臉,盡管輕揚着唇角,可唐景虛卻仿若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層薄薄的落寞與悲涼,頃刻便被掩埋,消失無蹤。
再次啓程,唐景虛總覺得月貴妃有些不一樣了,真要說具體有什麽不一樣,他又實在道不出一二,只是能明顯感覺到,她比之前更加冷淡了,而殷憐生也是一臉的漠然,唐景虛心底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預感。
皇城外有一片小樹林,平常有侍衛輪崗全天巡視,可這日唐景虛等人進入樹林不久,便發現了幾名侍衛的屍體,每一具屍體都被倒挂在樹上,雙手直垂到地面,脖頸處被人用利刃殘忍割開,傷口深可見骨,鮮血從被翻開的皮肉中不斷湧出,淌了一地的血彙聚成一灘血泊,他們大睜着赤紅的眼直勾勾地注視着衆人,微張着嘴似是在無聲悲鳴。
血流未止,新鮮的屍體,膽敢在皇城腳下屠殺侍衛,來者必然不善,極可能就隐匿在這片小樹林中守株待兔。
唐景虛和柏舟對視了一眼,迅速整合隊伍護住馬車。
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在隊伍中炸起,唐景虛登時從馬背上飛身躍到了馬車旁,眉頭緊擰,看着在飛起的黃土中冒出的數名刺客,敏銳地看到了他們脖頸上的赤色狼牙刺青,心下了然,拔劍與從樹上躍下的刺客纏鬥起來。
值得慶幸,刺客不過五人,很快就被盡數拿下了,唐景虛命人挖出他們齒間藏着的藥丸,一腳踩上其中一名刺客的肩,冷聲道:“滄狼族是按耐不住了麽?”
那名刺客擡臉,生硬地說道:“我族之人,猶能戰!無懼!”
他的聲音像是暗夜哀啼的猿鳴,字裏行間透出森然的鬼氣,令在場衆人不禁汗毛倒豎,他的視線越過唐景虛飄向他身後,目光中溢滿了噬骨般的憎惡。
唐景虛順着他的視線轉過身,看到殷憐生正站在自己身後,平靜地與刺客對視,刺客被他的淡然激怒,不知用滄狼族語言極快地罵了一句什麽,唐景虛尚未聽清,卻見殷憐生臉色一變,驀地幾步上前,順手拿過他手中的劍,“刺啦”一聲從刺客的左胸口穿過。
一時間,場面凝滞,在場衆人無不瞪大了眼,滿面錯愕。
殷憐生反而輕笑了一聲,緩慢地将劍從刺客身上抽出,反手一甩,将劍上沾染的血水甩落,回身看着唐景虛,眼裏平靜得不可思議。
唐景虛回過神來,面色複雜地走近,從他手中把劍拿回來收入劍鞘,擡手撫上他的側臉,用拇指指腹輕輕抹掉方才濺上的一滴血,咧嘴笑得肆意:“殿下英勇,滄狼蠻族能戰無懼,我胤國子民又豈會畏縮?赤誠軍尚在,不日便滅了那蠻族的嚣張氣焰!”
話音落下,柏舟緊接着便順着他的話高呼了一聲:“滅了他滄狼小族!”
在場又不少赤城軍親兵,随即跟着吼道:“滅了他滄狼小族!滅了他滄狼小族!”
吼聲震天,霎時将現場士氣點燃,衆人紛紛加入高呼起來。
唐景虛低下頭,沖殷憐生眨眨眼,笑道:“這些邊境部族也就口頭上有點能耐,動不動就拿神出來說道,搞得好像全神皆他娘似的,就這種人的瞎逼叨,無需入耳。”
殷憐生淡然一笑,點了點頭,掃了眼馬車的方向,忽然說道:“我能騎馬嗎?”
唐景虛一愣,跟着看了看馬車,方才的動亂并沒有驚動車裏的另一個人,他不知道殷憐生為何不願回馬車,猶豫片刻,點頭道:“那殿下就騎我的馬吧,我和柏舟……”
“我不會。”殷憐生對唐景虛說道,視線卻是落到了柏舟身上。
柏舟被他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眼眸看得有些發怵,讪讪地撇開臉,正要命人将剩餘幾名刺客扣押回皇城,然而他們栽倒在地,已經咬舌自盡了。
這樣的結果倒是沒有出乎衆人的意料,欲死之人總有千百種死法,他們根本攔不住。
這頭唐景虛已經将殷憐生扶上馬背了,這麽些日子以來,他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看着溫潤寬厚,實則還是有些小性子的,只不過這些小性子都使到他身上去了,也罷,反正他也懶得廢話,關鍵他還挺受用的,要不還能怎麽着?
很快,隊伍來到皇宮外,到此處月貴妃就需要從馬車內出來換乘步辇了,可婢女在馬車外輕喚了好幾聲都沒有得到回應,不免急了,鬥膽掀開了布簾,看清車廂內情況後,登時厲聲尖叫起來。
唐景虛聽到尖叫聲,心頭猛地一緊,和柏舟慌忙跑過去,掀開布簾,竟是空空如也!
他下意識看向殷憐生,竟見他依然神色淡淡,完全沒有意外與擔憂,就好像……早有所知。
柏舟一把抓住車夫的衣領,大聲質問道:“娘娘呢!”
“我……我不知道,娘娘就沒出過馬車,真……真的……”車夫吓得臉色慘白,這可是殺頭大罪,他實在擔不起。
“你們呢?也沒有看到?”見衆人皆是大驚失色,柏舟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鎮定下來,轉向唐景虛,“怎麽辦?”
唐景虛的目光仍放在殷憐生身上,輕嘆口氣,沉聲道:“如實禀明。”
一炷香後,收到消息的殷瑾沅親自趕到,身後跟着一名戴着白色無臉面具的男子,長發與白衣在風中飄動,腰間挂着一只不過兩指寬的翡翠小葫蘆,那仙風道骨的氣質令衆人不禁斂容。
聽完唐景虛的陳述後,殷瑾沅臉色鐵青,對殷憐生說了幾句安撫性的話,便轉而向男子說道:“國師,你可有看出些端倪?”
國師微微颔首,向馬車的方向看了一眼,擡起半掩在衣袖中的手,向身後一名蒙白紗的小童比劃起來。
歷代胤國國師皆有觀星、占蔔與聯系神官等神力,雖不能說萬事皆在拂袖間,可他們這樣的能力也注定了他們的與衆不同,同時也因為這些足以道破天機的能力,他們都活不過二十五歲,且每一任國師都先天有疾,所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切後果也不得不擔。
此任國師尤恨也不例外,自小便是喑人。
那名小童靜靜地看完尤恨一連串的動作後,對衆人解釋道:“娘娘乃九重天仙都極寒之地天池神女,為天池集萬物之靈鍛造的化身,千百年來鎮守天池。十三年前不慎跌入池中,天池水與四界江河湖泊海溪相連,她漂到了柳映河,被滄狼族人救起。因無意間展現神力,被奉為天賜神女。前段日子,仙都的神官大人尋來了,喚起了娘娘的神識。所以,娘娘她只是回去了。”
聽完小童的話,殷瑾沅有些發愣,他怎麽都沒想到十三年前遇上的女子竟會是天界的神女,那殷憐生……
唐景虛此時和殷瑾沅的想法有些不謀而合,望着殷憐生的眼裏微微帶着些錯愕,人神之子,會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注:喑人指的是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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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